我痛苦地在母亲源源不断的背景音中写作业,半夜了,母亲还不消停,她诉,她怨,她像一个持续在装修凿墙的空房间。
我突然吼道,你不要再念了!你讲给谁听,他听你一句了?天天就是钱钱钱,烦不烦哪?
装修停止了。母亲看着我,怒气冲冲,她下咒似的说,吴润其你这伢儿以后没得出息。
她说,你跟你爸一样,丁点儿本事没有,就晓得冲我发脾气。
你们都没有良心。就你这样子,你以后嫁人要被你丈夫赶出来。你婆家也要骂你妈妈没教好你。
我喊道,你那么有本事又怎么样?还不是天天洗床单,你老公拿你当保姆,不尊重你,看不起你。你又过得有多好?
安静了。我们那个从来没有安静过的家,终于在那一刻安静了。
连爸爸脸上那故作胜利的神色也收敛了。
妈妈震惊地看着我,我忽然发现她的脸衰老,丑陋,憔悴,灰败。
她穿着一件白汗衫,汗渍浸黄的穷苦的白汗衫。内疚和痛苦让我突然想落泪。我想到秦之扬送的白裙子。
外人的善意那么容易,就像亲人的恶意一样,遍地都是。
我站在原地不能动弹,我从我的头顶飞了出来,悬在白炽灯的上方,俯视着我从小长大的家。
灯光昏暗,瓷砖裂缝,搪瓷缸掉了釉,木柜子裂了漆,墙壁上的旧报纸油黄卷曲,狭小空间内处处都是撕裂的伤。经年累月,无人修葺,老旧的家已是伤痕累累。
爸爸妈妈,我就要去死了,你们知道吗?我不想再活在这个家里,当你们的女儿了。
……
我从墓地回来,去菜场买了菜。不太新鲜,恐怕又得遭一顿数落。
进了筒子楼,上走廊,开锁,推门。屋子闻起来潮湿,腐旧,几十年了,也没什么变化。
爸爸还是公交司机,妈妈工作的招待所因城市规划拆迁,早就关业,如今在超市上班,晚上六点回家。
在那之前做好饭菜,免听她一顿埋怨。
我洗菜,切菜,淘米,煮米。刚关上电饭煲,手机响了,是郑警官。
他说,上个月我手底下的小董给你打过电话吧?
我说,是。
郑警官说,那小子案子了解不透彻,说话跟杵子一样,你别想多。
我说,知道。
郑警官说,你清明回来没?
我撒了谎,说,没有。
他没多问,说,挂了。
我说,李桥爸爸怎么死的?
他说,照现有证据推测,被人从船上推江里了。
我说,谁推的?
他说,李桥嫌疑最大。
郑警官第一次联系我,是十年前。
那时我已经在省城上学,有半个学期了。他找到我学校,询问我们四个的「离开计划」。
他说,最先调查到夏青。
事发当天,有个流浪汉在附近停靠的驳船上睡觉。他隐约听见两个男子争执的响动,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少年起了冲突。
他酒喝多了,睡得迷迷糊糊,没去管。早上醒来就忘了,他趁船主没来,下船开溜,撞见夏青晕倒在岸边,两只脚泡在水里。
他吓一大跳,以为是具死尸。后来警方询问,流浪汉勉强回忆起夜里的声音,可惜风大酒醉,记不真切。
至于夏青,讲话前言不搭后语,根本无法沟通。
郑警官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跟夏青交流,唯一得到的信息是吴润其和秦之扬这两个名字。
郑警官说,我们怀疑,李桥杀了他父亲,逃了。
我不评价,只把我知道的一切,把我们的「离开计划」告诉了他。
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,我说的一切对他办案没有任何帮助。
我也无奈,对于李桥,我知道的太少。我们每个人对彼此都知之甚少。
离开时,郑警官问了句,吴润其,你真的想过自杀吗,跟他们一起?
炉灶上,水烧开了,蒸汽掀起锅盖,上下翻腾哐哐响。我赶紧关火,盖子落回去,没动静了。那时,郑警官在质疑我离开的决心?
在大人看来,很荒唐吧。多大的事啊,不至于。
的确不至于。
如今成为大人的我也这么认为,也早已没了决心。这算是成年人为数不多的好处了。
第四章(2)
——李桥——
李康仁的生活一直在晃荡,白天在水上晃荡,夜里在岸上晃荡。
他晃荡了三五年,隐约有了要站稳的迹象。
他结识了一个离异女人,女人有个九岁的儿子,判给了前夫。
用她自己的话说,没有儿女债,一身轻松。女人年近四十,风韵犹存。
起先我怀疑她哪只眼睛有问题看上了李康仁,后来我看见她手上粗粗的金手镯。
李康仁拿她当宝贝心肝,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太监,给她买这买那,像个冤大头,居然还做饭,像条狗。
我看他这幅嘴脸,等于看一出喜剧。
好日子没过上头,有天那女人耍脾气不吃饭,等他哄。他好生哄了一会儿,突然暴怒,啪啪两耳光把那女人的脸扇肿了。
女人当晚就走了人。李康仁在家里骂,说,现在的女的都是些势利的婊・子,给她买东西她就爱你爱得死去活来,稍微挨一下打,转头就翻脸。
我说,不翻脸死在你屋里头了。
他说,你是我儿子,还是那婊・子的儿子?你跟她亲些?
我说,别人好歹跟你半年,不要婊・子婊・子地喊。她要真的是婊・子,配你也正好配得起。
他说,那是。我也只能配得上你妈这种货。
我说,李康仁我再跟你说一句,你不要扯我妈妈。
他说,老子想怎么扯怎么扯,她就是死了,坟上也写的是我李家屋里的人。
我把桌子掀了,他做给那女人的一桌子饭菜摔得稀巴烂。
李康仁指着地上吼,李桥,你今天不把地扫了老子……
我往外走,背上挨了一脚,差点没把我的心肺给踹出胸腔来。
我摔在地上,疼得卷成一团,他上来又踢又打,拿椅子砸。我抓住椅子,踢他踹他;我爬起来,抢了椅子打回去。
隔壁陈叔叔把我扯开,陈叔叔吼,李桥你是不是个东西?儿子打老子,雷公要劈死你!
我把椅子甩在地上,指着李康仁说,雷公有眼睛早先劈死他了!
老子还怕个瞎子?
我到网吧做了窝。很快没钱用了,我去找那个女人,讨我爸给她的金镯子。
她不给,说,你爸爸要你来的?送给女人的东西还想讨?他要不要脸?
我说,是我要的。
她说,你爸爸不晓得,你就来找我要?做梦……
我懒得和她废话,说,你儿子是不是在五中读书?
她把我和我爸骂得狗血淋头,然后把镯子还我了。
镯子卖了七千块钱,李康仁是下了血本。
我突发横财,没处花,寂寞得很。恰巧在金店看见一只金猪,拿红绳子串着,圆滚滚的像个憨包。要一千块钱。我找夏青吃饭,把金猪挂在她脖子上。
夏青说,我不属猪。
我说,没事。你们是一对憨包。
我去网吧打游戏,夏青坐在我旁边,她什么都不会,看不懂新闻,也看不懂电视剧,只会玩扫雷。
我玩游戏不顺,打了几盘跟人吵起架来,索性不玩了,看她扫雷。她扫雷基本不输。
我说,奥运会有扫雷的话,你可以参赛,拿冠军。
她说,奥运会没有扫雷。
我说,跟你讲不清楚。
我去网管那里抓了把薄荷糖,买了两瓶可乐,又从盐水罐子里拿了两片菠萝。我一片菠萝飞快进肚,夏青吃得慢吞吞。
我说,你像只蜗牛。
她说,不像,我没有壳。
我说,你吃太慢了,像蜗牛。
她说,蜗牛不吃菠萝。
我说,你晓得蜗牛不吃菠萝?你拿菠萝喂过蜗牛?
她不做声了,在思索,过会儿了,说,你有道理。我要去找蜗牛。
我赶紧把她拉住,说,大中午的去哪儿找蜗牛,等落雨天再说。
她坐下,继续扫雷。
我电脑上Q・Q图标闪烁,朋友发来一个最新的日本片,说是苍井空的。
我戴着耳机看了一会儿,看得口干舌燥。看到半路,我扭头看夏青,她专注地盯着电脑扫雷。
菠萝还没吃完,她的嘴巴微微张着,粉色的舌头舔在菠萝上。
几滴菠萝汁滴在她胸口,把衣服打湿了,她胸口处的衣服有点紧,一道圆弧形,不大不小,很圆润。
我不知道怎么想的,脑子发热,手摸进她衣服里,她的胸衣很热,我手伸进去,握住她,,,软得我瞬间硬了。
电脑屏幕上,扫雷爆炸了。夏青一动不动,眼珠子缓缓斜过来,盯着我。
我被她看得也不敢动了,很紧张,我手心发烫,她的皮肤也在发烫,剧烈起伏,一突一突的。
她的脸变红了,表情惊恐,呼吸急促起来。我还是没松手,用目光跟她较劲,她嘴唇开始发抖,我预感她要尖叫了,我吓得魂飞起来,低声喝道,别叫。
我说,夏青,别叫。
她的胸在我手里细筛筛地发颤,她鼻孔嘴巴同时呼呼出气,但她听了我的话,没有叫。
我突然很高兴,毫无理由地高兴,比刚才伸手进她衣服里还高兴。
我很满意,把手从她衣服里拿出来,说,快点吃。一个菠萝吃了半个小时。
我不看片了,嚼着薄荷糖,哼着歌,重新打游戏。
夏青吃完了菠萝,说,李桥。
我在打打杀杀,起先没听到,她又说,李桥。
我减了游戏音量,说,啊?
她说,你为什么摸我?
我差点儿用错招式,手忙脚乱操作着鼠标和键盘,胡乱说,不为什么。
她说,为什么不为什么?
我脑壳疼,说,想摸就摸,怎么样?
她不做声了。
我盯着电脑屏幕,从屏幕顶端的黑色反光面里看到她歪着头,在沉思的样子,我以为把她糊弄过去了,她又说,为什么想摸就摸?
我说,你闭嘴。
她说,为什么闭嘴?
她好像在玩小时候的问答游戏。
刚好一局打完,我把耳机摘下来,说,你再不闭嘴我就亲你,信不信?
她不说话了,眼珠子从我脸上转去了电脑屏幕上。
我刚要戴上耳机,她说,为什么不闭嘴就……
我侧身去,亲了她的嘴,她的嘴唇上有很甜的菠萝味。
如果网吧里没有别的人,恐怕我会干出更过分的事情来。但我的身体不如我的脑子有胆量,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,很罪恶。
她是个憨包,但我不是。
我亲完了,心虚地盯着她看。她要是尖叫,我就把她嘴巴捂起来。
她没有。她表情平静得就像刚才被一只狗啃了。也太不给我面子了。
她说,薄荷糖。
我说,啊?
她说,你刚刚吃薄荷糖了。她从桌子上抓了几颗薄荷糖塞进口袋。
我只好尴尬地笑了一下,说,夏青,你是个憨包。
通常说了这句话,她就不会追问了。我戴上耳机,在游戏里大杀四方。
白天的长江,天高水阔,碧波万里;
到了夜里,江风肆掠,黑水横流。我很少在深夜来江边,容易想起多年前母亲要走的那个深夜,我在没有光亮的江堤上奔跑。
半夜里,渡轮、渔船、驳船三三两两,沿渡口停在岸边,像一栋栋空房子。船只到了夜里便有种荒屋鬼宅的意思。
我和夏青上了无人的渡轮,脚下随江潮起伏。白日里停车的甲板上只剩月光空旷。
夏青很欢喜,鞋子把甲板铁皮踩得哐当响。风把她的衣服鼓起来,像一只白风筝。
我笑起来,说,用力踩,等会儿把巡逻员踩来。
她于是两眼放光,踩得更加卖力,兴奋地啊啊叫。
我慌忙追上去捂住她嘴巴,摁住她乱蹦的身板,说,你个憨包!听不懂反话,轻点!巡逻的来了,把你抓起走!
我们坐到船舷边,把脚放进江里。江水是青色的,透心的凉。她的腿放在水里,白皙,像羊脂玉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会蹦进我脑袋里,我很确定我没见过羊脂玉。
但如果有羊脂玉,它的触感和色泽就是夏青浸在江水里的白润的小腿。
那时还是春天,我们只坐了一会儿,冷得牙齿打架。我说,我的腿像被截肢了。她觉得很好笑,就一边发抖,一边短促地咯咯笑。
太冷了。我们爬到二楼驾驶舱,关上门,暖和了。
驾驶室很小,夏青被・操作盘吸引,问,这个是什么?
我说,倒挡。
这个呢?
船笛……
她说,李桥,你会不会开船?
我说,会吧,但没开过。
她说,我从来没有坐过船。坐船可以去很远的地方。
我说,你想去哪里?
她说,我想去海里。
我说,什么海?
她说,你会不会开航天飞船,我们去星星海。
我笑起来,坐上驾驶凳,说,会。夏青,我们在航天飞船上。
她环顾四周的玻璃窗,喜悦地说,在外太空!
我们坐在黑暗起伏的江面上,四野俱寂,弯月挂空,只有远处城市的点点星光。正是在空茫宇宙,外太空。什么都没有。
我忽然对自己说,有时候,我觉得,我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没想到她接话了,说,我们本来就不存在,我们只是发生的事件。
我说,你是一串事件,我是一串事件?
她说,嗯。
我说,夏青,对你来说,我是不存在的?
她摇了下头,说,你跟我有联系,所以你存在。
我不懂她在说什么,是憨包的语言。
我望着黑夜,想笑,笑不出来,说,夏青,我想给我这串事件摁下停止键。像船一样,停下来,再也不出航了。可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