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见李桥——玖月晞
时间:2022-01-24 14:59:42

  有两个学生高考没考上,跳江了,捞到下游的曦城,才把人捞起来。
  父母哭得死去活来。哎,一晃二十多年了,要是活到现在,孩子都差不多有你们大了。可惜啊,那个时候就死了,看不到现在的好日子。
  老头叹息,说,我后面就不捞了,看了伤心。年纪轻轻的娃,有什么过不去的坎。
  看我老头子,十岁死了爹,三十几岁挨,睡牛棚,死了老婆,都过来了,没什么大不了。
  我背起设备,到水下,水压大,水流急,那个难受,憋闷,像拿锤子锤胸口。
  痛苦啊,我就不明白,小娃为什么要跳江,跳进水底,多难受,多痛苦。哎,不能想,一想我就伤心。伤心……
  老头走了。
  我们四个坐在亭子里,等着谁先讲话。但谁都不讲。夏青一直拨弄风铃,她玩了一会儿,忽然说,我们不能在这里上吊。
  我们三个眼睛发亮,差点儿跳起来,几乎同时说,为什么?
  夏青吓了一跳,不知道该把脑袋转向谁,空转了几下,垂着眼睛,说,爷爷天天在山上捡瓶子,他看到我们吊在树上,会伤心。
  吴润其立刻说表示支持,她脸都激动红了,尖声说,我也觉得,那个爷爷好像很喜欢我们。他会伤心的。
  秦之扬眼圈有点儿红,低下头,声音很轻:其实,我妈妈也会伤心。
  夏青一板一眼地说,你妈妈还会哭呢。
  秦之扬不讲话了,表情扭曲,看了我一眼,好像要征询什么。
  我也不讲话。只有夏青回到原先的话题,又说,也不能跳江。爷爷不喜欢人跳江。
  吴润其在发抖,说,那你说怎么办?
  夏青耸了下肩膀,说,不知道怎么办了。
  我看秦之扬和吴润其,他们两个看着我,眼睛里又忐忑又焦虑,我想了想,说,不知道的话,要不先什么都不做吧。
  秦之扬明显松了口气。吴润其肩膀落下来,像是大难不死的样子。
  我有点好笑,就笑了一下。他们两个也不好意思地笑了。我们三个人窥见了彼此的心思,起初笑得很尴尬,渐渐,笑得大声,哈哈笑起来。
  夏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干巴巴地哈哈了两下,觉得不好笑,就没跟着笑了。
 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,肚子都疼了,笑得筋疲力尽,瘫在亭子里,吹风,望天。像劫后余生一样。
  谁也说不出话,只有夏青的风铃在响,叮,叮咚叮,叮铃铃咚咚叮。
  夏青跟着学,叮,叮咚叮,叮铃铃咚咚叮。
 
 
第五章(3)
  ——夏青——
  人类寄存托管处不让我住了,因为妈妈不给托管费。李桥带我去他家。
  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。床单是天蓝色的,我说,我喜欢天蓝色。
  我坐在床上荡脚,李桥端来一盆温水,给我洗脸。
  我说,我还是喜欢你小时候的家。
  李桥说,这里可以把你藏起来,小时候的屋,睡客厅,没地方藏你。
  我说,好吧。为什么把我藏起来?
  李桥说,我爸会打你。
  我说,我知道了。我不是他的心肝宝贝。
  李桥拿毛巾给我擦脸,说,我也不是。
  我说,我同情你。
  李桥捏我的鼻子,不疼,他说,同情个屁。你都不晓得同情是什么意思。
  我说,好吧,我不晓得。那么,谁是你爸爸的心肝宝贝?
  李桥说,他那个人,没有心肝宝贝。一个人,心里没有爱的人,就残忍。
  我说,李桥,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了。
  李桥说,晓得你听不懂。没让你懂。
  我说,李桥,你有没有心肝宝贝?
  李桥凑近来,说,你说我有没有?
  我说,没有心肝宝贝,就残忍。你不残忍,那么你有。
  李桥笑起来,脸有点红,说,你话这么多。
  我说,你的心肝宝贝是谁?
  李桥说,是个憨包。
  我说,是不是最可爱的憨包?
  李桥噗嗤笑,笑得停不下来,说,夏青,要不要脸?
  我说,好吧,要的。
  李桥说,快去洗澡。我爸爸回来,你就洗不成了。
  李桥抱起毛巾和衣服,拉起我,打开房门,瞄大门。外头没动静,走廊上也没声音。他拉我穿过客厅,跑进卫生间,关门。
  李桥说,你怎么这么高兴?
  我说,好玩。
  李桥说,憨包。
  他调好淋浴的水温,说,好了,洗吧。
  他拉上帘子,把我隔在里面,我头晕,呼吸困难,我很怕,说,不行,李桥。
  他立刻把帘子拉开,说,怎么了?
  我说,拉帘子,我紧张。不能呼吸。
  李桥说,是有点小。他声音很小,说,不拉帘子,我紧张,不能呼吸。
  我说,为什么?
  他说,你洗吧。
  他背对我,站在门后。我脱了衣服冲澡。
  他开始抽烟。
  我说,你为什么在这里抽烟?
  李桥说,闭嘴。
  我洗完澡,穿衣服,李桥的爸爸回来了。
  李桥说,嘘。
  我穿好衣服,抓起他的手,躲在他背后。
  李桥爸爸在门外说,晚上张叔叔请客,我们去吃饭。
  李桥说,你自己去,我不去。
  李桥爸爸说,那我不管你了。他喝了杯水,说,买这么多零食?垃圾食品!
  李桥不讲话。李爸爸出门去了。李桥把我运回他的房间,我钻进被子,蒙着脑袋不出来。逃过搜查,惊险,开心。
  夜里李爸爸回家,我蒙在被子里,藏在李桥的床上。他从来不进来,不知道我在屋里。
  我喜欢玩躲猫猫。白天,等李爸爸去上班,我们再出门,有时候李桥打游戏,我玩扫雷和接龙,还寻宝;
  有时候李桥带我去街上玩,到处瞎逛。
  有一条路叫春景路,人少车少,树冠茂盛,像路两旁撑了排绿伞。
  我喜欢树,我仰着脑袋看树,树干,树枝,树叶,我从这棵树看到另一棵,绿盈盈的,深浅不一,看不够。我就站在原地看,举着脑袋,张着嘴巴。
  李桥说,啊,鸟拉屎到你嘴巴里了!
  我赶紧闭上嘴巴,过了一会儿,又不自觉张开了。
  李桥走进路边小卖部,买了两支雪糕,站在路边吃,左手那只是我的,我咬一口。风在树梢上打架,地上一地太阳光斑。
  风在树上吹,光在地上跑,满地打滚。
  我喜欢光,追着它们跑来跑去,跑到李桥身边,他抬起左手,我咬一口雪糕,光在他身上上蹿下溜,我又跑开去追。听见他在轻声哼歌。
  李桥带我去江边,看轮船。我想坐轮船,李桥买了两顶黑帽子,我们戴在头上,坐在江边等,等啊等,等到一艘船靠岸,卸车,上车,起航;
  李桥说,这是我爸爸的船。等到又一艘轮船靠岸,李桥说,我们上这个。
  汽车排队从船上下来,上了渡口,消失在去往城区的方向。过江的车陆续下渡口,上船,李桥拉我上去,到船舷边。
  船上停满了车,我说,能装这么多车啊,装满了。
  李桥说,傻,汽渡就是装汽车的。
  李桥带我走到船尾,把我耳朵捂住,说,别吓到。我说,啊?
  笃!!
  我吓了一跳,但没有尖叫。驾驶室顶上有个大喇叭,笃!!
  轮船鸣笛,要开船了。
  我说,声音真大。还是在岸上好听。
  轮船行驶在江水上,像踩着一块漂浮的泡沫。船尾,江水滚动,两方排开,翻出白色泡沫。岸堤拉远,我说,我没有离开过江城。
  李桥说,江对岸也是江城。
  我说,好吧,我从来没有到江上来。
  我们在船上,江水被甩开,露出城市的另一面,楼房、树林、山林、公路,依水而建,沿江铺开。
  蓝天很高,太阳很远。江水是淡青色的,我趴在栏杆上,低头看江水,近看有点发黄,水波拍打轮船,很多杂质、水草、悬在水里,偶尔卷来纸片和塑料袋。
  我说,跳江不好,水脏。
  李桥也趴在栏杆上,低头看,说,夏天涨潮,水脏。冬天干净很多。
  过了好久,他说,她怕冷,但她更爱干净。
  我说,李桥,你又想你妈妈了?
  李桥不说话,把我拉过去,抱进怀里。
  我不喜欢和人身体接触,除了李桥。
  我说,你身上有味道,好闻的。
  他说,是薄荷糖吧。
  我说,不是。是别的……
  但我也不晓得是什么。我不晓得的事情,太多了。
  太阳落到江里,我们走回航运小区。
  进了小区,我和李桥玩装作不认识的游戏,我走前边,他走我身后。
  小区里很多人认识他,跟他打招呼。他们都不认识我,但他们都看打量我。
  李桥家在三楼,我走完一段楼梯,就回头找他,他就笑笑。
  我走到他家门口,还不停,继续往上走,我站在上一段楼道上等他。
  他开了门,进去走一圈,再出来,冲我勾手,说,进来。
  我下台阶,走到门口,李爸爸突然从楼梯间上来,说,她是谁?
  我吓一跳,掉头往楼上走,李桥把我捉住了,说,我朋友,没地方去,在我这里住。
  李桥爸爸说,是你女朋友吧?
  李桥说,随便你怎么说!
  李桥爸爸盯着我看,我很怕,李桥挡在我前面。
  李桥爸爸说,她脑袋抽什么抽?
  李桥说,没有。
  李桥爸爸弯过来看我,大声说,还说没有,颈子都在扯,像个宝器。
  我很怕,叫了一声。
  李桥挡着我,对他爸爸说,你进你的门,别管。
  李桥爸爸说,她是个宝器吧?李桥你脑壳有包,喜欢一个憨包?
  李桥吼,她不是憨包!你闭嘴!
  我抱着脑袋蹲下去,李桥把我抓起来,扯进屋。
  李桥爸爸追着,拉我,说,不准进老子的屋。
  李桥把我扯进房间,关门。
  李桥爸爸踹门,哐哐响。我尖叫。门被踢开,门锁炸到墙上,他冲进来,眼珠子爆出来了,说,还说不是宝器,你看她,在扯筋!
  你是不是有病?还护着,你看上个婊・子都比看上个宝器强。
  李桥说,李康仁你滚出去!
  李桥把他往外推,他巴掌打在我脑袋上,说,从老子屋里滚出去。
  李桥拦在他面前,像抵着一座山,他扭着他的手,手脚并用,把他往外推,推不动,李桥爸爸一脚踹在我肚子上,我摔到椅子底下,恐惧地持续地尖叫。
  李桥说,李康仁我操・你先人!他爸爸扭着李桥的手,扇他,捶他,踹他。
  我抱着李桥,啊啊哭叫。他又来打我。李桥反过来抱着我,吼,你打!有种你把我打死!
  突然,冒出一个叔叔和阿姨,拦住李桥爸爸,说,怎么又打人?吵得隔壁都听得见。以为要杀人。
  李桥爸爸指着我和李桥,说,狗日的混账,找个宝器当宝,你们说该不该打。李桥说,你吃屎了,嘴巴放干净点!
  李桥爸爸又是一巴掌扇在李桥后背上,那一男一女把他拉住。
  女的说,我看见过这个姑娘几次,李桥,你搞这种事情要不得。她不晓得事情,你占她便宜要不得的。
  李桥把我拦在后面,说,徐阿姨你不晓得情况,不要乱讲。
  女的说,那更加不行。跟个宝器谈恋爱,你脑壳进水了,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,找个智・障。你才几岁,脑壳昏头,搞出问题了,要后悔死你。
  李桥爸爸说,龟儿子跟他妈妈一样,脑筋不正常。
  李桥指着他,说,你再说一句!
  男的打他的手,说,李桥你还有没有名堂?这回是你不对!
  李桥喊,你们讲不讲道理!他凭什么打人?我问你他凭什么打人?
  男的也喊,你是他儿子他打不得?天底下,哪个老子打不得儿子?
  李桥突然哭起来了,他冲到厨房拿了刀塞在他爸爸手里,哭喊,来,你打,你来砍呐。他伸着颈子,指,往这里砍,砍死算球!
  李桥爸爸火大,要动手。
  男的拦住,说,没章法了!把刀给我!
  女的说,李桥你怎么这么浑!
  我不能呼吸,头晕目眩,瘫坐在地上,叫,李桥。
  李桥转过头来看我,他眼睛是红的,脸也红的。他一抓眼泪,把我从地上提起来,架出门去。
  李桥爸爸吼,你跟老子再不要回来!
  李桥扛着我跑下楼,他衣服上全是鞋印,脸上也破皮了。
  他摸我脑壳上的包,边揉边说,不怕啊,夏青,不怕啊。
  他说着,脑袋扎下去,眼雨水就唰唰掉落下来。
 
 
第五章(4)
  ——秦之扬——
  手机里的旧照片拷出来了,像素很低。照片上我们四个人脸朝镜头,面目模糊。
  清明那天下午,我找了家照相馆,照片恢复清晰,冲印出来。
  照片上四个人看着陌生,包括我自己。十年前我和他们长这样,干净,青春,还会笑。难以想像,我还有笑得开心的时刻。
  回家收拾行李,张秋苇老师看到照片,说,照得蛮好。什么时候照的?
  我说,高考前。
  张老师说,这是你同学?我怎么没印象?
  我没讲话。
  张老师又说,这个墙看着眼熟,像我们家的墙。你同学什么时候来过家里?我一点印象都没有。
  张老师眼力不错,那是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拍的。那次她出差,当然没印象。
  ……
  我们决定不去死了。到底是出于害怕,不舍,胆怯,疑虑,抑或打从一开始就犹豫,不知道。
  我们没有讨论过。我们坐在江景山的亭子里,如释重负,一笑而过。下山去,继续面对不满意的日子。
  吴润其率先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,她问,我们以后还联系吗?
  说实话,我想再见到他们,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,很放松,很自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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