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两个月来的失败计划,是我读书生涯最快乐的日子。我们四人里,只有我有手机。
李桥说,Q・Q号找得到我,我基本在网吧。
但吴润其只有一周一次的计算机课上才能上网。最后,我们和往常一样口头约定。
我们约好周末一起爬山。那时候,离高考只剩两周了。那个周末,张秋苇老师去省城出差。
我说,别爬山了,去我家看碟吧,我找同学借了很多经典碟片。
我们浩浩荡荡进超市,推着手推车,在五颜六色的货架间穿梭,采购聚会美食。
手推车一点点装满,我幸福得像拥有整家超市。人果然是社会性动物,跟他们一起逛超市的快乐,是150分的满分试卷无法比拟的。
我带他们去我家,进了小区,到单元楼下,夏青说,秦之扬,你的房子老了。
我说,是老了,二十多年了呢。比我们还大。
夏青说,它以前很年轻。
我说,啊?
夏青说,我来过你家。
我说,什么时候,我怎么不知道?
她说,很小的时候,你笑话我,说我笨,不会念书。
我想不起来,说,我不记得了。没有吧……
夏青说,我记得很清楚,秦之扬,是你的名字。
我真没印象,说,一定是你记错了。
李桥说,她可以跟你来来回回讲一个小时。
我于是说,夏青,对不起,我不该说你笨。你很聪明。
夏青说,好吧。
吴润其在一旁咯咯笑。
我说,笑你个头啊。
吴润其喊,冤枉,我连笑都不可以了?
我们涌进家门,李桥调电视机、碟片机,我洗葡萄、切西瓜、剥柚子,吴润其拆零食、套垃圾袋,夏青摆饮料。
一切准备就绪,我们齐排排坐在沙发上,拉好窗帘,看电影。
两个女生坐两边,我和李桥坐中间。因为夏青不肯坐中间。
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看的第一部电影是《毕业生》,结尾,本冲进婚礼现场,和伊莱恩一起砸了婚礼,他们手牵手逃出教堂的时候,夏青尖叫了一声,吴润其也激动地抓了一下沙发,但不小心抓到了我的手。我装作不在意,她也不在意,我们的手轻轻错开了。
之后的镜头,在我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。本和伊莱恩一路狂奔,冲上公交车,奔至最后一排坐下。
他们癫狂,喜悦,大笑,之后,平淡,冷漠,微笑,释怀,空茫,接受,寂静。
伴奏唱起《the sound ofsilence》,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,很震撼,不发一言。
电影结束,黑底白色的字母滚动起来,男声还在唱。
夏青说,我不懂了。
李桥说,我也不懂。
我没说话,我好像懂了。
吴润其不等片尾字幕滚动完毕,退了碟片,问,下部电影看什么?
《毕业生》《雨人》《指环王1》《指环王2》四部电影,八九个小时。
我们从早看到晚,薯片、棉花糖、辣条、饼干、鸡爪、蛋糕、巧克力、橘子、西瓜、葡萄全吃光了,可乐橙汁也喝得精光。我们瘫在沙发上,像四条鼻涕虫。
窗帘外头暗下去,一条一条城市街道的车灯来回打在帘子上。
我说,还看吗?指环王还有三。
吴润其说,看不动了。脑壳蒙了。
李桥说,你们最喜欢哪个?
我说,毕业生。
吴润其说,啊?毕业生那个男主角好乱啊,完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。女主角最后居然会选他。
我说,你没看懂吧。
吴润其脸红了一下,我感觉我说错话了。
吴润其说,李桥,你看懂了吗?
李桥说,一个乱搞的故事。
我不说话。
夏青说,我都看不懂。不过,雨人可爱。
李桥说,没你可爱。
吴润其说,我最喜欢指环王!不过三还没看,太长了。
我说,下次接着看。
李桥说,那要等你们高考完。
我说,高考完,我妈就不会管我了。再说,她暑假要值班。
吴润其说,行,约好了。三个星期后聚。碰杯……
她拿着空掉的果粒橙瓶子,我举起空可乐罐,李桥和夏青也拿起空瓶子空罐子,碰了一下。
他们走的时候,把垃圾清理干净,茶几地板擦了,像他们没来过。
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聚会。往后,就再也没见过面了。
我高考超常发挥,考了市状元,成了明星人物。各方道贺纷至沓来,从市领导到校领导到江城知名企业家,我每天不是接受报纸电视台媒体采访,就是给小学中学高中各个母校做演讲。
离别在即,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学全熟络起来。
整个暑假,我忙着接受祝贺,发表感言,选学校选专业,和老师道别,参加同学的升学宴,天天从早忙到晚。
张秋苇老师再度成为江城的名人,《特级教师张秋苇,高考状元背后的伟大母亲》印在江城日报首页,摆在报刊亭,迅速卖脱销。
高考像一把解开的锁,把我从紧闭困顿的玻璃瓶子里彻底解放出来。
我像蹦出瓶子的妖精,自由驰骋,把他们三人忘了。有次我和同学们去KTV唱歌,很多不认识的隔壁班隔壁校的学生也来了。
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天,我隐约听到几个字样,说什么失踪了,他爸爸失踪了,他也失踪了。就李桥啊,你见过,长很帅那个。
我凑过去说,谁失踪了?对方说,你认识他啊?
我一时语塞。另一个人说,怎么可能认识,李桥早就不读书了。
我说,我听听热闹。
我跑去采沙场找吴润其,找到一栋破烂得感觉有几百岁的孤楼,像刚从脏污沼泽里爬出来的,散发着臭气。
我难以想象吴润其住在这种地方。大白天,楼上所有房门紧闭,安静得像这栋楼整体不存在。
我在底下喊,吴润其!吴润其!
楼背后的山林惊起一群飞鸟。
喊了四五声,一道老旧的声音说,她去乡下了。我不知道声音从哪儿传来,恐怕是这栋老房子在讲话。我说了声谢谢。
江风吹来,我感到空茫,也感到庆幸。幸而她不在。我不用走进去见她。我们还能聊什么呢。
从那之后,李桥和吴润其的Q・Q永远成了黑白。我给他们留言,打招呼。
但他们的消失,就像他们的出现一样,毫无预兆,没有踪迹可循。
九月份,我去北京上学。暑假炎热膨胀的气息迅速被秋风卷走,我成了大学里再普通不过的学生。学习的压力再次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很快,他们和我的大部分高中同学一样,变成了回忆里的老照片,偶尔从记忆中浮现,更多时候沉进江底。
-完——
第六章(1)
——吴润其——
——第六章——
——吴润其——
五号下午,我正收拾行囊,将两件衣服塞进背包,郑警官的电话来了。
我一阵心虚,怕是这两天在街上晃荡被他撞见了。果然,他起头就问,你大后天上班?
我说是啊。他说,在哪儿玩?
我说,宅家里追剧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我感觉他有话想说,就问,郑警官,你有什么事?
他说,你没回江城?
我只好说,回了,但我真的不想再听案子来案子去的。该说的我早就说完了。
李桥逃亡去哪里,有没有被警方抓到,我不想知道。你也别告诉我。
郑警官说,放心,他没被抓到。
我被他说中心事,面红耳赤。
郑警官说,放下也好。我以后就不给你打电话了。你好好的。
我知道他说到做到。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跟我提起李桥,夏青,秦之扬。
太阳转西,房间闷热,让人喘不过气。我出门透气,漫无目的地走,见红灯就停,见绿灯就行。
城市喧嚣褪去,回神时,人在一条幽静小道上,面前是江城精神疗养院的围墙。
粉色的蔷薇爬满栏杆,茂盛而芳香,天然的屏障,看不清里头景象。
有声音传来,护士们念着口号,带护着病人做操。我猫着腰,透过花枝往里瞄,草坪上一片白衣服,像天使。
我眼睛近视两百度,找不见夏青。
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发呆。
无论李桥,夏青,还是秦之扬,他们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,像隔着沾了雨水的玻璃。
夏青说,我们本来就不存在,我们只是发生的事件。我坐在路边,没有事件发生,就像我不存在。
秦之扬说,夏青的眼睛能看见时间流动。我好像也看见了,树的影子从我的左脚缓缓爬去右脚,又爬上我的小腿,我的膝盖,我的腰。
它要把我吞没,它爬到我的胸口,我快窒息了,我起身,朝喧嚣和夕阳跑去。
我跳上开往郊区的公交车,穿过街道和斜阳,跑进公墓。江城习俗,清明当天不上坟。
墓园里冷冷清清,前几日留下的长明灯、清明吊子、瓜果鲜花、残香、纸钱堆新鲜而扎眼。
董姓警官说,李桥妈妈的墓没人祭拜。这时候一定会格外显眼。
我专找冷清无祭品的墓,万万没想到,数量比我料想得多得多。
太多的墓碑无后人来祭。我找了一个多小时,太阳下山,失败而归。
回程的公交上,我筋疲力尽,失望至极。我知道我不会再来了。一开始我就不该回来。
四月六号这天,出发前我去了趟超市。在二楼厨房用品区的货架间找到了王菊香女士。
她穿着超市的制服,站在梯子上,往货架顶上摆汤碗。梯子旁,还有几箱子待上架的货。
我想起读书那时候,有次去招待所找她,她刚好把一间客房的枕套被套床单毛巾整理出来,塞到清洁车上,床单上点点血迹和黄斑,她骂骂咧咧,推着车走向另一个客房。
她看见我,说,你怎么来了?
我说,跟你说声,我走了。
她放好汤碗,坐在货架上,喘了一口气,说,路上小心扒手,护好手机钱包。
我说,晓得了。她说,还是要找个男朋友成家,条件好不好不管,对你好就行。我说的话,你要放在心上,一个人在外头漂,不是个事。
我说,嗯。我走了……
她说,你吃早饭没有?陈阿姨在厨具那边煎饺子,你吃两个。
我说,吃过了。
她说,走吧。
她下梯子,捡纸箱里的货,我过去帮她拿,她打开我的手,说,哎呀做好事,你拈轻怕重的搞不好,别把我碗盘打落。
我说,妈妈,你没哪天说过我一次好。
她拿了大汤碗往梯子上爬,说,你矫情,走吧走吧,赶不到车了,票要重买。
坐公交车啊,别打的士。钱没赚几个,先会享受了,跟你爸爸一模一样。
超市里头日光灯明亮,王菊香女士头上很多白发。
我心里突然有个孩子跑出来,说,妈妈,我知道生活不容易,可你为什么从来没想过保护我的自尊心,哪怕就一次。但最后,那个孩子没有讲话。
那个孩子早就离开了。
从新阳超市去渡口,坐18路公交。我坐最后一排靠窗。
窗外,杨树一根接一根倒退。前排座椅靠背的广告上写着「宝马4S店店庆大酬宾」。
我高考完第二年,公交换了新车辆,我们几个在座椅后背广告纸上写的话,埋进了垃圾坑,腐烂。
我高考太紧张,发挥失利。也说不上失利,比平时少了二十分,比当年的三本线差一分。去了个个专科学校,学会计。
秦之扬是我们市的状元。我很惊讶,我知道他成绩好,不知道那么好。
我还记得,有次参加同学的升学宴,看到了秦之扬。他同学在隔壁酒店办酒,在路边接待客人,秦之扬从出租车上下来。
我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,不穿三中校服了。他穿了件白衬衫,白得耀眼,牛仔裤,脚上是阿迪达斯最新的球鞋。
他同学勾着他的肩膀,在他耳边说悄悄话,他笑了起来。他往酒店里走,眼神往这边转,我吓一跳,赶紧躲起来。
我羞于见他。那天我穿了他送给我的白裙子。
爬烟囱后,我洗了两小时,可裙子吸收了洗衣皂的颜色,太阳一照,没了最初的洁白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秦之扬。
我胆小,畏缩,什么都怕。真正去死,我是不敢的。可是除了去死,我和他、和李桥夏青再没有可聊的,也就没有再见的必要。
就像最后那次去他家聚会,我们在超市疯狂购物,我走进他充满书香的家,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,吃着我很少买的零食,看着我看不懂的电影。
我们四个一直看电影,看了一整天,但我们不聊天了。
高考后我在江边散步,听说了航运公司李姓父子的失踪事件。
据说警方在一艘汽渡轮船的船舷边发现了可疑的打斗脚印,极有可能有一人落水。
我吓了一跳,怕是李桥把他父亲推进江里,逃跑了。我希望他逃跑了,永远不回来。
约定的「离开计划」,我退出了。可如果计划实施,他就不会变成嫌疑犯。
我又担忧,又害怕,又庆幸,又内疚。我不得不承认,五月三号那天,对于死亡我是犹豫的。
郑警官说,吴润其,你真的想过自杀吗,跟他们一起?没有。
我只是喜欢和他们一起计划离开,喜欢做菱形的一条边,风铃的一条铃。
计划昙花一现,活着成了一潭死水。
我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,有一两个好友,与恋爱绝缘。没有人喜欢我,我也没有喜欢的人。
头一年寒假回江城,我想去找夏青。虽然她说话奇奇怪怪,但我觉得我们可以聊天。
可我一直没找她。没有任何原因。时间越久,动力越无。久到最后想起这个人,她仅仅成为了一个名字。这个名字和当初的她,当初的四个人,没有任何关系了。
毕业后我在省城一家小型民营运输公司做会计,公司七八个人,一做就是六年。
工资能养活自己吃穿住行,再无其他。除了追剧,我没有别的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