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见李桥——玖月晞
时间:2022-01-24 14:59:42

  我爸大声说,不错啊,我家吴润其要是有你一半乖就好了。
  英子说,吴润其也考得可以。
  我爸说,还是不行,差了点。
  我爸又问,你爸爸还是一三五在新航运小区路口执勤吧,哈哈,上星期差点给我开了张罚单。
  最后没开。你爸爸心地好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我就没见过你爸爸这么为民服务的当官的。
  吴建国同志滔滔不绝地表达着他身为劳苦大众,一个挣辛苦钱的平民,对女儿同学的爸爸高抬贵手的感恩戴德。他不知道他的笑,他的话,有多谄媚。
  我的脸皮又烫又辣,不是自己的,掉在公交车上,滚来滚去,撞得稀烂。我顾不得捡,一到站就逃命似的要冲下车。
  可他在开车门之前,回头,目光准确找到了我,他手里拎着家里的饭盒,说,吴润其,带回去给你妈妈洗。
  我抱着空空的不锈钢饭盒,迎着江风往家走,走着走着,突然大哭起来。
  可我不能哭太久,我看到妈妈从山坡上走下来了。她是来站台这边收饭盒的。见了我,她说,今天巧了,碰见你爸爸的车了?
  我不做声,把饭盒递给她。
  她酸笑着说,你又省下一块钱车费,赚了吧?我要赚钱有你这么容易就好了。
  我把一块钱砸她手里,说,给你。
  她说,唉哟,你这娇小姐脾气,跟你爸一样,回家就没好脸色,我前世没有欠你们吴家钱呀。
  你看楼下刘妈的丫头,一放学就到裁缝店帮刘妈打下手。你说成绩成绩比不上别人,说听话听话比不上别人,我命苦,摊上个不成器的汉子,又摊上个不成器的丫头。后半辈子没指望了。
  闭嘴!我在心里喊。
  爸爸开晚班车回家,带回来一颗灯泡,他把厕所里坏了一个世纪的灯泡给换了。
  妈妈给他煮面时打了个鸡蛋,顺带给我窝了颗荷包蛋,还破天荒地在我爸倒酒时没再埋怨酒钱。
  我埋着脑袋吃鸡蛋。
  爸爸很反常,很想跟我聊天似的,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。
  我还没答,妈妈就插话,还能怎么样,她自己不争气,问也是白问。
  我爸再次出人意料地没有参与「斗地主」,他开始扯东扯西,诉苦地说,晚上一个开宝马的别我的车。
  估计是个大老板,下车就骂我不长眼睛,砍脑壳的,万一擦了他的车,看我赔不赔得起。
  我妈妈气道,现在江城去外头挣钱的多了,拽得不得了,当马路是他们家开的,你骂回去啊,说你这龟儿子有本事开保时捷,开个宝马算鸟。
  我爸说,我就是这么骂回去的,骂得我脑壳都晕了。
  我不讲话。
  我爸继续说,哎,我一肚子气,刚刚收晚班车,有个人在站台后边追车,我心里头烦,一踩油门就走了,装没看见,没等他。
  现在一想,我好像做错了,不该踩油门。要等他一下就好了。哎……
  他很惋惜很愧疚很良心不安的样子。
  我还是不说话。
  我妈怨气冲天,说,错什么错?就该他背时。晚班车几点开他不晓得?自己不赶趟,怪得了谁?
  仿佛别人倒霉赶不上晚班车只得深夜走回家,让她很畅快似的。
  我爸却执着问我,吴润其,你说你爸爸是不是良心不好?
  我吃着最后一口鸡蛋。
  他找补地说,我现在其实很内疚,内心受折磨。
  我妈说,唉哟,你一不犯法二不抢钱,良心好得很。我还巴不得你坏良心,钱都让坏良心的赚走了。
  我爸抿了口酒,非让我给出个答案,他说,我确实一冲动踩了油门,吴润其你说这是不是良心不好,吴润其?
  我吃完一整颗虚伪的鸡蛋,恶心透顶。
  我抬头,报复性地,斩钉截铁地说,是的。良心坏得稀烂。
  我爸刚把酒杯端到嘴巴,被按了暂停键。他的眼神,竟然有些挫败可怜。
  我于心不忍,陡然觉得没良心的是我自己。被交警抓住,罚款两百块,他一个月工资就两千,他能有什么办法。开宝马的仗钱欺人辱骂他,他又能有什么办法。
  老话说“儿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穷。”我嫌这个家又丑又穷。我连狗都不如。
  我放下筷子回屋,我妈在背后抱怨,说,这个屋里头的人,个个当我是保姆,吃完就甩筷子,从来不晓得帮我抹桌子洗碗,我看她能享福享多久,等我死了她就知道了。
  我的心冷邦邦的,拉开门出来,拿起碗筷,她又拦住,大声说,不要你洗,你搞不好事,洗不干净,你把书读好,我就谢谢你了。
  我硬是把碗抢过去洗。
  她也气了,说,那么会装样子,过会儿把你爸的碗也洗了。
  我滴祖宗诶,你洗一个碗要倒多少洗洁精呐,就说了你不晓得搞事,废手废脚。一屋的人不叫我省心。
  我心里一个声音大喊:闭嘴!你们都给我闭嘴!
  水管哗啦啦啦,我想变成油污冲进下水道去,冲进江里去,清净,自由。
  就这么行动。
 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,走上公交车,坚定地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,准备写字,却见「我想去死」「我也是」的下面多了第三个人的字迹,
  “一起去死吗?”
  我胸中翻江倒海,用力写下第四行字:“去吧!”
 
 
第二章(2)
  ——李桥——
  小学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,题目叫《我的妈妈》。
  班上每个同学都说,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。真要那么说,出问题了。
  既然每个人的妈妈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,那每个人的妈妈也是世界上最不好的妈妈。
  我不知道评价妈妈的标准是什么。这不像买菜,叶子新鲜绿油油,是好菜,蔫了,烂菜;
  也不像评选三好学生,谁票数最多,谁最好。
  要是来一个世界最好妈妈投票,每个人都投自己的妈妈。
  怎样才叫一个好妈妈?爱丈夫爱孩子,照顾家庭孝顺父母公婆,勤俭持家懂得奉献,维持家庭和睦,给孩子提供稳定的成长环境,为孩子牺牲,尽一切给孩子最好的爱、最完整的家?
  如果是这样,我宁愿没有一个好妈妈。
  我父亲李康仁是航运公司的员工。他是个很负责任的汽渡轮船驾驶员。
  每天早上,他提前十五分钟上班,把轮船上上下下检查一遍,确保每颗螺丝钉紧紧拧在它应该坚守的位置上。
  他不酗酒,上班的时候清醒认真;
  他不说粗话,对乘船人耐心细致,开了十几年的船,没有发生过一次口角,没有出过一趟安全事故。
  他是个仗义的朋友,村里的发小进城,他在屋里搭上行军床给他们住宿,供他们吃喝,直到他们找到工作了拍屁股走人。朋友有难,他慷慨相助,借钱借米。
  他是个很好的邻居,对谁都和和气气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碰上谁家起了矛盾,他第一个打圆场,劝人让一步,和气生财。
  筒子楼上上下下,没有一家人不说李康仁是个实打实的好人。
 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。他打老婆,往死里打。
  我年纪尚幼的时候,很多事记不得。只依稀记得妈妈工作的服装厂倒闭后,她找不到工作,就背着我,胸前挂个大布兜,去建筑工地捡水泥子和废铁丝。
  夏天正午,烈日炎炎,她不停地弯腰,起身,弯腰,起身;
  衣衫被汗水浸湿,散发着奶香。
  我趴在她的背上,往前荡,往后落,像在骑玩具木马。她捡的水泥和废铁换成钱,贴补家用,给我买玩具零食,买衣服鞋子。
  很多个日子,她一边走,一边捡,一边给我唱儿歌,唱,池塘的水满了,雨也停了,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……
  我在她的儿歌声里,醒了睡,睡了醒,看见高高的蓝天上白云飘飘。
  她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,衣服洗得干干净净。
  她省吃俭用,给我买最好的书包,最帅气的衣服。她从来不说我父亲的坏话,哪怕她心里恨他。她总是把一切藏得很好。
  她说李桥,你爸爸是个好驾驶员,仗义,讲公德,不害人,是个有良心的好人。
  她从来不说,他对她有多狠毒,他是个魔鬼。
  她把伤痕藏起来,只对我微笑。
  我能记起的最早一次,是读小学二年级。有天晚上,爸爸没有回家吃饭。
  那时没有电话,寻呼机没人回。妈妈很担心,八・九点的时候,她出去找他。
  我和夏青在家看电视,我记得那个电视剧叫《汉宫飞燕》。
  一个古代的美女踩在碗上跳舞,她身轻如燕,长袖飞舞,地上的瓷碗纹丝不动。
  我和夏青看呆了。
  突然,楼道里传来轰隆隆的响声,什么庞然大物在楼梯间里横冲直撞。
  夏青很兴奋地从小板凳上跳起来,拍着手叫,有台风!
  我说,不是台风,笨蛋!
  我们竖着耳朵,听到了男人的咒骂声和女人的嘶喊声,凄惨无比。
  哭叫由远及近,像鬼怪奔袭而来,敲打门窗,两道人影撞在窗棱上,灰尘扑簌簌下坠。
  我和夏青同时闭上了嘴,惊恐地盯着大门。
  那道门摇摇欲坠,突然被一脚踢开,夏青尖叫起来。
  她的尖叫声被另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淹没。
  我不认识他们!
  两个陌生人闯进家里,叫李康仁的那个陌生男人是一头野兽,他拖着一只脚,是个女人,倒在地上,衣衫被一路的拖拽折磨得肮脏皱乱,像缸里被人踩了几千脚的咸菜。
  她披头散发,手上挂着泥土,垃圾,煤灰,被一路拖进屋。
  她双脚乱蹬,又哭又喊,李康仁甩开她的脚,抓起一把木凳子砸她身上,凳子打断了一条腿。
  女人要爬起来,他一耳光甩在她脸上,一耳光接一耳光,像铁匠在打铁。
  被打的铁上下通红,毫无还手之力。她的脑袋像只固定在脖子上皮球,打得转来转去。
  他吼叫,老子打死你个婊・子养的,我在朋友家吃饭,你找去干什么?叫你不给老子面子!
  他吼着骂着,抓住她污糟的头发,提起她脑袋往墙上撞。
  哐!哐!哐!响声悚然,头骨砸在墙上,要把砖头砌成的墙壁撞碎,撞倒。
  不要打啦!我看见自己像只瘦小的猴子,围着高大的父亲直跳,拼命地叫,不要打妈妈!别打啦,爸爸你别打啦!
  父亲的影子拉成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黑色阴影,覆盖在地板上,墙壁上,窗户玻璃上,天花板上。黑影充满了那个狭小的破败的房间。
  隔壁马奶奶循声而来,叫,李康仁呀,不能再打啦,再打你姑娘要没得命啦。
  邻居纷纷来拉劝,我和夏青站在墙角,惊魂未定,不敢靠近。
  隔着大人们晃动的身影,我看见妈妈坐在小板凳上,哭得身子弓成一只虾米。
  她没被打死,她还活着。
  李康仁,我不跟你过了。她哭道,我不跟你过了。
  邻居们都劝,就这么点小事,不至于。我昨天跟老王吵架,还抄刀要砍人呢。过日子哪个没有磕磕碰碰?
  李康仁多好的人,我看他是个好人,一时糊涂,让他给你陪个罪道个歉。
  你是不是惹他了?你下次注意点儿嘛。
  别家也都打,谁家不打老婆啊?不打老婆,这苦日子可怎么过。
  你不冲大人看,冲伢儿看,你屋里的李桥生得多标致啊。这么小你要他没了妈?
  她突然朝我看过来,眼神穿过不知道谁的衣角,她的眼睛红红的,充满血丝,像一只兔子。我惊恐地看着她。她说,我把李桥带起走。
  想都别想!李康仁怒吼,我李家的儿子让你带走?发梦!
  她眼里泪水滚滚,拨开众人,冲出门去。
  妈妈带我!妈妈!我看到那个小男孩恐惧地大哭,跑到门边,被李康仁抓住手臂,甩到凳子上,像甩一个小沙包。
 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,撕心裂肺地哭叫,冲出门去。
  夏青跟着他踉踉跄跄跑。楼道里黑黢黢,没有光,像一口通往地狱的井。
  他很怕,怕黑,怕鬼,怕再也见不到妈妈。他张着嘴巴嚎哭,夏青拉着他的手,摸摸索索下楼梯。
  夏青一边走,嘴巴里一边发出呜呜的像风的声音。
  他们跑到江堤上。世界黑暗一片,是黑色的海洋。江风呼啸,鬼哭狼嚎,他哭得更大声了。
  他在大堤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,哭嚎,妈妈!你回来妈妈!
  江堤外,浪涛拍案;
  风声淹没了他,黑暗将两个小人吞没。
  他们一直走,一直走,走去黑暗的尽头。
  突然,男孩看见妈妈的影子站在前面,像在等他,又像要被无边的黑暗吸走。他飞奔过去,她蹲下来,将他紧紧抱在怀里,嚎啕大哭。
  他说,妈妈你不走,不要甩掉我。
  她说,李桥,我不走。我永远不可能不管你。
  ……
  后来,我想,如果我能长大得更快一点就好了,就能保护她了。
  既然不能,那我很后悔。那天我为什么要追出去,为什么不让她走?
  她要走了就好了,就不会在这个家里痛苦地又熬了三年之后自杀了。
 
 
第二章(3)
  ——夏青——
  郑警官走了。
  我走出活动区,穿过走廊,溜回我的小房间,锁上房门。
  我的心砰砰直跳,我拉开衣柜,李桥看着我,笑了。
  我捉住他的手,他的手很凉,他身上有薄荷糖的香气。
  我们走路很小声,一起坐到床上。
  我从口袋捞出藏了一路的苹果和蛋糕,说,你吃。
  他把它们放到桌子上,说我不饿。
  我说,那好吧。
  我和他趴在窗边,窗外一片绿色,像窗帘。
  楼下是疗养院的小花园。李桥说,今天几号?
  我说,4月4号。你要不要去给妈妈上坟?
  李桥说,不去。人死了,就不要牵挂了。
  我说,你死了,我会记挂你,一直。
  李桥说,还是忘了好。
  我忽然很难过,一滴眼泪掉下来。我说,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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