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走到衣架旁,取下那件昨日才换下的白色窄袖短衫和淡紫色纱裙,胡乱套上,又顺手给自己绑了两个麻花辫,镜中的少女娇俏可人,甚是满意,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。
在外面等着的寒梅,一见她这副松散打扮,顿时惊出一身冷汗,“公主,您这身太随意了,去学堂会被四公主找麻烦的。”
“哦,四公主也去?”昨儿好像没听说。
“对……听说四公主专程去找了皇上,说想陪您一起,怕您好久没去学堂,跟不上进度。”
朝花暗中窃喜,这下真不无聊了,可以继续找四公主套三驸马的无头案了。
寒梅把她推回房间,在梳妆台前坐下,简单编了个发髻,正要插上簪花,朝花立刻制止了她。
口中振振有词,“我这次去御书房是去学习的,学习时最重要的就是专心,脑袋上顶那么重的东西,我怎么专心得了?”
说罢,拿起帕子,把寒梅刚才仔细给她涂上的胭脂口红统统抹掉。开玩笑,四公主已经把自己当成假想的情敌,此时再打扮得花孔雀一般,还想不想认真破案了?
“对了,公主,”寒梅问道,“先前去学堂,您都不让我们跟着,说是放堂之后可以和萧质子多聊会儿天,您今天……”
朝花的嘴角抽搐着,“就不用跟着去了,但放堂准点来接我!”
寒梅掩着嘴,应了下来。
梳妆完毕,拖拖拉拉吃了早膳,磨磨唧唧上了轿子,她又嘱托侍卫们走慢点稳当点,最后赶在敲钟之前,到了御书房门口。
心中叹了几口气,挥手遣走了侍卫,转身朝内室走去。
等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学堂,看见了满头步摇花枝招展的四公主,和腮红涂得宛如猴腚的六公主,朝花觉得自己真是一股清流。
只可惜,老师正在低头伏案批改上一次的留堂作业,对迟到的清流视而不见。
上书房里一共只摆了两排座椅,四公主和六公主占了第一排最右和最左的位置,唯独留下正中间的一个座位。
朝花用手指捋了捋耳侧的碎发,正要在那个空位上坐下——
“嗳,那是我放笔墨的地方。”
“哎,你别坐那。”
四公主和六公主同时叫唤了一声。
朝花定睛一看,原来两人之中那张案台被一道看不见的线划出了楚河汉界,左右各摆了一套多宝文具匣,里面装着笔墨纸砚,镇纸墨床笔架。
一套紫檀木雕漆,一套粉□□凤,和主人的行头很般配。
一看自己空着手,朝花乖乖坐到了四公主身后的座位,这个角度,正好把讲台后的萧琰挡得死死的,她松了口气。
偏偏这时,萧琰站了起来,一身月白长袍,宛如竹林月色,清冷飘然,声音却似三月暖阳。
“几位公主可完成了上次留下的作业?”
前排的两位公主缩了缩脖子,萧琰的目光正好和朝花在半空中正面交汇。
朝花瞳孔一缩,懊恼地要命,就听见那个清雅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。
“五公主的作业完成了吧?”
作业?朝花看见萧琰头上飘过了“论人的不平等起源”一排大字。
她嘟哝着,这是什么朝代,考什么西方哲学史的题目。
“萧先生,五姐姐她头伤刚好,可能这么难的题对她不合适。”六公主娇滴滴的嗓音像夏季的莲子,清脆刚带着点苦。
这是暗示谁无脑呢?朝花眉尖轻蹙,这个六公主,绫罗绸缎铺一身,珠玉钗环披一头,更让人闹心的是那稚童眼神之中明晃晃的轻蔑。
你才十岁啊妹!非要来搞宫斗戏?她痛心疾首。
为了表示自己脑子没坏,她大大方方站了起来,抻了抻裙摆,“先生,我没带答案,但我能现场回答,可否?”
“公主请讲。”
“好,我先说我的结论,人生来是不平等的。虽然出生时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,但旁人看来就不同,就好像我们三姐妹,因母后不同,自出生开始,在所有人眼中我们就不是平等的。”
萧琰原本看着手中的书卷,听她这么一说,双目从书上移开,淡淡地看了朝花一眼。
“我们三人只是因为母后不一样,别人看我们的眼光就不同,皇女尚且如此,那些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儿,和达官贵人的女儿,差别更是有如云泥。
“再者,什么是平等?如果人可以活在只有我们自己的世界里,那便可以是平等的,但只要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,有了比较,有了权力差异,就不可能平等。“四公主和六公主满眼惊恐地看着朝花,她这说的是人话吗?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。
萧琰的眼底泛起了涟漪般的笑意,令人眩目,“公主这样说,是不是认定平等是不可能实现的?”
朝花抬起头和他对视,目光灼灼,毫无惧意,“如果普通人可以做到不贪不嗔,上位者可以做到爱民如爱己,倒是可以实现。”
“爱民如爱己?”萧琰反问道,“请问公主是否可以做到?”
最怕空气忽然安静下来,朝花抽了抽嘴角,讪讪地笑着,“这事你应该去问我……皇上。”
这种摆明了下套让自己跳进去的技俩,朝花怎么可能看不出。
萧琰又笑了笑,请朝花坐下,重新拿起书卷,继续讲起课来。
朝花站在原地没动,一脸愕然。
就在刚才一瞬间,天眼又……开启了。
她看见昨天萧琰和自己分开后根本没有离去,而是健步如飞地一路尾随着她,一直远远看她进了偏殿,画面才终止。
我靠你个跟踪狂,还说不是想杀我?心中风起云涌,战鼓擂动。
朝花在脑海中构想了一百种可能性:会不会是前任朝花公主在昏迷前目睹了萧琰杀人的现场,结果被他追杀。
又或者,朝花果真是去找了二驸马,两人谈话间她发现了萧琰罪证的蛛丝马迹,结果被他追杀。
再或者,朝花是萧琰的帮凶,事成之后他决定杀人灭口以绝后患。
自己不过是一支娇花,要杀自己比杀鸡还容易,他还不速速动手,跟踪自己是为了什么……
百转千回中,她忘记了坐下。
“公主?”萧琰蓦然转身,见她还杵着,神情有些疑惑。
“我,我肚子疼,我要回去。”朝花的脸色开始发白,老天爷这都给她漏了多少次题了,她做什么不好,非要做那只傻兔子一头往树桩上撞?
等不到萧琰回话,她挪动小碎步,倒退着出了书房,一转身飞快地跑了起来,发髻一下从头顶散落开,黑色的长发在空中轻盈地飘动,风也跟着她跑了起来。
萧琰一怔,垂下眼,收回了目光,这个夺目的少女,和他之前认识的那个确实不同。
但对他而言,又没有什么不同。
四公主望着朝花消失的背影,眉头皱了起来。
书院在皇宫的东南侧,距离二公主的升平宫不过数百步。朝花跑出了书院,跑着跑着,就发现自己迷了路,但看看周围的风景,又有几分眼熟,想了想恍然大悟,她这是跑到二公主的升平宫附近了。
她正想转身换条路,就在这时,余光中出现几个宫女,从轿子上搀下一个身着素服的女子,往内殿走去。
朝花愣住了,往那名女子的身影仔细看了几眼,那女子看上去比自己大上几岁,雍容华贵却面色憔悴。
眉心微蹙,她决定赌一把,悄悄跟了过去。
“二姐姐?”朝花跟在那女子身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。
那女子停下脚步,侧身看着她,动容道,“朝花?怎么是你?”
朝花昨晚听知春和自己介绍那几位公主时,记得她曾经说过,朝月公主贤良淑德,兰心蕙质,是几名公主中性格最为温柔的。
也是因为如此,和朝花公主的栖霞宫唯一还有些走动的就是二公主了。
但上个月大驸马的案子发生之后,二公主忙着安抚姐姐,陪长公主去宫外住了一段时间,刚回来没多久,又遭遇了二驸马被谋杀的噩耗,尚未从打击中恢复,自然也没关注朝花的伤情。
朝花怯怯地走了过去,看着那张憔悴的白皙面容,鹅蛋脸,妆容极淡,眼角还留着哭过的痕迹。
“二姐姐,我来看看你,你还好吗?”
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阳光的味道,温暖的,软软的。
但悲伤之情止不住从她的周身散发出来,像是被尘霾遮住的太阳,让人忍不住心疼。
“二姐姐,你还好吗?你要是不方便,我改日……”朝花慌乱起来,她忽然意识到,朝月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。
这种未亡人发自内心的悲恸,根本就不可能是演出来的,她心中顿生愧疚,亏她之前事不关己的时候,还推测了一番妻子杀人的可能性。
没料到,她这么两句话仿佛触到了朝月公主的痛处,杏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,裙裾摇曳走过来,顾不得礼节,抱住朝花小声地抽泣了起来。
“为什么,为什么。” 她泣不成声,眼泪染湿了朝花的肩头。
朝月和二驸马高司义成婚还不到两年,夫妻间如胶似漆,虽未诞下一儿半女,两人却约定好了,再过几年就向父皇请愿,一起离开皇宫,于山水之间行走,过神仙般的隐居生活。
她放得下皇家女儿的高贵地位,他舍得下都督府的荣华富贵,幸福的生活近在咫尺,为什么,为什么!
第十五章重整旗鼓
朝花怀中抱着朝月公主,心头也升起一股酸楚,原来悲伤也是可以被传染的。
心中的负疚感更深了一层,朝月公主如果对她不是全心信赖,怎么会如此不设防地靠在她的肩上?
她学着妈妈的样子,轻轻地抚着姐姐的后背,从上顺到下,一股暖意从掌心传到了朝月公主的心里。
二公主的宫女们退在一边围住二人,无人敢来打扰。
天地空旷,沟壑难平,从此无人再陪我书房共度,也无人和我共享余生。
“二姐姐,节哀顺变。”朝花实在忍不住,喃喃道。
朝月公主幡然惊觉,她俩这样站在宫外实在不妥,赶紧从身后的宫女手里接过真丝帕子,擦了擦眼泪,哽咽道,“让妹妹笑话了,我……”
朝花摇摇头,“二姐姐想哭就哭吧,妹妹陪着你。”
这句话一出,朝月公主又潸潸落泪,时过境迁,居然是这个平日里生性淡薄的五妹,知道过来关心安慰自己。
“陪姐姐走走吧。”朝月公主擦干了眼泪,勉强挤出个笑容。
逝者已矣,生者如斯。
那一瞬间朝花忽然不想从朝月公主那里打探案情了。
她分明看得出,朝月公主的伤心是真真切切的。自己起初一心只想着破案,还打算利用二公主在悲痛中急于倾诉的时机,朝花深深地后悔了。
“那我陪你走走吧。”朝花垂下头,搀起朝月公主,这时候回到升平宫,也就是丈夫的案发现场,那里的一景一物都让她伤怀,是需要有亲人陪在身边的。
身后的几名宫女正要跟上,朝月公主摆了摆手,让她们远远地跟在身后。
厚厚的石墙内,沙沙的两道脚步声回荡在铺满砾石的花园里,听得清清楚楚。
升平宫内有寝殿,书房,茶室,书阁,还设了外苑和东西两苑。
她们二人此刻就在外苑的大花园里走着,场上铺满砾石,还摆放着几排精心雕琢的盆栽。
花园里设有几座小亭,只有亭子的旁边才种着几棵苍松翠柏,郁郁葱葱。外苑通往寝殿有一座小巧的石桥,桥下有一汪浅池。清澈见底。
这宫里的每一处,都透着平易近人的气息,和女主人一样。
“我不相信他死了。”朝月凝视着茶褐色的铜柱,声音嘶哑。
“啊?”朝花原本没说话,朝月公主刚才就一直絮叨着这几日间吃不好睡不着的琐碎,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吓了她一跳。
“三妹她,当时也不信三驸马死了,毕竟那尸首没了头,长安……”长安就是三驸马高司义的字。
朝月公主垂着纤细的双肩,提到这个名字,声音都颤抖了起来,咬紧牙继续说下去,“那尸身在水里泡了那么久,泡得面目全非,只不过有几分形似而已,加上,加上右脚原本有个胎记,偏偏被砍去……”
朝花听到这傻眼了,她倒是没想过,凶手砍去右脚可能是为了掩饰尸体主人的身份信息。
但是胎记这么隐秘的东西,非至亲之人不可知,那凶手怎么可能对着赤身裸体的尸体上下检查,度量之后才手起刀落,砍了右脚下去?
除非,除非是贼喊捉贼。
有了这层考虑,这件案子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。
当下她只能听着,也不好妄加判断,伤心之人说的话,多少会有些自欺欺人的成分。
“二姐,别想太多了,掌禁司会查出真相的。”朝花轻轻握住朝月公主瘦得戳手的手腕,抿紧嘴唇,因为过于用力,嘴唇泛出白色,言之凿凿,“一定会的!”
朝月公主倏地停下,看了她一眼,眼神中有几分凄凉,“我不相信他死了,我不相信……”
干涸的眼角又滑落了几颗晶亮的液体,赶紧用帕子拭去。
两人在花园里走走停停,最后脚走乏了,到亭中坐了下来。朝月公主有些疲倦,看了朝花一眼,抱歉道,“我是不是太啰嗦了?”
絮絮叨叨的都是她和二驸马日常的琐碎,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得招人烦。
朝花轻轻勾起嘴角,发自内心,“没有啊,二姐,你让我很羡慕呢。”二公主当真是把爱情置于皇位之上,确是羡煞神仙。
朝月公主以袖掩面,端起宫女们送来的茶盅,饮了几口,“如今这宫里人人自危,我们三个……”说完又觉得不妥,停下半刻,看了看身侧没有旁人,又接着说了下去,“长公主没说什么,但我觉得案情有蹊跷,三个驸马平日里交好,朝中并无树敌,我们姐妹同心,也并非贪图名利之辈,一定是有什么恶人,对皇族怨愤,犯下这等罪行!”
朝花想了想,犹豫地问出了口,“姐姐可曾听说过前朝的诅咒?”
朝月公主浑身一颤,“你也听说了?”
朝花不动声色,“唔”了一声。
朝月公主眼中寒光闪烁,“我不信,前朝之事,早已盖棺定论,现如今有人装神弄鬼,借诅咒来迷惑世人,只能说其心当诛!”
“妹妹年轻没见识,请问姐姐,这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朝月公主又看了朝花一眼,一张巴掌小脸上写满了诚心发问,她叹了一口气,“罢了罢了,这也是我从书里读到的,告诉妹妹就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