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谣薄唇微抿,他又说:“可臣侍不明白为什么。”
虞谣一听,有心顺着他的话将事情聊个明白,便也翻过身,与他凑得近近的,明知故问:“什么为什么?”
席初想了想:“陛下为何突然不计较臣侍的过错了?”
他问得十分直接。
直至昨天他都还认为她的万般温柔都是假的,今日之事却让他觉得迷茫。
他知道卫玖在她心中的分量,若只是为了哄住他再翻脸,她断不会在这谢罪书上做文章。
她怎么肯欺瞒卫玖的在天之灵呢?哪怕是对卫珂,她也从不曾有过什么虚言。
虞谣心下一时有很多种答案,定神想想,挑了种最不疼不痒的:“一直活在仇恨里很累。仔细想来……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,你出此下策想来别有隐情。”
席初神情轻颤,她打量着他,温言探问:“你跟我说说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,好不好?”
“陛下别问了。”他神色黯然,“事情已过去这么久,多说无益。陛下若一定要一个缘由……”他缓了口气,“便仍当是臣侍善妒吧。”
“你何必……”虞谣有一瞬的不耐,但在视线触及他眼中的不安瞬间,这抹不耐便荡然无存。
他这个样子,罪魁祸首还是那个“她”,是“她”穷尽手段让他不敢对卫玖有半个字的不敬。如今她换了芯子,弥补了他几日就想让他再知无不尽,属实有些异想天开。
她只得懊恼一喟:“……算了,我不问了。”说着往他怀里贴了贴,“但这事可以不提,若有别的事,你可要老老实实告诉我。”
席初微滞:“别的事?”
“比如花朝那日的事。”虞谣仰起脸,手贴住他的侧颊,拇指抚过他的眉骨,一字一顿道,“和贵君中毒,不是你干的,你偏要认罪。我知道,你那时是一心求死,可现下日子好过了,日后不许再这么干了。”
席初一时怔忪。她柔和的声音仿佛早春时节的溪水,淌进人心,带来一片清凉舒畅。
他的心莫名乱了一阵,深深吸了口气。她见他没反应,黛眉轻皱,柔荑贴在他侧颊上揉了下:“听到了吗?”
“……好。”他忙应一声,局促一咳,又道,“诺,臣侍知道了。”
“早些睡吧!”虞谣的口吻重新轻快起来,又凑近两分,在他下颌上一吻。
吻过之后,她就心满意足地闭了眼。席初却独自懵了半晌才回过神,也阖目入睡。
翌日天明,虞谣离了启延宫就直接去上了早朝,退朝后回凤鸣殿更了衣,她便将席玥喊进了侧殿去。
侧殿里没留宫人,席玥多少有些紧张,虞谣落座到茶榻上,扫了眼侧旁:“坐。”
“……”席玥盯着地面,脑海中已迅速思索起了哥哥昨晚是否又触怒圣颜的问题,不禁头皮发麻。
虞谣一哂:“有些私事要托你办,你坐下,咱们慢慢说。”
私事?
席玥不禁抬眸扫了她一眼,见她神情宽和,才勉强定住神,依言落座。
虞谣探手往袖中一摸,就将席初的那枚印摸了出来,放在榻桌上,推给席玥:“这是你哥哥的印,你替他写一封谢罪书,元君祭礼上要用。”
席玥悚然一惊:“臣替他……”
“他自己不愿写。”虞谣言简意赅,“朕也不想逼他。可旨意已下,谢罪书不能没有,交给旁人办又怕捅出去,唯有你来写朕才放心。”
席玥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。
她心知不该直视君王,却实在忍不住盯着她打量起来。虞谣不以为忤,气定神闲地由着她看,她哑了半天,仍旧满目惶惑:“陛下为……为什么啊?”
虞谣怅然一叹,有意摆出了一副深情的模样:“卫家满门忠良,朕不得不哄着,和贵君提的这要求也不过分,朕不好拒绝。但论起来,你哥哥陪朕的时间比元君还长呢,朕不想逼他做违心的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席玥险些脱口而出“可是他还害了陛下的孩子呢”。
吐了两个字,可算忍住了。
她闷头想想,那种事陛下必不可能忘了,眼下既然陛下不想计较,她又何必出言提醒,反给自家兄长惹事?
她于是点点头,就将印收了起来:“这谢罪书……不知当写成什么样?”
“以你哥哥的口吻一表愧疚便是了。”虞谣顿了顿,又道,“写完先拿给朕过目,如有不妥朕给你修。只是这事万不要说出去,你哥哥身负重罪,朕不好明着护他多少,倘使惹上麻烦,朕会很为难。”
“臣明白。”席玥边沉吟边应声。
虞谣颔一颔首,便径自起身:“你慢慢写,朕去忙了。”
“恭送陛下。”席玥起身恭送,待虞谣走出侧殿,她身上一松又坐回去,怔怔想了一会儿,却禁不住地笑了。
君心难测,陛下对哥哥到底什么心思她摸不清。可单从这事来看,陛下倒真不像全然绝情。
由于元君的祭礼在端午,谢罪书的事并不太急,虞谣给席玥把deadline定在了四月中旬,此前,倒是先帝的祭礼更有的忙。
先帝是三月末驾崩的,早在元月,礼部与六尚局就已忙起了祭礼的事宜。但除却忌日当天的仪程外,让虞谣亲自操劳的事并不太多,但她还是拿此事大作了一下文章——以先帝离世正满五年她十分痛心为由,理直气壮地开始“禁|欲”。
对此,后宫自是谁也不敢说她不对。不论她去谁宫里,他们都会十分体贴地跟她饮茶说话然后和衣而眠,敢在床上蛊惑她破戒的一个都没有。
虞谣对此很满意,安心欣赏满眼的漂亮小哥哥,再时不常地赏些东西下去,真是所谓你好我好大家好。
除此之外,启延宫她自是常去的,后宫对此自然有些议论,但没人敢议论到她跟前。和贵君更是摆出了一派大度,在凤鸣殿小坐时无比欣慰地舒气:“仇恨最是伤人,陛下能看开才让臣侍心安,兄长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。”
彼时虞谣正看着奏章,忽而听到这么一句,心下再一次想为这般茶言茶语起立鼓掌。抬眸间无意扫见白小侍,他正立在御案边帮她研墨,眉头却微微拧着,带着几许烦恼偷眼扫卫珂的方向。
虞谣睇着他一笑:“怎么,研墨研累了?”
白氏一慌,赶忙低头:“臣侍没有。”
虞谣轻啧:“朕听宫人们说了,研墨练字品茶制香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你一概坐不住,骑马射箭蹴鞠倒玩得很好。最近贵君拘着你学这些东西,你心里烦得很。”
白氏听得额上直沁冷汗,虞谣摇摇头:“这些事原也不必你来做。你若喜欢那些,就找明公子玩去,他那里好东西多得是。”
她说这话是真心的。她到底是二十一世纪穿过来的人,到了这里再如何“沉迷美色”,也实在没法对十三岁的小孩子产生任何男女之情。
所以在她眼里白氏与虞明一样,都只能当弟弟看。
却听卫珂接口说:“陛下若肯纵着他,臣侍倒觉得他多与席贵君走动一二也好。满宫里谁不知道,席贵君骑马舞剑都信手拈来。”
他这样屡次提及席初让虞谣觉得过于刻意,她不禁眉心一跳,扫了卫珂一眼:“你也不必这样时时提他。”
卫珂却一派泰然:“臣侍是认真的。”他边说边站起身,噙着温润笑意踱至虞谣身侧,随手结果白氏手里的玄霜继续研墨,“臣侍与他是有旧怨,但现下既然陛下已不想追究,臣侍自当与他和睦相处。只是席贵君这人性子冷僻孤傲,臣侍登门拜访怕是要吃闭门羹,只得先让白小侍去替臣侍混个眼熟,陛下看合不合适?”
虞谣心里诚恳地想:不合适。
往事究竟如何她还不大清楚,但单是基于席初是她的“债主”,她也巴不得卫珂离他远点,别三言两语挑唆得他们又生分了。
可卫珂这番话却让她挑不出一点错处。
她斟酌片刻,只得点头:“也好。”
她心里想着,反正小白没啥心眼,去就去吧。
若卫珂以此当作过渡,日后想亲自登门,她再想办法拦住。
唉,好难!
——虞谣渐渐理解了宫斗小说里皇帝们努力平衡后宫局势的痛苦。
痛苦之余,她还觉得自己的人设仿佛一个在情场上谁都不想得罪的渣。
仔细想想,若算上从前做过的事,她还属实就是个渣。
一个不念旧情的彻头彻尾的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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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
“也好”这话是跟和贵君说的,但虞谣自知他没安好心,自然还是要敲打敲打白小侍,防患于未然。
次日,天气晴好,惠风和畅。席初无所事事,就寻了本剑谱在寝殿里读。闻得殿门响动,他下意识地抬眸扫了眼,便见阿晋进了殿来,躬身上前,神情间有几分迟疑。
“怎么了?”席初放下书,阿晋低着头:“贵君,白小侍来了,说是……说是来看看您。”
“白小侍?”席初拧眉,“那是谁?”
“您没太见过。”阿晋轻声,“他……家中是大理寺的,进宫这两年……”阿晋咬了咬牙,“他一直是和贵君宫里的人。”
便见席初眉心一跳:“不见。”
阿晋:“这……”
“就说我睡下了。”席初神色淡淡,目光又落回剑谱上,无心再多言一字。
阿晋面露难色:“他明言是和贵君让他来的。”
席初视线一滞。
一个末等的小侍他可以不见,但背后若是卫珂就要另说了。
他还是不要多惹卫珂不快为好。
他只得放下书,轻声一喟:“请他进来。”
阿晋自去请了,白氏很快入了殿来,眉开眼笑地朝席初一揖:“贵君安好。”
“免了。”席初打量着他,“和贵君遣你来,有事?”
“嗯……也没什么事。”白小侍想了想,恳切道,“和贵君说,陛下如今不怪您了,他便也该与您和睦相处。但有旧怨在前,他不好亲自上门走动,让臣侍先来混个脸熟。”
席初没料到他会说得这样直,倒不禁一怔,只得笑笑:“和贵君有心了。”顿了顿又说,“坐。”
“哎!”白小侍干脆利落地落座,接着眼睛却亮起来,“臣侍听和贵君说,您骑马舞剑都是一把好手,能教教臣侍吗?”
“……”席初意外地看向他,失笑,“怎么想学这个?”
白小侍直言:“好玩啊,总比研墨沏茶那些功夫有意思。和贵君押着臣侍学那些东西好一阵子了,昨日陛下刚开了金口说臣侍不学也行,臣侍想找点别的事情干!”
席初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。
他想起一些旧事,一些不提也罢的旧事。
他于是摇摇头:“别学了,陛下不会喜欢。”
白小侍一怔:“啊?”
“下盘棋吧。”席初说着已站起身,不唤宫人,自去取来棋盘棋子。
他们便这样下起棋来,另一边,虞谣听闻白小侍已至启延宫,趁着手头不忙就直接过来了。
来这一趟既能敲打和贵君又能跟席初刷存在感,简直是难得的好机会。
是以两个人还没下几个子,殿门就又有了些响动。二人沉浸在棋局里一时没有在意,不多时,席初眼前忽而一晃,一双手从背后捂过来。
他一滞,白小侍抬眸,大惊失色。
虞谣只抬眼一睇,示意白小侍噤声。
白小侍的问安之语就这样被卡在了喉咙里,仍旧诚惶诚恐地起了身,无声一揖。
她含着笑垂眸看席初,席初想了想,冷声:“别闹,这是后宫,我这里还有客人。”
“贵……”白小侍想出言提醒,但被虞谣视线一横,话又咽了回去。
虞谣捏起嗓子:“你猜猜我是谁呀?”
然而席初还是听出来了。
他猛然起身,回身下拜:“陛下……”
虞谣的笑颜不禁僵住。
这些日子他愈渐放松,素日也不太行大礼了。现下这般一拜,却显然是下意识的。
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说他是惊弓之鸟一点也不为过。
她心下一阵难过,强撑起笑,若无其事地拉他起来:“你以为是谁?”
席初见她不恼,神色放松了些,垂眸回道:“臣侍以为是阿玥……”
仔细想来,自然不是,席玥是外臣不能踏足后宫,他只是委实没想到虞谣会有这样的举动。
虞谣不以为意,探头看了眼棋盘:“在下棋啊?”说着又扫了眼旁边放着的棋子盒,知道他们各是哪方就朝白小侍笑起来,“你这看着已赢不了了。听朕的,日后不跟席贵君下棋,阖宫能赢他的都没有几个。你若闲得无趣,拉他去驯兽司跑马去。”
这话一出,席初顿时手足无措。
白氏也滞了滞,迟疑着老实道:“席贵君说……陛下不喜欢骑马舞剑这些东西,不让臣侍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