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柳先生。”牛槽微微点头，颇客气，好似两人之间的嫌隙不存在似的，“咱们现在完工多少件了？”
牛五脆脆叫了声「牛槽哥」，乖巧地低头继续写字，不打扰两人谈话。
柳仕也一副淡淡的模样，一点都看不出来昨日那事有什么不满的。
他起身负手在身后：“稍等。”
牛槽点头，还以为这稍等真的就是稍等，哪知一等就等到月上柳梢头，柳仕吃罢饭才慢悠悠从米坛中掏出一把「哐啷」作响的钥匙：“抱歉，忘了放哪儿，好找。”
恁是牛槽迟钝也晓得柳仕这是作弄他，他就不急，嘿……「咕」地一声，肚子唱起了「空城计」。
牛槽收紧肚子，他不饿，他等忙完了回去吃小琴做的好吃的哩！
柳先生于是又慢悠悠地将抽屉打开，取出账簿，找了一通算盘后，这才优哉游哉坐在桌子前摊开本子算起来。
牛槽等的心焦，膀胱都憋紧了。
乡下的夜黑的早，夏初时分蚊虫也有了出没痕迹，小东西们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神出鬼没，只留下若隐若现的叫嚣声。
待牛槽的耐心将将用尽时，柳先生终于缓步说出了目前的完工量。
“1821件。”
1821件？牛槽长出口气，终于有数字了，他可以回去吃饭了……
刚准备转身，愣了愣，很快反应过来，宛如一道雷在头顶劈过：什么？才1821件！
第34章 一个主意
牛槽扒拉指头回去数了半天，头一次恨这榆木疙瘩脑袋生的如此不灵光。
小琴以为自家丈夫怎么了，贴心挑好煤油灯，灯光「嗖」地串起火苗，室内明亮了许多。
“怎么了？回来便见你闷闷不乐的。”小琴柔声道。
她害喜好些了，许是因为休息的还不错，一张苹果脸养的白生生的，在灯照下透着粉光，霎是好看。
牛槽却无甚心情欣赏，心中跟压了一杆秤砣似的，沉甸甸的，喘不过气来。他干脆站起身，在家中绕步。
“小琴，我刚去找柳仕数了下成品数量，说是才1821件。”牛槽苦恼。
“1821件？”小琴低低道，心中迅速闪过一串数字，她皱了皱眉，觉得不太对劲，拿起一边画衣服的粉饼算了起来，很快脱口而出，“不该啊，咱厂子六十余人，每人半天一件，一天便最起码是110件，至今掐头去尾有20天多，再减去每日的残次品，柳仕查的时候我仔细瞧过，约10多件，那么到现在为止，最起码该是这个数。”
小琴伸出两只手指。
“2000？”
“对，必然有这数。”小琴笃定。
牛槽捂着胸口，他就道为何当了这厂长之后开始心慌，现在可算是寻着原因了。
“小琴，你的意思，是少了……”牛槽想了半晌。
“少了两百多件。”小琴算了下，飞快接话。
舅，我撞见个不对劲的事儿……小六子清亮的眼神蓦地在他耳边响起。
柳先生，钥匙，换了的锁，拖拉机，黑布，消失的「残次品」……
这一切串成一条线在牛槽脑海中连起来。他当即饭也顾不上不吃了，起身开始翻墙上的日历。
小琴赶紧转过身去帮牛槽看，这些日子忙的连日历都顾不上翻，过的飞快，竟然一眨眼就到了6月10号了。
牛槽抖着手停着「10」这个大红印字上，使劲眨了眨眼，又往后翻，一张，两张，三张，赫然停住了，他在「13」这个数字上看到了一个圈圈儿。
那是他画的，交工的日子。
牛槽心中一个「咯噔」，日历一晃儿掉在地上。
“还剩多少件？”
“179。”
“算上残次的，几天能完成？三天成吗？”
小琴使劲儿点头：“能。”
还剩179件，算上残次品，乡亲们一天也能做个100件，两天够了。
牛槽听小琴这般话，浑身跟虚脱般往凳子上一滑，靠在墙上。
只是，他还来不及擦拭满头的汗珠，就跟触了电般又弹起来了。
“不对，不对……”牛槽失魂落魄地喃呢两声，抬脚跨步就准备出门，到门口时才想起来没带钥匙，又从抽屉里掏出钥匙，这才一头扎进黑幕中。
小琴抚着肚子，一脸担忧地看着门梁处消失的男人。
牛槽的担心不是多余的，就在他趁着月色赶到厂房里，将那剩下的布料数了数，才发现还只剩三十几匹了。
没错，他记得很清楚，当时柳仕收了1492张，连同乡亲们收的700余张，决计不到2300个布票，现在少了近两百件，可布料已经全用完了。
五里八乡的布票都被收遍了，就算等到供销社发放也得到下个季度，时间压根来不及。
至于如上次般出去收购更是难，行程太远，一来一回就得不少日子。
思来想去，就只有一个办法！牛槽脚底打漂，半晌才靠着墙缓过来。他也不耽搁，迈着步子连夜去找牛队长。
夜色当空，月亮已经踩着半弧的夜幕爬到了中间，洒亮的光照在大地，蛐蛐声、蛤蟆声交错着发出大地的奏鸣。
牛槽连夜敲牛队长家门的时候，牛队长正在听柳仕上报。
“全送去了？”牛队长小声道。
老婆孩子全睡了他才敢勒柳先生前来商谈，这种事儿不光彩，前进路上他该少做些，但没办法，人在欲望面前总是满足不了的。
牛队长决定，以后一定不这般。
柳仕点头：“嗯，送去了，今早一批，刚才一批。”
“没人瞧见吧？”牛队长想到早上撞见牛槽的事，心中有些发汗。
“车子是趁他们都走才开来的，厂房门都锁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牛队长伸手倒了杯双沟酒给柳仕，柳仕其实不喝酒，却也柔顺接了，低头佯装抿了一口。
牛队长瞧着窗外夜色，心中有些烦闷，这个齐二也不晓得搞什么鬼主意，居然非要在跟陈光交货的日子之前给货给他，他们只得紧着他先给。
酌了小两口，牛队长忽而想到什么：“牛槽那边怎么办？会不会察觉什么。”
柳仕放下酒杯，皱了皱眉：“我便是怕他瞧出什么，所以便找了「残次品」这个理由，但不敢太过，每日只取着部分确有问题的货物任老四取了出来。”
“不够的呢？”
“不够的便拿了些给陈光的成品，总归交货期还未到。”
牛队长还想说什么，门「哐啷啷」响了起来，在寂静的夜里尤显刺耳。
牛队长瞧着酒杯中泛起了丝丝波纹，在夜色下反射着冷幽幽的光。
“牛队长，有急事要商量。”
是牛槽声音？
牛队长跟柳先生对视一眼，放下手中杯子，准备开门，柳仕朝着牛队长摇摇头，牛队长想起什么，这要是往常就算了，今日恰好做了些不大光明的，他总归有些心虚，复又坐下。
“睡下了，明日说罢。”
“是布料的事，不够了。”
“不碍事，明日说。”
牛槽在门口心中得了些安慰，他已经说出事儿了，牛队长既然如此淡定，想来是有解决办法的？
更何况，牛队长没办法也不碍事，他的主意应该是可以的。
牛槽瞧了瞧月亮已经滑到西边儿去了，也觉得今日自己太不淡定，有些懊恼，复又回了家中。
是夜，倒是睡了个安稳觉。
第二日，太阳刚刚露了点辉儿牛槽便迈步去了牛队长家。
牛队长正在吃早饭呢，蛋瘪子沾糖，炒米屑泡大京果，一家三口吃的喷香。
“吆，牛槽来啦，一起吃个饭？”牛队长夫人客气道。
牛槽摇摇头，如实说了昨晚发现的情况。
牛队长夹了一根大京果在嘴里，嚼的不紧不慢，渐渐地，那不紧不慢的咀嚼速度停了，他像才听到似的，转过头来：“你说，布料不够了？”
牛槽点点头：“还差近两百匹。”
算上残次品，估摸着得这个量的布票才够。
牛队长筷子「哐啷」一声掉在桌上，跟白瓷碗撞出脆响：两百匹，正是柳仕从陈光货里挪走的数。
他心中懊恼地想拍大腿，怎么把布料给忘了，当时收了2300个不到的布票，他依了齐二500匹，算上陈光的2000匹，最起码要2500个布票啊，现在不算真的「残次品」，满打满算还要少两百张。
这可咋办？
牛队长一头的汗霎时就落了下来。
牛槽见牛队长变化看在眼里，从容道：“牛队长，现在收票子怕是来不及了。”
牛队长心道，屁话，我不晓得来不及了？
“我有个办法，可以一试。”牛槽补充，“但是需要您首肯。”
第35章 消失的「残次品」……
“说！”牛队长心道，我管你什么法子，只要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便可。
牛队长一个「好」字紧挨着准备蹦出来，哪知牛槽一出口，他却愣了。
因此，牛槽的法子是——“咱们可以利用「残次品」重新加工。”
牛槽细细想过，这活儿不难，物资匮乏的年代，他用旧衣服出新不是一次两次，早已驾轻就熟了。
更何况，现在还不是旧衣服，上好的料子，打好的样板，就是有些微瑕疵，只要稍作改造便可变成优质品了。
先前他默认柳仕作威作福将那上好的衣服拿走，一来是他是大师傅，只负责做活计，至于别的他管不着，二来是第一次接的单子，还是那么大一笔钱，他很谨慎，生怕出了差池，严格点倒也无碍。
可现在，连货都交不了了，他就管不上那么多了，他可不想新「官」上任就出岔子，不得被人戳脊背梁戳死。
他以为牛队长心中也有一杆秤，准会一口应了他，哪知出乎意料之外的是，牛队长竟然拒绝了。
“不，不成……”
“不成？”
牛队长支支吾吾的，哪儿不成也说不出来，牛槽心中焦急，牛脾气上来了，转身推门就出了去，径直奔柳仕家走去。
先前柳仕将那钥匙藏在米缸里他还记得，他就不信邪，拿出上好的衣服给牛队长看，再来一件一件做给他，还怕他不同意？
牛槽以为牛队长不同意是出于谨慎。
柳仕正在书桌前，埋头算着什么，牛槽进来掀开他的米缸盖子，掏了几个囫囵才反应过来。
“你做什么？”柳仕心中一惊，“你这是私闯民宅你晓不晓得。”
牛槽才不管他什么民宅，没找到钥匙，又想起现在白日，柳仕应该会随身拿着那钥匙开门关门什么的，毕竟一大串都在一起，干脆四处巡视，果然在书桌上的一摞书后看到了那一串。
牛槽甩开柳仕手，一把抓住那钥匙就直奔仓库而去。
牛队长正在家心神恍惚不宁呢，见着牛槽一阵风似的刮过，他手还没伸的出来招呼他便没了踪影，牛队长准备坐下喝杯酒稳稳心神，就见柳仕火急火燎地跑过去。
“牛槽，你抢我钥匙作甚？”
牛队长手一抖，酒杯铛啷倒在桌面，洒了一桌子那杜康之物，他也管不着擦，跟着柳先生一道追了上去。
牛槽脚步子稳，速度却快，很快就到了仓库。
“牛槽？你去哪儿偷懒了？从实招来！”马宝贱兮兮地凑到牛槽身边。
牛槽未曾停下步子，马宝觉得自己被卷过的劲风带的差点要转个圈儿，将将站稳发现那仓库门已经开了。他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，生怕那一仓库的绿色晃了眼。
“咦？”手伸了一半，放了下去，还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声。
牛槽转身直直瞧着他：“怎地了？”
马宝愣愣指着仓库：“这衣服怎么越做越少了？”
牛槽心中一凉，想到那辆神秘的拖拉机：莫不是，柳仕真将那做好的衣服拖走了？
他赶紧迈步进仓库，他瞧不出来这衣服少没少，毕竟从没见过仓库，也没个对照。马宝既然如此说，必然是有数的。
“你叫阿斌、小六他们都过来。”
“啥？”
“叫啊！”
马宝从未见过牛槽这般模样，乖乖「哦」了声，一头扎进车间，很快将小六和阿斌几人叫了出来。几人来时，牛队长和柳仕也到了。
“牛槽！”牛队长厉声呵斥，“你干什么呢？”
柳仕虽跑的发丝散乱，眼中却丝毫不见焦急，只冷着一双眼：这事儿，终归与他干系并不太大。
牛槽也木着一双眼瞧着两人，半晌，扭头对阿斌几人说：“你们分工，数一下仓储的衣服。”
“数衣服？”阿斌挠挠头，“做啥？”
“让你数你就数。”牛槽不容置喙。
牛队长急的满头都是汗，又不好明着制止，只呵斥牛槽目无法纪，竟然抢柳仕钥匙。
牛槽伸手将钥匙串拔下来还给柳先生。
“你！”
牛队长不得法，只能眼睁睁瞧着几人将衣服数量数出来。
“一共1821件。”
倒是跟柳仕先前给他报的数字差不多。
“加上仓库刚做的十来件，约莫还差一百五十多件。”阿斌兴奋地瞧着众人，还没察觉气氛不大对劲，“咱们这批货物就要完工啦！”
说罢才觉得众人脸色不对，左右瞧了眼，讷讷住了嘴，这是咋了？
“残次品呢？”牛槽冷着脸问。
跟一根在寒天雪地里冻过的木头桩子似的，硬刮刮，冷森森的，冒着寒气，恁是柳仕压根不怕，也是打了个哆嗦。
有些路过的上茅屎（同「上厕所」）的听到后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，小声絮叨起来：“那些「残次品」不会不见了吧？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