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独自站在船舷边,舷外江水滔滔。
那天江风爽朗,她穿了一件白裙子。我父亲坐在高高的渡轮驾驶室里,透过雨渍还没擦干净的挡风玻璃看到了她。
我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,毫不怀疑他会对她一见钟情,因为她是个美人。
我母亲林卉出身工人家庭,外公外婆是钢厂的工人。她认识我父亲时,在市第二服装厂上班。
我父亲李康仁对她一见倾心,打听到她的厂子后,展开了漫长而热情的追求。
他特地买了辆自行车接送她上下班,还专门买了套西装穿上。
他玉树临风地站在厂子门口等她,引得上下班的女工纷纷侧目。虽然他模样不错,但我母亲林卉被他这攻势吓到了。
她不上他的车,他很聪明,就推着自行车跟在她旁边走,给她讲笑话,邀她看电影,请她吃冰棍。
我长大后知道了一个道理,有些女生很难追,可一旦追到手,她就会对你死心塌地,把之前你对她的好加倍地还给你。
我母亲林卉就是这样的女人。
被追求了一年后,她爱上了李康仁,爱得深沉,爱到领证前因一件小事争吵他打了个她五个耳光她都原谅了,最后还是跟他结了婚,为他生育了孩子。
我从出生就住在航运公司的职工筒子楼里。
筒子楼有六层,一层户人家,一条笔直的走廊上两个楼梯间。
不论你走到哪里,都跟鬼打墙一样。清一色的晒洗制服,左胸印着蓝色的「江城航运」字样。
清一色的木窗、印花玻璃、白绿墙壁,堆满了煤球的楼梯间。
哪怕随意走进一扇门,眼前也是统一的一个大开间,兼具厨房客厅餐厅小孩房的功能,外加一个卧室。
开间摆设都一样,铁煤炉,火钳,半球电饭煲,带纱窗的木碗橱,缠着麻绳的洗脸架,架子上搭着毛巾,上层放着一家人共用的脸盆,手边香皂架,下层放着脚盆。
窗户外,伸出一根晾衣杆,汗衫、短裤迎风招摇。卧室里一张矮木床,有的家庭是席梦思,再加一个衣柜,一个五斗柜,齐全了。走过一扇扇窗,家家户户这般模样。
筒子楼前头有块大空地,空地再往外是江堤,堤坝外头又是空地,再过去是防波堤和渡口。
傍晚是最热闹的时候。职工们下班回家了,各家各户炒菜做饭,青椒炒肉丝,香干炒腊肉,锅碗瓢盆乒乓响。
孩子们全涌到空地上玩耍,女孩们跳绳跳房子,男孩们打弹珠、集英雄卡、砸沙包,叫闹声把太阳吵落江了也不散。
楼上妈妈们扯着嗓子喊吃饭,孩子们才跟鸡崽似的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。
有个女孩从来不跟我们玩。
那天我打飞镖赢了别人十张英雄卡,正大杀四方呢,我妈的喊声从六楼降下来,李桥!吃饭!
我收了卡片,满头大汗地跑上楼。
跑到四楼,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孩站在走廊上。这楼里还没有我不认识的小孩,可我不认识她。
她歪着脑袋,斜着眼睛盯着地面,神经病一样啃着右手,她另一只手抓紧裙子,脑袋一下一下抽搐着,不知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。
可地上什么也没有,除了一张踩进泥里早已褪色的脏兮兮的大白兔奶糖包装纸。
她脚上拴着一条铁链子。
我问,你是谁?
她好像没听见,瞪着眼睛执着地咬手指。
我说,聋子。
说完就走。
背后,她含糊不清地说,你是谁?聋子……
我说,你干嘛学我说话?
可她不看我,歪着脑袋拿耳朵对着我,好像她的耳朵才是眼睛。
我知道了,我说,你是个瞎子。
我跑上楼去了。
吃饭时我跟我妈说,四楼新搬来一个女伢子,脚拴起了,是个瞎子。
我妈叹了口气,说,她不瞎,也不是新来的。她一直住在这里。
我说,鬼话。我怎么不知道?
我妈盛着饭,不答话。可能觉得小孩的话不需要认真对待。
我说,你说她一直住在这里,那你说她叫什么。
妈妈说,叫夏青。
我不信,我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。
我爸接着说,夏青是个宝器。
用我们江城话说,宝器就是智障,白痴的意思。
第一章(3)
——夏青——
我们只是时间的载体。
正如一只玻璃杯盛住了水,才能看见水的形状。我们装下了时间,才能看到过去与现在时间作用在我们身上的变化。
我们可以是石头,可以是鸟兽,可以是书本,可以是我,可以是李桥,可以是轮船,可以是风铃,可以是烟囱,也可以是郑警官。
十年前的郑警官很年轻,现在的郑警官,还算年轻。
郑警官坐在疗养院活动区一张大桌子对面,看我画画。
现在是午睡时间,其他病人在房间午睡。落地窗外,有风来,花摇树颤。
郑警官说,你喜欢画画?
我摇头……
他说,那为什么画?
我说,医生让我画。
他说,我看看你画的什么,风铃、烟囱、船、和一张脸。
我继续画。
他说,这张脸是李桥吗?
我不说话。
他说,夏青,你能看着我吗?
我抬起头,眼睛斜去窗外,一只白头翁落在树枝上,我抠着笔,说,不能。
郑警官说,你知道李桥在哪里吗?
我说,不知道。
他说,他从来不和你联系?
我说,不和。
郑警官说,护士说,以前撞见过你偷偷在院墙边和人见面,还听见过你在房间里悄悄和谁说话。
窗外,白头翁飞走了。
他说,李康仁的尸体捞到了,但李桥一直逃亡在外……
我尖叫……
房间扭曲、变形,白头翁缩小、变成鸟蛋,枫树卷曲、发芽,枯叶飞回树梢、变红、转绿,医生护士倒退。
一个歪着脑袋,斜着眼睛,咬手指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。
……
我不喜欢三角形,尤其是一个角30度的直角三角形。像尖刀。
30度的尖角,呲,刺穿我的脖子。很疼。不能呼吸。我家门上有风窗,窗棱打了个叉,分成四个三角形,四把刀。
看到三角形,我就尖叫。
我不喜欢阴影,阴冷,潮湿,住着水怪。
有太阳的时候,它们成了晒鱼干,动不了。一旦阴影扩散,它们就泡发开,伸出长长的触手,在床底、柜底、墙角,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蠕动。
它们伺机而动,等我靠近,立刻进攻,缠住我的脚,把我拖进去吞掉。
看见阴影,我就尖叫。
我不喜欢尖叫。
楼下的小孩子爱尖叫,他们永远不规则地在空地上跑,一会儿加速,一会儿减速,一会儿停下,一会儿出发,一会儿撞在一起。
他们像一捧弹珠洒在光滑的盘子里,又滚,又撞。弹珠清脆,他们在空地上尖叫。我在屋子里尖叫。
我不喜欢小朋友。不管是哪里的小朋友,他们看见我就大笑,他们歪着脑袋斜着眼睛,拿石头砸我,说,快看快看,她是个憨包。她是个宝器。
他们像猴子一样有尖尖利爪,他们一靠近,我就尖叫。
我不喜欢妈妈。她总是哭,总是捏我,揪我,掐我,然后消失。
她一出现,又哭,又捏我,揪我,掐我,又消失。我不喜欢她出现,我想把她关进座机电话里。
但爷爷接电话,还让我接,我不接,我就尖叫。
爷爷抱着我去找大师。
大师是个老太婆。老太婆说我在娘胎里被鬼咬了。鬼在我身上,鬼一咬,我就叫。把鬼赶走我就不叫了。
她胡说。什么时候咬的,我会不知道。
我说,胡说。胡说。
爷爷不听。他听老太婆的,拿艾草熏我。
爷爷一边熏,一边念,你这个不长眼的苦命小鬼,缠起我滴孙丫头做甚么,我滴孙丫头爹不管娘不养,又是个憨包,话都说不抻,你缠起她你也跟着造孽。
我这老倌儿也没福给你享,你在我小破屋里转一转,就去别个富贵屋里吃香喝辣吧。
你干嘛?我跟小鬼讲话。
屋里空空的,只有我一个人。
我说,没人,你出来呀。
小鬼还是不回答。小鬼是个哑巴鬼。
熏了几年,鬼还不走。我还是个憨包。
爷爷又说,你这小鬼是不是住起感情来了。哎,你也不是个嫌贫爱富的,不走就不走吧。
我话跟你说好,你不要我青青丫头的命,你保佑起她长命百岁。
我说,爷爷茶米百岁。
爷爷说,是长命,不是茶米。
我转头去抓米桶里的大米。
爷爷说,该吃中饭了。爷爷为起你,要活一百四十岁。
我喜欢米。我把手伸进米缸,米粒吓得跑开,又很快涌回来。米粒抓我的手,挤我的手,拉我的手,往下拉。
我把自己歪起来,一直往下钻,哎呀,下不去了,卡胳肢窝了。
我抓了几下,还没到底呢。米粒抱着我,抱着我一下午。
它们一抱住我,屋子就斜起来了,水泥地坪变成了墙。桌子椅子像蜘蛛一样挂在墙上不掉下来。
它们应该是铁蜘蛛,不然盘子水杯怎么不掉下来呢,肯定有磁铁。
窗户成了屋顶,阳光流进来,我的大门变成了地板。
嘘,不要开门,门一开,我就会从门洞里掉下去。
不过我不怕,永远没人开门。
等太阳变红,爷爷快回来了,我就把手臂从米桶里,把屋子摆正。不然爷爷要从地底下爬进屋里来,我怕他摔倒。
我拔出手来,我的手变白了,裹着一层白色的灰,很香,像吃饱了一大碗米饭。
李桥和我一样,也喜欢米。
李桥住在六楼。爷爷出门去,他从门缝里冒进来,指着我说,你不要把她的脚捆起了!
爷爷说,她到处走,走掉了就不晓得回来了。
李桥不说话了,我咬着手指。他突然昂起脑袋,一拍胸脯,说,你把链子松开,我来卫护她!
李桥皱着眉毛,很嫌弃,他说,你真邋遢,还咬手指头。
你不说话就是哑巴!
你在看哪里?有什么东西我看不到?
你跑那么远干什么?
你耳朵有问题!
李桥一直在说话。
他一边说话,一边到处溜。
我的眼睛看哪里,他就跑去哪里。他要看我的眼睛,我不让。他跟我的目光,玩追赶游戏。
我的眼睛转啊转,他跑啊跑,他打开碗柜,摸盘子,捻出一根炒青椒塞嘴里嚼吧,他走到窗边,插着腰往外看,他坐到椅子上,跷跷二郎腿,他永远追不上我。
他说,你果然是个憨包!
他趴在凉席上翻连环画。他不追了。我的眼睛也不动了,盯着水泥墙上的阳光——四块长方形。长方形慢慢拉长,变成菱形。
他很久不讲话了。我的眼睛慢慢跟着阳光走,走到他的脑袋上。他和凉席一起,倒挂在墙上,他的脑袋在洗阳光澡。
他突然扭头看我,瞪圆了眼睛。
我立刻移开眼睛。
他横着跑过来,说,你在米桶里找什么?
他伸出左手,也钻进米桶。
啊呀,米粒骚动了,米粒在挤我,推我,搡我,米粒升高了。
米粒卡住他的胳肢窝。他也歪掉了,和我一起栽在米缸里。
他的眉毛掀了一下,说,好玩!
他一说话,嘴巴就吹起了小风,刮在我脸上。
我不讨厌风。风会唱歌。李桥会说话。
李桥说,一定有宝藏!
他的手在米缸里摸啊抓,寻啊找。米缸是海洋,海底暗流涌动。
忽然,米粒的海洋被劈开,一只手伸过来,抓住了我的手。
海面风平浪静。我看见吊扇竖在左边的墙壁上,像一朵大铁花。好安静……
我的目光偷偷从吊扇上移过来,看见了李桥。他的眼睛黑溜溜,有光在闪。他笑了,没有声音,他缺了一个门牙。
他的脸上没有三角形。真好看……
每天下午一点过三分,太阳在屋里画下六个正长方形,李桥就来了。
他把积木抱来玩。我用积木堆房子,他撕了书,叠成大宝剑,把房子砍成废墟。他一边砍,我一边堆。我一边堆,他一边砍。
李桥给我一根冰棒。冰棒是长方形,冒白汽,像窗外的烟囱。白汽很凉,落在我的手上,冰冰的,会滴水。
李桥说,你吃啊,哎呀化了。你看你的手,裙子上也是。
他把冰棒夺过去,吸溜冰水,拿纸擦我的手板心和裙子,冰棒杵到我嘴边。
他说,咬一口。
冷气钻进我鼻子里,我哆嗦一下。
他说,张嘴巴,啊。
我说,啊。
他把冰棒放一点到我嘴里,我咬一口,好冰!
我抓着拳头,缩起脖颈,眯眼睛,跺脚板,哆嗦的冰块在嘴里慢慢融化,释放甜甜的奶味,我嘎嘎笑,兴奋地在凉席上跑来跑去。
他说,好吃吧。
我开心,满地跑。冰块化完了,我又去咬一口,满地跑。
他说,你是陀螺吗?
我说,多螺!
他说,过来,再吃一口。
我过去再咬一口。
有一天,李桥不来了。
我问爷爷,李桥呢。
爷爷说,暑假过完了,他要去上学了。
我说哦。过了很久,我又说,上学是什么?
爷爷说,上学就是和很多很多小朋友一起玩。你想去吗?
我摇头……
我不喜欢很多小朋友。他们会让我尖叫。
爷爷说,青青,爷爷带你去个地方。
秦老师的家在园丁小区大院里,那是一栋有三个小长方形组成的大长方形,秦老师的家在一号长方形的三楼。
他们家很大,有三个房间,两个厅。是我们家的三倍大。他们家拿一个房间专门放书,一屋子都是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