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被他丢到了一边,他在不断地挥手,似乎是想激发出体内的神刻之力。
王室的神刻之力向来是个秘密。摩诃莲记不得从前的事了,不知道无著有没有告诉过她。
阿思倒是说过人尽皆知的,神刻之力会在两种情况下触发,一是到了二十岁,自然激发。二是极端的情绪波动下。
无著就是自然激发的。
“那罗。”摩诃莲喊他。
那罗似乎没听到,他固执地挥手。
摩诃莲摇头,他这个年纪怎么能激发神刻之力呢,这时她看到那罗无意间露出来的胳膊,愣了愣,推开阿思跑过去。
那罗额头上满是汗。
摩诃莲攥住他的肩膀,不由分说扯开袖子,只见他胳膊上都是红痕,是用剑背打的。
“这是谁做的?!”她急攘攘地问。
那罗怔了怔,眼眶霎时红了,推开她:“你现在来装什么好人啊!你和阿兄一样,都不相信我说的,你们都是骗子,骗子!”
他转身跑了,摩诃莲忍着身体不适,追赶他,“那罗,等等,停下!”
她跑不过那罗,没多久就因为胃部痉挛而倒下了。
阿思上来扶她,摩诃莲推开她,“去找那罗,把他带过来……快去!”
阿思咬了咬下唇,选择听她的,她跟着那罗消失在了宫殿转角处。
摩诃莲咬牙站起来,扶着宫殿的墙往前走,忽然听到了低低的哭泣声。
是从偏殿传来的。
她一步步挪到窗前,推开一道缝隙。
迦梨坐在赵逸飞腿上,她想下去,赵逸飞用力抓住她的手臂,笑道:“二公主,这样不是很舒服吗?你为什么要走?”
迦梨不安地扭动,眼中蓄泪:“我,我要去找阿兄……”
赵逸飞捏住她的下巴:“不许去!女王和大王子都听我的,你也应该听我的,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。”
摩诃莲惊呆了。
她不知哪来的力气,从虚弱的身体里涌出来,撞开窗,跃进偏殿,随手抄起一把刀掷向赵逸飞。
赵逸飞被突如其来的刀击中胳膊。
“迦梨,过来!”摩诃莲哑着嗓子喊道。
迦梨跑向摩诃莲,摩诃莲撕断帘幕,裹在她身上,“你现在去找无著,快去找他!”
她怎么发现得这么迟?
如果她早点想明白,就会发现那三个女孩和迦梨很像,她们是迦梨的影子。
内侍口中的“贵客”,就是赵逸飞。那三个女孩便是死在他手中!
摩诃莲血气上涌,悔得肠子都青了,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杀了赵逸飞!
“又是你!”赵逸飞面容扭曲,“次次都是你坏我好事!”
她抽出长棍,攻向赵逸飞!
赵逸飞唤剑抵挡,被摩诃莲的巨力逼得后退,撞上墙壁。
“你这种败类,九洲台容不下你!”
摩诃莲抬脚踹他小腹。
赵逸飞只觉一股力量让他硬生生撞破墙壁,飞出数丈远。
摩诃莲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:杀了他!
赵逸飞慌张掏出符纸,不管是五行符还是引雷符,一股脑全洒向她。
五行符在半空中炸开,摩诃莲被波及,向后摔到地上。
她呕出一口血,又爬起来,见赵逸飞跑了,掷出长棍,正中赵逸飞脊背。
赵逸飞倒地后再度爬起来,改变方向,朝殿后跑。
摩诃莲拾起长棍,如今方知脱力,手掌不停地颤抖,她却没有停下,决意取赵逸飞性命。
赵逸飞跌跌撞撞,一边回头一边看,他想不通摩诃莲怎么能那么强。
但她也是蠢,如果方才她用的不是长棍,他早已被剑刺穿胸口而死。
妇人之仁,愚蠢!
赵逸飞并没找地方躲藏,他要御剑去白塔,借两界通路回九洲台。
什么打开两界大门,都是骗人的。
赵逸飞撺掇女王这么做的真正原因,是锁灵石碎片无法支撑他从虚空回到九洲台,就这么回去,他会死的!
想到这他不禁痛快地大笑起来,太蠢了,罗刹海国这些人实在是太蠢了——
赵逸飞唤出飞剑,一只脚刚踩上去,忽然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小腿。
他神情扭曲,跌倒在地。
无著手中拿着弓箭,朝赵逸飞走来。
他的眼神极度冷漠,赵逸飞头一回在这位和善甚至有些懦弱的大王子身上看到这种目光。
像黑暗中的野兽锁定了他。
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变了,又变成敦厚仁善的大王子,“赵仙长,你要去哪里?”
赵逸飞讪笑:“大王子殿下,我要去白塔啊,两界通路就要打开了,我当然得去。”
“迦梨来找我,她说您对她做了一些事,还告诉她不能说出去,不然就杀了她在乎的人。”
无著眼中还有期待,“赵兄,迦梨只是误会了你,对吗?”
赵逸飞忙说:“对啊,二公主年纪小,她懂什么啊,肯定是别人教她这么说的。对,就是你的王妃教她的,她方才还要杀我!”
无著伸出手,扶他起来,“赵兄,我送你去白塔吧,反正我也要去。迦梨的事你好好解释,母亲不会怀疑你的。”
赵逸飞脸色一变,“女、女王陛下知道了?”
“嗯,我让迦梨去告诉母亲了。如果真是我妻污蔑了你,你可以自证清——”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无著低头,看着贯穿他胸口的剑。
赵逸飞推开他,无著像一片落叶掉进了尘埃里。
他正要踩上飞剑去白塔,下一刻却被长棍击倒。
摩诃莲冲上前踢飞了他的飞剑,并用长棍抵住他的喉咙:“别动。”
“阿兄!”是迦梨尖锐的叫声。
她就站在不远处,看着无著身下越流越多的血。冲上去扑在无著身上,“阿兄,你怎么了,你不要吓我……”
摩诃莲看着血流不止的无著,心头竟格外平静。
她看向赵逸飞,“你为什么要伤他?”
赵逸飞哈哈大笑,轻蔑地看着她,“你不敢下手吧?女流之辈,心慈手软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喉结被长棍重重刺了一下,立刻吐出一口血来。
大抵是看难以逃掉,赵逸飞便故意说实话,分散摩诃莲的注意力:“你们罗刹国人还真是蠢,一个两个跟猪一样,我可是九洲台修士,凡人对我们顶礼膜拜,你们竟然想和九洲台交好?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!”
“你只是九洲台的普通弟子。”
赵逸飞脸上的张狂一僵,气急败坏道:“你放屁!我是九洲台精锐,掌门看好我,我回去之后就是下一任掌门!”
摩诃莲已经猜到了,她平静地描绘出赵逸飞的失败人生。
“你只是九洲台的普通弟子,无心修炼,既得不到掌门赏识也不肯去人间吃苦,听说在虚空里探索新的世界可以得到宗门嘉奖,你便这么做了。”
“你很怕,你只是筑基修为,从不用心练剑,只是半桶水。所以你偷偷抠下一块锁灵石,没想到它真的保你一路畅通地来到了罗刹海国。你骗女王说你是九洲台派来联络两界的使者,你骗了所有人。”
全说中了。赵逸飞表情扭曲:“你放屁……”
“卑鄙无耻的蠹虫,宗门里不管是师姐师妹都看不上你,你在这里得到了尊重,荣耀,可你觉得不够。婢女你瞧不上眼,女王陛下你又不敢染指,便对二公主下手。”
摩诃莲手上用力,隔着薄薄的肌肤,碾碎了赵逸飞的喉骨,“你该死。”
赵逸飞不停呕血,身上灵力涌向伤口,试图修复,说话破碎:“你……你也是……九洲台的修……修士吧……”
摩诃莲一怔。
“你……你不……不愿以杀……以杀止恶……”赵逸飞双眼无神,仿佛变成了传话筒,“放……过……这个修……修士……你……你相……相信他会……悔……悔改……”
放过他?
摩诃莲心里燃起一团火,是一团烧了几百年的火,她一脚踩在赵逸飞胸口:“不可能!”
“虚……虚伪……”
赵逸飞忽然回过神来,血倒灌喉咙,他言语破碎地求饶:“求求你……放……放过我……我什么都……都愿意给……”
“你要放过他吗?”一道很冷的声音在摩诃莲身后响起。
她回头,只见那罗站在不远处。
他的眼神很淡,不像个孩子的目光,或许他早就不像个孩子了。
摩诃莲在他眼里看到仇恨的湖,任何人走近了都会被平静的手拽下去。挣扎,哀嚎,噤声到死。
她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目光。不久远,像一把刀穿透时光,把那头的手掌扎得鲜血淋漓。
摩诃莲:“不放。”
那罗的下眼睑抽动了一下,嘴角向上勾向另一个方向,“哦,为什么?你不赞同杀戮,却要动手杀他,杀和你一样的九洲台修士。”
他在说什么?摩诃莲不解,但她仍坚持自己的选择,“我会杀了他。”
“为谁?”那罗说完就讲出了他以为的答案,“为你自己。”
摩诃莲也说不上来,她心里有一股陈年悲痛,只有杀了赵逸飞才能纾解。
又或者纾解不了,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安慰了谁。
那罗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,一道风刃在他掌心旋转,他看着那风刃,像看着冬日里火星跳动的柴堆。
可他的目光那么远,仿佛他是过路人,那柴堆散发出的浓浓温暖不属于他,那屋子里的欢声笑语自然也没有他的份。
“那你就动手吧。”那罗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脸上,他递上了一把刀,“动手吧。”
他不相信。
摩诃莲没有接他的刀。
那罗猜到了,他慢慢地将那刀举起。
“呃!”赵逸飞的心脏被贯穿,钉死在地上。
赵逸飞惊讶地看着那穿透他身体的长棍。
赵逸飞以为长棍不能杀人,他以为摩诃莲会下不去手。
但她偏偏动手了。
她甚至扭头对迦梨微微一笑:“迦梨,没事了。”
迦梨趴在死去的无著身上,她呆呆地看着摩诃莲,眉宇间忽然流露出一丝成年人才有的忧愁。
“谢谢你,菱歌。”
一股无形的力量穿透摩诃莲的身体,她被打了出去,那身体却还在原地。
摩诃莲,不,菱歌,她现在知道自己在哪里了。掉进光团后,她就变成了摩诃莲,重历曾经的事。
这力量把她拽到了最高处,时光倒流,菱歌看到了这个故事真正的样貌——
无著错信赵逸飞,与其兄弟相称。
赵逸飞猥亵迦梨,那罗亲眼所见。
赵逸飞下了禁言术,那罗并不知道,他告诉女王,告诉无著,告诉身边所有人,没有一个相信他。
他试着反抗,被赵逸飞鞭笞。终于等到一天,他拉着无著,让他亲眼看到赵逸飞做的事。
——他后悔。
无著震怒,追赶赵逸飞。赵逸飞抓着迦梨当挡箭牌,无著为了保护迦梨而死。
那罗赶来。目睹这一幕,体内神刻之力暴走。
他的风刃伤了赵逸飞,也刮花了迦梨的半张脸。
赵逸飞没能通过两界之门逃离,欲以剩余的锁灵石碎片,从虚空回到九洲台,在打开虚空裂隙的一刹那被飓风绞碎,魂飞魄散。
女王陛下赶到时,她的三个孩子,一个死了,一个近乎疯狂,一个半张脸都是血,昏迷不醒。
痛不欲生的女王违背祖训,打开王陵,借另一块锁灵石的力量,将罗刹海国封闭起来。
并且抹去罗刹国民对大王子的记忆,将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尘封、焚毁。
迦梨和那罗是王室,有神刻护体,女王没能完全抹去他们的记忆。
他们记住了那个血淋淋的场景,记住了无著是为了保护迦梨才死的。
无著的葬礼只有她一个人参加,那是一场极其孤寂的葬礼,这位母亲亲手为孩子入棺,葬在王陵最下层。
这一切消耗了她太多海气,加之心头郁结,没过几年她就死了。
无著死了,那罗却记住了他对修士的恨。
——那摩诃莲哪里去了?
无著的妻子摩诃莲性情温和,甚至过于温和了。
无著忙于政务,冷落了她,她越发郁郁寡欢,从婢女那里得知无著召舞姬入勤政殿之后,就彻底闭门不出,逐渐憔悴。
得知无著死讯,她在宫中自缢而亡。
她的家人要把她带回去葬在祖陵,她的婢女阿思遵循她死前愿望,偷偷将她的骨灰洒在无著的陵寝中。
死前无为的摩诃莲,却在死后,魂魄游荡陵寝,久久不去。
无著陵寝底下的光团,就是锁灵石。
女王借走了锁灵石一部分力量,致使它快压制不住地底的东西了。
菱歌身上的锁灵石吸引了它,只是没想到第一个掉进去的是无著。
它无法融合无著,却展现了他的记忆,将他们扯进这场幻梦里。
这是原因之一。
原因之二,是摩诃莲的魂魄被地底的东西扯了进去,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厮杀,她竟占据了主导。
无著落下时她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,钻入光团中。
多情自古空余恨,好梦由来最易醒。①
罗刹海国的百姓,死后会魂归天海。无著早已不在了,摩诃莲等的是一具空壳。
菱歌忽然睁开眼,抽了一口凉气,她看向身旁紧闭双眼的温泛夜。
“喂——菱歌——”
菱歌看向上空,三尾狰在那窄窄的门后喊她的,“三尾!”
“太好了,你们终于醒了。”三尾狰烦死了,它在这儿等了半个时辰,中途好多次犹豫要不要跳,“温泛夜和小黑都下去了。”
小黑?菱歌一怔,一看,果然小黑也在旁边,可她在梦里没有见到小黑啊。
“我去!”小黑睁眼破口大骂,揉了揉脸,“又把我踢出来了,有毛病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