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现在似乎有了点肉,没那么形销骨立了。魔化了反而比从前看上个更像一个“人”。
神也像人,形也像人。
宁昆山忽地掷了鞭子,走到众弟子面前。
“你们也都听到了,菱歌受魔头蛊惑,师尊说过必须半年后方可杀了他,他如今也没有入魔。”
众弟子相看。
宁昆山怕就怕不服众,他深吸一口凉气:“我是菱歌的师兄,她做错事了,我应当代她受一部分罚。这三百鞭,一百鞭我挨着,一百五十鞭由那魔头挨,你们可有异议?”
没人敢说话,看不出是否有异议。
宁昆山怕就怕这群人不反对,私底下却酝酿发酵,最终从对他们的不满变成对掌门,乃至宗门的不满。
一个女修举起手:“师兄,其实我觉得三百五十鞭太多了,小师姐待我们很好,这次择选就是她教我们怎么对敌。其实方才我们就想说了,五十鞭够了。”
“是啊是啊,小师姐那身板子,再多挨几下就不好了。”
“我们方才是怕他入魔了危害三界,这既然掌门说他还没入魔,只是变了样子,那、那倒没什么了,可怜小师姐被他骗了。”
宁昆山掩不住惊诧。
菱歌几时在弟子中声望这么高了?
他以为菱歌还是那个晃着脑袋上两个白团子,在他身后追着跑喊“师兄”的小丫头。
宁昆山悬着的心落下,“你们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的。”
“大师兄,那魔头真的不会害人吗?”
“师尊说不会就不会。”宁昆山道。
他极其信任银霄,唯命是从。
“那他怎么会变成那样子呢?”又有人问。
“他误入极渊,被阴气影响了。”说到这,宁昆山微微蹙眉。
菱歌和温泛夜到底是怎么误入极渊的?
“那是什么人!”弟子指着空中道。
宁昆山抬头。
一道剑光掠来,落地后留下一个挺拔冷清的后背。
她谁也不看,直奔到菱歌身旁,焦急地扶起她,将一粒丹药塞到菱歌口中。
“你是……”乔歌眉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来,“你是温泛夜?这是怎么回事?”
宁昆山走近:“五师妹——”
冷剑出鞘。
乔歌眉的剑抵着宁昆山喉结,离割破他的喉咙只差一公分。
她当然不会杀了宁昆山,这么做是因为愤怒。
“我才离开多久,菱歌便成了这副模样,你是大师兄,怎么没好好照顾她?!”
宁昆山无话可说。他何止没有照顾好菱歌,菱歌背上的伤也是他打的。
“容我解释。”说完宁昆山注意到她腰间的储物袋,想起她接了任务离岛去了,“你完成任务了?”
再细看,乔歌眉的修为增强了不少,明显是在实战中得到精进。
甚至有追赶宁昆山的苗头……看来她历经了生死之战。修士在生死间提升修为的速度最快。
乔歌眉收剑入鞘。
“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,大师兄。”她双手抱起菱歌。
宁昆山和温泛夜两人无用武之地。
乔歌眉经历了什么,性子也大变。宁昆山看向温泛夜:“你如今变成这样也不适合去幻境了。”
只得关押回锁灵塔去。
……
鸟声啁喳,阳光明媚。
菱歌羽扇般的眉毛上下颤动,猛地睁眼向上一弹:“温泛夜!”
这举动惊到了用灵力给她疗伤的乔歌眉。
菱歌迷迷糊糊,扭头看见乔歌眉,“五、五师姐,你回来了,还是我在发梦?”
“你在发梦。”乔歌眉从储物镯里拿出一袋蜜饯,“吃着。”
菱歌接过,拆开后丢一颗进嘴里。甜甜的可好吃了,她立刻习惯性地要放进储物镯里。
咦,她的储物镯哪里去了?还有这寝舍,是五师姐的寝舍,她才穿着中衣,背朝上躺在五师姐的榻上。
“躺好。”乔歌眉温柔道。
菱歌乖乖趴好,“师姐,温泛夜呢?”
“你就只会问他,他没事,方才大师兄已经把所有事告诉我了,温泛夜现在又被关回到锁灵塔十八层。”
“那他没事吧,没受伤吧?”菱歌紧张地鲤鱼摇摆。
乔歌眉把她摁回去,“他啊,除了变了个样子,哪儿都比你好。”
说罢她咬着牙怒骂宁昆山:“好你个宁昆山,下手这么重!”
菱歌并不觉得疼,虽然被打的时候是挺疼的,但她忍住了,“师姐,我怎么不疼啊。”
“我用灵力封住了你的风池、血海、承山、昆仑、天宗等穴位,自然不痛了。”
菱歌听不懂:“穴位是什么?”
“是我从凡间学的,很有用。说到底我们也是凡人,这身体构造自然与凡人相同。对了,你收到我的信了,如何?”
“我不知道我的生辰八字是什么。不过我……”
菱歌说一半忽然不说了。
她翘一翘尾巴乔歌眉就知道她要做什么。
乔歌眉:“你我之间可有需要瞒着的事?这才多少日啊,你就不把我当师姐看了。我好伤心,我又要走了。”
菱歌赶紧拽住她,“我说我说。”
乔歌眉听见她的精魄被夏吹雪取走时,脸又青又白。
她手指并拢按在菱歌的眉心。
灵力沿菱歌的天府游走,暖洋洋的。
乔歌眉松开手指,似是有些茫然:“你说她取走了你一点精魄?”
菱歌上下点头。
“那怎么……”菱歌的精魄完好如初,没有半点损伤。
或许是醍醐长老的功劳?
菱歌:“师姐,怎么了吗?”
“你傻啊,她要取你精魄,你便乖乖由着她?”乔歌眉气恼地点她的额头,菱歌的脑袋顺势后仰,“精魄关乎修为,普通弟子被取走精魄,修为至少停滞半年。你,幸好你没事。”
菱歌扶住脑袋,“可是二师姐修为比我高,她一卷我就过去了,根本反应不过来嘛。而且她答应了我会帮我查生辰八字,我就当帮她一个小忙……”
“谁知她查不查得到。”乔歌眉已猜到菱歌误闯极渊是谁的过错了。
告诉宁昆山吗?换做之前的她,是会告诉宁昆山。
乔歌眉站起来,菱歌见她要走,“师姐,你去哪里啊。”
“我帮你上了药,你躺着,我去去就回。”
……
青石跃出数步,留下一行行痕迹,陷入湖底。
夏吹雪耳朵微动,反手甩出鞭子。
鞭剑相击。
长鞭灵活如蛇地缠住仙剑,仙剑不甘示弱,灵力如大江之浪震颤长鞭。
两方分开,夏吹雪足尖轻点湖水跃到对岸,反手横向甩鞭。
灵力激起湖水,簌簌如雨。
乔歌眉手持仙剑:“你骗走菱歌一滴精魄,是做了傀儡术吧。是你,引她入了极渊。你怎么敢?”
隔湖相望。夏吹雪发觉乔歌眉变了样,她穿着束手束脚的戎装,打扮不伦不类。
眉宇间少了往日的忧愁,眼神坚毅。灵力高涨数倍,修为至少提升到金丹中期了。
“看来你在凡间经历了不少事,没错,确实是我用她的精魄做了傀儡。但我没打算害她,不管怎么说她是师妹,醍醐长老器重她,我绝不会下狠手。”
她说的是实话。
“那她怎么进极渊?”
“那你去问问她啊,不,我觉得你应该问一问那少年魔头,或许就是他搅乱了结界。”
乔歌眉:“别说得好像你与此事无关。”
夏吹雪不耐烦道:“那你想怎么样?我猜你肯定要告诉大师兄吧,去啊。”
“不。”乔歌眉凝灵于剑,抬起剑尖,直指夏吹雪,“我新学了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,你不是觉得我只会向宁昆山告状,觉得他偏心于我?现在我告诉你,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跟我动手,打得过我算你赢。”
夏吹雪不禁笑了:“师妹,你的修为不如我,强者为尊呐。”
“修为高未必强。”
夏吹雪心里一动。
她想了很久,那个她瞧不起的丫头明明只有筑基修为,她却无法不承认她确实不一样了。
她敢挨五十鞭而不吭声,夏吹雪做不到。
反观宁昆山,从他示意她动手的眼神开始,夏吹雪仿佛嚼着一块再也没有味道的甘蔗。
她究竟在执着什么?她想要什么?
夏吹雪一甩长鞭,她想看看乔歌眉如何诠释这句话。
“那就请师妹‘赐教’了。”
第23章
菱歌觉得背上不疼不痒了,便爬起来穿衣服。
刚系好排扣,门应声而开。
一只血淋淋的手在门上留了个红手印。
乔歌眉擦了擦脸上的血,随便找了只凳子坐下。
菱歌吓得磕巴了:“师姐,你,你怎么受伤了?”
“不全是我的血。”
她确实神情冷漠得不像流了一身血。
乔歌眉与夏吹雪一战,她赢了。
她的修为确实不如夏吹雪,但她那不要命的打法着实钻了夏吹雪很多空子。
夏吹雪起初轻视她,挨了许多下,后来全力以赴也打不过暴走的乔歌眉。
她像把夏吹雪当魑魅魍魉,不死不休。
最后乔歌眉把夏吹雪按在地上,身上的血既有她自己受的伤,也有夏吹雪的。
“服不服?不服,养好了伤再打过。”
夏吹雪听见这句话,瞳孔猛地睁大。
“师姐,师姐。”菱歌呼唤乔歌眉。
乔歌眉回过神来,看向她的神情柔和,“我与二师姐谈过了,你放心,她以后不敢动你。”
“师姐,你变了好多啊。”菱歌掐诀,用净尘术为她洗去血迹。
乔歌眉轻笑。
她领了难度最高的任务,加上几个常年没有人敢领的任务,只身前往凡间。
凡间的变化可真大啊,九洲台瞧不起的凡人用机械造出了飞行翼,也能在天空中翱翔了。
乔歌眉在任务里九死一生,每一只魑魅魍魉都极难对付。
尤其是那些十年前还是乙级的,这些年吞了许多魂魄成长为甲级。
九洲台消息没及时更新,乔歌眉差点因准备不足死了。
她活下来了,靠她自己,一个人。
危难时刻灵力爆发,丢空储物镯里的符纸,千钧一发之际砍下魑魅魍魉的头,受了重伤在雪地里不能动弹地躺了足足三天……
她悟了。求人不如求己,就算她修为高了,还不是处处掣肘?修为不是一切,意志才重要。
那十几颗魑魅魍魉的头颅此刻静静地躺在她的储物袋里。
她知道交给银霄,银霄也不让她离开九洲台。
“菱歌,你觉得我和大师兄谁更适合当掌门?”乔歌眉笑着问她。
菱歌:“啊?这个……我觉得你们俩都很合适啊。不管是大师兄还是五师姐当掌门,都很合适。”
“非要选一个呢?”
“那很不好选啊,你们可以和师尊、长老一样,一个人做掌门,一个人做长老嘛。”菱歌想了想,“非要选的话,那让大师兄做长老吧。”
乔歌眉摸了摸她的头,“伤还痛吗?”
菱歌摇头:“不痛了。师姐,你有没有问二师姐生辰八字的事啊。”
“她?她哪里知道算生辰八字的办法。”乔歌眉嘲弄道,“她诓你呢。就算是凡间的算命先生,也需要生辰八字才能算一个人的命数。除非能亲眼看到你降生那日的场景……这可难了。窥探天命是为九重天所不容,没有办法。”
菱歌失落地把脑袋垂到胸口。
乔歌眉不忍看她这样,终究是想出了个办法来:“温泛夜应该知道他的生辰八字,你可将他送到罗刹海国,那之后的路,只能他自己走了。”
菱歌不禁“啊”了一声,“可是他一个人……”
乔歌眉摸摸她的小脸,打趣道:“我们菱歌长大了,会为喜欢的人忧愁了。”
“师姐,大师兄说我才十六岁,哪里懂什么喜欢。二师姐也说我那不是喜欢,还有你,你上次还说喜欢很复杂,心动也不是喜欢。”她已经不懂什么是喜欢了。
乔歌眉愣了愣,沉默半晌:“菱歌,你猜猜我为什么这么想回去做凡人。”
菱歌手指轻点嘴唇,思索半天,“因为凡间有好多好吃的?”
“因为我牵挂一个人。我与他相识于微末,成婚两年,村中发大水,他为了救我淹死了。那时洪潮刚刚褪去,尸横遍野,啼饥号寒。银霄走到我面前,说我夫君还有一口气,我有仙骨,若我肯跟他回九洲台,他便救我夫君一命。”
菱歌的心提起来了:“你答应了。”
“是,我答应了。在这里一年复一年,我慢慢麻木了。修仙,能将你的七情六欲都剔除。可一年前我去人间时还是见到了他,我以为他会重新找一个良善女子,与她生儿育女,共享天伦。谁知,他一直在等我。”
长门不灭一盏灯,那盏灯是为她点的,他不搬走,为的是引她回家。
菱歌:“师姐,可是就算你不离开九洲台也能去人间啊,你可以去找他。”
“他两鬓风霜,我却长生不老,他当何等痛苦。这样下去,终究是我看着他死。我想陪他老去,不想枯坐在他坟前。”乔歌眉幽幽一叹,“纵我去轮回里寻得他的转世又如何?生生世世,容颜不变,不如携手共老,并赴黄泉。”
“师姐,这就是喜欢吗?”菱歌问。
“你为他喜,为他忧,为他愁,便是喜欢。”乔歌眉精神一振,“我如今想通了,与其求着银霄,不如我自己去争取。将这九洲台翻过来,他还能留我不成?”
能左右她命运的是掌门,那她就当这个掌门。
诚如乔歌眉所说,喜欢很复杂,她的剖白有太多情绪,菱歌只读出一个意思:大抵喜欢一个人,就是想和他一起变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