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桥说,钢铁厂都能拆了,铁饭碗算个球。
秦之扬说,我妈妈老是跟我说,好好读书,考好大学就好了。
哪有那么简单。人生太复杂了。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
我说,连你都这么说,我更没救了。
夏青仰起头,眼睛闭上,过了会儿,嘴巴抿了一下,像在笑,但更像是抽搐嘴角,她说,我看到了。
她睁开眼,黑眼珠闪闪发亮,往我身边一指,说,十年前,吴润其站的位置,很多原材料,堆起像小山,有铁,有碳,还有氧气瓶,这么高!
传送带把原料运过来,混合,到秦之扬那里,冶炼,精炼。
她仰起脑袋,往上空指,红色的铁水倒进熔炉,加氧气,烧啊烧,炉子倾倒,哗,出钢水,一个个模具排队,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,移过来,接住钢水,冷却成型,唰唰,移走。
我跟着她的手指,看见了热火朝天的炼钢厂房,工人忙碌来回,铁水钢水缓缓流动。
我说,跟女娲捏人差不多。人也是生产线上蹦出来的。
夏青说,钢可以废物回收利用,人不行。
我们都笑起来。
秦之扬说,现在学校里骂人,流行说回炉重造。
我说,人的命运是不是天生定好的,跟生产钢铁一样,出厂的时候,质量、规格、用途,已经定好了。
有的是劣质钢,假冒伪劣,拿去建豆腐渣;
有的是优等钢,能修摩天大楼,长江大桥;
有的更好啦,特种钢,造火箭卫星哩。
李桥抽着烟,笑道,那我是实打实的劣质钢。
我不好意思地说,我也是,做出来是豆腐渣工程。
夏青脑袋转过来,望起眼睛,一板一眼地说,可以做艺术品。像精品店里卖的撞珠。我喜欢撞珠。
李桥还在笑,说,我谢谢你。
秦之扬是特种钢,他没有顺着话题讲,问,那你们觉得,钢的质量,是看原材料,还是看生产线,看工艺?
我说,我是原材料不好,工人不负责,机器便宜,工艺也差。
李桥说,我的厂子无人监管,自动运作。
秦之扬说,厂长跟火箭商谈好了单子,但我想做潜艇。
夏青面无表情,她听不懂我们的话,也不关心。
她往前走,说,我要爬烟囱。
我们顺着楼梯,走到烟囱底下,往上望。烟囱直径有五米长,是个巨大的黑洞,尽头有白光。我说,居然这么大。回声在烟囱里荡开。
秦之扬压低了声音,说,从远处看好小。可他的声音还是被烟囱捉到了,好小好小……
夏青眼睛发亮,敞开嗓子,说,有人吗?
烟囱叫了起来。
李桥捂住她嘴巴,低声说,你想把厂子外的人招来?
烟囱跟着他说悄悄话。
夏青眼睛笑得弯起来,点点头。
李桥松开她,说,从现在开始,只准讲悄悄话。
我忧愁地想,钻完烟囱,我的白裙子铁定废了。
大家很快决定,沿烟囱内壁的环形楼梯往上爬。李桥推了几下楼梯,空置多年,不够结实。
烟囱像一口深井,我有点怕,但我更想爬到光亮的出口。李桥用绳子把四个人的腰绑上,他走在最前边,夏青跟着他,我跟上,秦之扬断后。
楼梯沿着烟囱内壁,螺旋向上,钢铁的踏板,踩在脚下木头一样松软。
越往上爬,光线越少,四周越黑暗,脚变成了手,在黑暗中摸索梯子。
李桥问,怕不怕?
夏青说,不怕。
听她的语气是真不怕。我羡慕她,永远没有烦恼和恐惧。
李桥说,就知道你不怕,你是个憨包。
秦之扬说,夏青,以后李桥这么说你,你就这么说他,说他是憨包。
夏青说,可他不是憨包。
秦之扬说,不是也可以说。
我们每讲一句话,烟囱都配上立体环声特效。
秦之扬说,吴润其你怕不怕?
我浑身是汗,说,还行。
李桥说,不怕,你要掉下去,我们四个一起掉。
我说,那就不能死成风铃了。
秦之扬说,是一串肉饼。
夏青说,下去了我要吃烤肉饼。
李桥说,好。
我们摸黑往上走,喘着气,讲着话,慢慢,头顶上光亮照下来。
我激动地回头冲秦之扬笑,他一头的汗,笑容灿烂。
我们继续往上走,越走,越有光。烟囱变窄,露出暗红砖色,阳光铺天盖地。
我们爬到顶端,钻出烟囱。高空风大,吹得我们睁不开眼。
我们在江城的最高处。脚下街道横七竖八,绿意盎然,缀了繁花;
房子像模型积木在棋盘上排开。江景山、栖鹭山绵延起伏;
长江是一条绿丝带。我们是天地间一团小点。
我们四个挤在一处,谁都没有讲话。江城是很美的。我看到了我的家,采沙场,渡口;
看到了我的学校,秦之扬、李桥的学校;
看到了城市的边界,无尽的农田,油菜花一片金黄。
秦之扬说,不知道别的城市是什么样子。我有时候想,是不是江城的问题。
江城太小了,荒蛮,素质低。要是在省城,在北京,比如在科学家家里,他们锻造小孩的工艺就不一样。
我赞同他,说,我觉得会。或许北京的父母不会为了钱天天吵架。
李桥说,有本事的男人,不会打女人。
秦之扬说,对,也没有人天天指责小孩,骂小孩。
只有夏青说,万一不是呢。
我和秦之扬不讲话了。
李桥说,是不是都没什么大不了,反正我们也不能再出生一次了。
第五章(2)
——李桥——
李康仁这些天心情很差。轮船走在江上,一个乘客绕开「闲人勿入」的指示牌,爬上二楼驾驶室。
来人西装革履,满面笑容,精气神豪迈大方。李康仁想认识,又不想认识,这是他曾经的好友兼同事兼筒子楼邻居赵小刚。
赵小刚当年去广州打工,搞了几年自己当老板,开起了家具厂,规模越搞越大,还出口呢。如今,他的大奔停在李康仁的渡轮上,风风光光过江。
李康仁回到家,看着两室一厅的板房,觉得这是一颗糖衣炮弹。
他失去的是一个内销外贸两手抓的家具厂,失去了一整排厂房流水线和职工宿舍,失去了大奔和银行卡里上亿的流水。
一整个月,他气不顺,骂骂咧咧,说,赵小刚那孙子居然发财了,想当年船还没我开得好。
我就晓得,他为人精明,这个社会,狡猾的人会发财。妈的,老子是运气不好,当年要是下岗了,保不齐比他赚得还多。
我说,大白天做梦,你没那个本事,有条船给你摆渡,这辈子饿不死,不错了。
李康仁说,老子心情不好,你不烦老子。老子再没用,比你强。
我没跟他争,提着麻布袋出门。
今天五月三号。
我没有别的话想跟他说,我下楼,走出小区,没有回头。
我在新航运小区住了五六年,但这块地方没有成为我的家。我的家在江边的筒子楼里,早搬空了,夷为平地。
那天,我站在炼钢厂的烟囱顶上回头望,筒子楼连废墟都不剩,城建集团把地圈起来,挖了很深的地基,据说要建商场。
夏青说,李桥,我们的家没有了。
我说,早就没有了。
她跟着说,早就没有了。
我去寄托所接夏青,寄托所老师以为我是她哥哥,说,夏青的住宿费要交了,我找她妈妈,她妈不交。这星期不交,不要住了。
我说,好,不住了。
我带她一起坐公交去江景山公园。
夏青很高兴,她喜欢和我一起坐公交。她用脑袋轻轻撞车玻璃,她喜欢车窗户。
我们坐的是吴润其爸爸那趟车,我带她坐最后排,给她看我们三个在广告牌上写的字。
夏青很兴奋,说,这是时空穿越车。
她说,我也要写。她写了第五行字,“今天,出发。”
她的字歪歪扭扭,比小学生写得还难看。
我们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,等待中,我渐渐心烦,夏青歪着脑袋摇她的风铃,我看她玩,又不那么烦了。
我说,夏青,你想跟我走吗?
她把脸转过来对着我,眼睛瞟我一眼,又垂下去,说,想。
我说,你不后悔?
夏青说,你这句话有问题。
我说,也是,死了就不晓得后不后悔了。
她点头,说,对的。李桥,我学风铃唱歌,你听。
我笑了下,说,你唱吧,我听。
风铃唱,她也唱。
约定的时间到了,吴润其来了,她小跑过来,说,你们来多久了?秦之扬呢?
我说,不知道。等等吧……
我和吴润其不说话,安静地等,只有夏青在玩风铃。
过了五分钟,我又心烦了,点了根烟。
吴润其不安地说,他是不是不来了?
我还是不说话。
过了会儿,夏青说,他来了。
秦之扬来了,一头的汗,喘着气说,错过一班公交,多等了五分钟,急死我了。
吴润其说,我还以为你不来了。
秦之扬说,为什么不来?你不相信我?
吴润其有点尴尬,说,不是相不相信。哎呀,你当我没说。
我们进了公园,踩着石阶往上爬。夏青拎着风铃,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,风铃叮当响。她很轻松,但我们三个都不讲话。
爬到半山,吴润其说,你们出门的时候,跟爸爸妈妈说什么没有?
夏青说,我妈妈说,夏青,你再不回来跟我们住,我不给你交钱了。
她模仿完她妈妈的语气,又摇头晃脑地说,我爸爸,不知道。我没有见过我爸爸。
吴润其和秦之扬听不懂她的话。
吴润其说,李桥,你呢?
我把跟李康仁说的话复述了一遍。
秦之扬说,早些年离开江城出去闯的人,很多都发财了。
吴润其说,也不是,我爸爸去闯过,攒的换房子的钱,全赔光了,又回来开公交。
秦之扬说,我爸爸发财了,稀奇吧,还有了新家庭,弟弟妹妹上小学了。
我刚出门的时候,我妈妈说,秦之扬,你看你模考这道物理题,电流方向判断反了,这么简单的题你也写错?
你晓不晓得高考一分卡几千个人?我说,妈妈,我走了。她说,跟你讲正事你不听,高考完你要后悔的。
我塞了颗薄荷糖进嘴里嚼。
吴润其说,你好像很喜欢吃薄荷糖。
我说,嗯。
吴润其又说,我爸爸的同事劳动节嫁丫头,我出门的时候,他们在吵架,一个要给五百块份子钱,一个只准给两百。我本来想跟他们说点什么,插不上嘴,就什么也没说。
她有点激动,吸了一大口气,说,不说也好。反正也不晓得说什么。没什么说的。哎,不晓得今天晚上,他们会不会哭。
吴润其别过头去,我猜她现在就想哭。
石阶两旁,树叶在风里摇。我们走上山顶,到了望江亭,爬了一身汗,站在亭子里吹风。
秦之扬说,我想起来了,这里是我爸妈当年约会的地方。十八年前,他们在这里看长江。李桥,你说的没错,不管发生什么,江水照常流。
我们站在山上吹风,谁也不讲话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开始?想好了吗?有没有后悔的?来,一人选根绳子?傻逼兮兮的。操,我又心烦了。
哗啦啦啦,几百个空矿泉水瓶滚下来,一个拾荒老人抓着大蛇皮袋,踉踉跄跄跑下山坡。水瓶漫山遍野地窜。老人叫,哎呀,作孽啊,作孽。
几个瓶子滚到亭子里,我们脚下。我捡起,又追去捡别的瓶子,夏青他们也弯腰跑着捡。我抱了一把空矿泉水瓶,放进老人的蛇皮袋子。
他笑得眼睛眯成一串皱纹,说,学生,谢谢了,你们一个个心太好了。
我们跑进树林,到处捡,来来回回,折腾了一刻钟,总算物归原主。
老头不停说谢谢,说,学生,你们是哪个学校的,不上课呀?
夏青说,我们来干大事。
我拉了夏青一下,她不说话了,走到我背后玩风铃。
我们的麻布袋放在亭子里,敞开了口,露出绳子。秦之扬快步跑过去把袋口遮起来,不晓得老头看见没有。
老头坐在亭子里,给编织袋扎口,说,今天幸好碰到你们,不然老头我满山跑,累断腰杆。
吴润其说,爷爷您多大年纪?
老头比了个手势,吴润其说,六十八啦?还这么硬朗?
老头说,劳动人民,操劳一辈子。
秦之扬说,您的儿女呢?老头笑起来,后生怕我没人养?
我三个儿子都成家立业,盖了大房子,丫头也嫁得好。老古董跟年轻人过不到一起,我饭吃自己的,床睡自己的,还有养老金拿,不要看我老头子捡垃圾,我是闲不住。
山上走一趟,捡一包,下山卖二十块钱,一天的米钱油钱菜钱回本了。
我说,六十八,您也活很久了。
老头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,摆摆手,一辈子在江城,没有出去过。
我年轻时候飘在船上,沿着长江上上下下走,到过之江,曦城,梁城,就是从来不靠岸,没下去。我的脚没有踩过江城外的泥巴。
我问,您是开船的?汽渡,货轮,驳船?
老头又摆手,我是搞打捞的。
我们四个同时「哇」了一下。
秦之扬不在江边住,不知道,问,捞什么?
老头说,捞死人。玩水的,跳江的,男的,女的,还有小娃娃。每年捞几十个。
秦之扬表情惊奇。
吴润其说,江边夏天游泳的小孩多,经常有被卷走的,我妈妈就不让我学游泳。我现在都不会游。
这个我知道,我住在筒子楼里,每年夏天都听得到家长的嚎哭。
老人说,我记得,我捞过你们这个年纪的。79年的时候,你们都还没出生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