菱歌闻言凑近去,“哪里疼,是不是受伤了?”
温泛夜忽然抓住她的手腕,狡黠一笑,“骗你的。”
他蓦地靠近,呼吸交织在一起。
小黑:“阿夜!”
就在碰到她唇的前一刻,小黑的呼唤声让温泛夜清醒了。
他怎么……温泛夜连忙退开,手掌抵着额头。
变成无著时的记忆涌入脑海,天府深处,那珠子肆无忌惮地散发着蛛丝一般的淤流,把他内心的恶和欲引出来。
这不是我。温泛夜呢喃,他绝不会这么对菱歌。
温泛夜闭上眼,试想平静下来。慢慢起了效果,那些念头仿佛被他塞到了一个盒子里。
他逐渐平静下来了,放下手,不期然地对上菱歌明亮闪烁的大眼睛。
她像把心妥帖地放到肚子里,露出两排莹白的牙齿,摘下月牙挂在眼眸上,“你的头不疼了吧?没关系,不着急出去,我们可以再歇一会儿。”
菱歌从储物袋里拿出剩下的食盒,全都打开了。
她还神神秘秘地将手伸进袖子里,“你猜猜,我拿到什么了。”
温泛夜知道她此行的目的,“甘迦那罗的扳指?”
“不是,我拿到了无著的牙花。”菱歌献宝似的拿出来了。
温泛夜拿过牙花,看上去确实能和迦梨、那罗的部分合为一把钥匙。
最后一点岩浆被彻底掩埋了,一点光也不见。
夜明珠亮了起来,菱歌把它们摆在平台边缘,围成了一块不受黑暗挟持的小世界。
两人都有一种纵身处险境亦能泰然处之的气魄,小黑一开始还着急出去,见他俩不急也就淡定了,询问起温泛夜来,“阿夜,说说,你们都看到什么了?”
温泛夜把一个饭团放到舌尖。
到宫里时,储物袋里剩的食物就不多了,到另一个世界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吃到人间吃食,便很珍惜,吃的都是罗刹海国的食物。
小黑的话又勾起了他的回忆,温泛夜险些呛到,忙顺着胸口,“回、回去再说。”
“现在不就可以说。”小黑明白了,嘿嘿笑了两声,“肯定有很开心的事,对不对?你们方才说什么,你变成了无著,她是摩诃莲?这两人是谁啊,快说,我想听。”
温泛夜屈着手指,抵住额角,很头疼,“甘伽无著就是甘迦迦梨和甘迦那罗的兄长,他是罗刹海国的大王子,被修士害死了。”
赵逸飞的一剑是结结实实穿过无著胸口的。
“难怪公子那罗那么恨凡人呢。”小黑嘟囔,“那摩诃莲呢?”
“她是甘伽无著的妻子。”温泛夜声音很低。
小黑一愣,兴奋起来了:“我就知道,你俩变夫妻了!那你们有没有做那种羞羞的事啊。”
温泛夜:“小黑。”
有时候小黑比三尾狰还欠,不相伯仲。
他这么兴奋,其实根本不懂什么叫“羞羞的事”。
“那些都是无著和摩诃莲的回忆,不属于我们。”
虽这么说,温泛夜被甘伽无著影响了,性情上或多或少有些变化。
他们俩说着话,菱歌拿着长著,不知不觉发起呆来。
她在想杀赵逸飞的时刻。
若是她,九洲台弟子菱歌,会将长棍贯穿他的胸口吗?她可能会,但一定会犹豫。
梦境里的她没有犹豫,从追赶赵逸飞,到取他性命,她脑海中始终有一个坚定不移的念头。
像野火,像绿萝,疯狂生长。
摩诃莲一定也很恨那个修士,但她更恨无著,恨她自己。
——因此杀赵逸飞的念头到底是摩诃莲的,还是她自己的?她是否真如赵逸飞和那罗所说,“虚伪”?
一块糕点递到了她嘴边,椰蓉粘在唇上。
菱歌回过神,温泛夜为她夹了一块软糕,“你喜欢吃这个。”
她的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了。
只是和以往不同,菱歌忽地意识到,我喜欢他,像摩诃莲喜欢无著那样。
菱歌垂下幼鸟绒毛般柔顺的睫毛,微微扑闪,一口咬过软糕,“嗯。”
有什么悄悄改变了,无人察觉。
……
阿那家的私兵被阿舍坦带兵扑杀的差不多了,忽然地动山摇,他慌忙让属下出去。
他寻到向下的通路,夜明珠掉了一地,忽明忽暗,像一只野兽在咆哮。
阿舍坦呼喊女王陛下,甚至不得已喊出了迦梨的名讳。
回音震荡,似乎加重了大地震颤。阿舍坦不得不将昏迷的阿雀扛在肩上,撤离王陵。
他看到了王陵外的光,即将踏出去的那一刻,有什么比他更快地逃了出去,尔后他被什么带动,连阿雀也一起滚出去。
阿舍坦看清了让他摔了一个跟头的家伙:“公子!”
那罗的眼神和往常不大一样。
仿佛被关在山涧里数千年的小兽终于决定走出山洞,看看这世外的天。
“快快快快走!”三尾狰不敢停留,卷着迦梨爬楼梯。
等他们都逃到平地上,最后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,好像追日的夸父最终不堪重负地倒下了。
众目睽睽之下,矗立千年的白□□塌了。
朝臣有的畏惧地跪下,有的愤怒地痛骂,认为这是先祖降罪。更多的是逃窜,远离这里。
迦梨半跪在地上,她的目光似乎要穿越那残垣断壁,深入地底,找到那消失的两个人。
那罗站在她身后,看着那废墟。
他什么都没说,迦梨却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,“我一直以为阿兄是我害死的,其实也没错,如果我早点识破赵逸飞,这一切都不会发生。”
“若你这么说,我也有错。”
“你何错之有,就算有神刻之力,我们也只是区区罗刹,连修士的禁言术都挣脱不了。一剑,阿兄就死了。”迦梨呢喃,“原来我们这般卑微,弱小。”
那罗眼中有动容之色,“阿姐……”
这时卫兵冲上来,团团围住那罗,矛尖对着他。
阿舍坦将迦梨带出包围圈,推给了一直以来支持她的大臣,也是她的老师,“陛下无恙否?”
迦梨暗沉沉的眸仿佛失去了光彩,看了他一眼,“老师,您要做什么?”
“阿那家谋反,其所豢私兵今已伏诛,然阿那多与其子阿那荣在逃。公子与阿那家欲谋朝篡位,当担罪责。”大臣弯腰,重重一鞠,身后同僚也跟着躬身,“请陛下下旨,处死公子!”
迦梨颤了一下,明明没有风,她却觉得冷。
“老师,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?”迦梨声线颤抖,“你在逼我杀了自己的亲弟弟!”
大臣的头更低了,白发白须都结到一起去,“陛下,是为国之安定,手足亦可杀。”
“求陛下处死公子——”
在朝堂上总因大小事争吵的大臣们,此刻竟意外一致。
迦梨像被他们的声音裹住了,即便她捂住耳朵还是能听见。
“先……先将公子押入大牢,此事容后再禀。”
大臣惊愕地看向她,还想逼迦梨当场作出个决定来:“陛下——”
“我敬你一句老师,是因为你教过我,也是你带着一班大臣让我坐稳这个位子,但这不代表你能要挟朕。”
迦梨眼里燃着把火,大臣仿佛看到了上一任女王。
不要离火太近,它既能让你取暖,也能把你烧成灰烬。
大臣撤了两步,“恭送陛下回宫。”
身后的同僚也跟着附和:“恭送陛下回宫——”
阿舍坦立下大功,尽管大臣都说他曾经是公子的刀,用完了就该折断,迦梨还是留下了他,并由他护送公子下狱。
阿舍坦了解那罗,他决不会用镣铐,铐住公子的尊严,“公子,请吧。”
那罗鼻子里发出气声,似乎在笑他,“这算背叛吗?”
“公子觉得是那就是。”阿舍坦顿了顿,“不管如何,公子让属下保护陛下,属下做到了。”
那罗回头看了眼迦梨。
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,像一株胡松笔直地站着,潮湿的风卷起白发,时不时蒙住她的眼睛,她却瞬也不瞬地看着他,直到他上了马车。
阿雀醒来,只看见迦梨,“陛下,您见到那个凡人了吗?好奇怪啊,他不是一直昏迷着吗?”
“不该你问的事,别问。”迦梨淡淡道。
阿雀悚然,头一次畏惧迦梨。但仔细想想,这不是应该的吗?她是女王,本就应有着不可接近的威严,从前的她还是太过仁善了。
“你带着几个婢女留在这里,只要有人出来了,立刻回宫禀报。”
阿雀看了看废墟,一般底下有什么都会被砸得稀巴烂,那修士和凡人都活不了了吧。
三尾狰也留下了,菱歌毕竟是修士,另一个嘛,那可是大妖朱厌都忌惮的,他们俩一定还活着,它在这儿等就行了。
……
温泛夜敲击山壁,找到最薄弱处,回头对菱歌伸出手,“来。”
菱歌握住他的手。
淤流从他掌心流出,缓缓贴住山壁。
两人腾空而起,黑色的淤流带着融化一切的气势,大口大口咀嚼无比坚硬的岩石,眨眼功夫升起足足三十丈。
天海映入眼帘,恍若隔世的光。
菱歌再次踩到坚实的地面,脸上却看不到喜悦,她有些担心又有些诧异地看向温泛夜,“是那头坐骑的力量吗?”
淤流如温驯的小马驹,缠绕着温泛夜的手指,流回掌心消失不见,“嗯。”
他吸收了魔王坐骑的力量,真的没事吗?菱歌欲言又止。
“菱歌——”
三尾狰扑到她身上,险些把菱歌压倒。
先看看她有没有缺胳膊断腿,再看看身上没有伤口,都没有,三尾狰松了口气,“吓死我了,我还以为你要在下面陪死罗刹了呢。”
“你这么担心我啊。”
三尾狰摇晃着尾巴,“哼,我是怕你没了,回头没人给我吃的。”
菱歌笑了笑:“不好意思啊三尾,我们在下面把储物袋里剩下的食物都吃了,等回九洲台,我去人间给你带一些。”
三尾狰哪里是在乎那些吃的,拿腔拿调,“好,好吧。”
阿雀跑过来,仔细辨认了一会儿,才看出另一个凡人是温泛夜。
他本是罗刹模样,怎么变成凡人了?
上了年纪的婢女教导阿雀,她们是奴婢,就算心里疑惑也不要多问,怕掉舌头,“二位没事就好了,阿英,快回去告诉陛下。”
菱歌忙道:“女王陛下没受伤吧?”
“陛下无事,阿那家豢养的私兵都被抓了,但是阿那多和阿那荣逃出去了。”
菱歌问起那罗。
“公子已经被押到大牢里了,大臣向女王进言,要处死公子。”阿雀语调平平无奇,她虽然是那罗送给迦梨的,却和许多婢女一样惧怕,甚至有点厌恶那罗。
菱歌忽地想起什么,向温泛夜要来一块令牌。
阿雀吃了一惊,“这不是我阿妈当宫女时用的令牌吗?你们是从哪儿得到的?”
她还没来得及家去,上次见到昙无冬,听他说自己是为了抓菱歌和温泛夜,掉入裂谷才落得这般下场。
阿雀不仅没帮他报仇,还劝他早些回家照顾阿妈。后昙无冬满口应下,又走了,阿雀以为他真的归家去了。
菱歌饱含歉意:“对不起,阿雀。”
“姑娘真奇怪,什么话也不解释就跟我道歉,你倒是说说怎么了呀。”阿雀猜测,“是不是你们被阿妈收留了?我阿妈是这样,她与陛下一样心善。”
“不,不是。阿雀,方才我在下面,那罗教唆的昙无冬杀我。我……我伤了他,但是他掉进岩浆里了。”
阿雀怔了怔,良久,重重一叹,“我早告诉过阿兄,不可与虎谋皮,更何况他只是颗棋子。此事是阿兄自作孽,我不怪你。”
“还有另一件事,你若真要怪我也没什么。那罗说昙无婆婆已经死了……”
这消息才是晴天霹雳,阿雀愣在原地,许久说不出话,颤抖的嘴唇半晌才吐出一句:“阿妈,她,她是怎么死的?”
“那罗说她是被气死的,此事有我的责任,若不是昙无婆婆收留了我们,昙无冬怎会心生歹念。昙无婆婆是好人,阿雀,我不知如何弥补,等我回九洲台,一定为婆婆祈福,助她超脱。”
九洲台不讲轮回。
修士的肉身死了,魂魄不入轮回,要么飞升,要么魂飞魄散,要么寄宿于新的肉身。
凡人倒相信前世轮回,菱歌愿往人间,寻得高人为昙无婆婆祈福。
菱歌满脸愧疚,阿雀反而摇头笑了笑,“不,怎么能怪你们呢?是阿妈心善,收留了你们,是我阿兄太过执着于名利。我总跟他说,现在的生活虽比不上贵族,但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就够了。他不听,总用我和阿妈当挡箭牌,你们凡人有一句话,儿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贫。阿兄只是悔,悔此生没含到金汤匙。若真要怪,也该怪公子。”
阿雀擦了擦脸,整理心情,“二位请回宫吧,陛下知道你们还活着,一定很高兴。”
菱歌把令牌给她,“这是昙无婆婆的遗物,还给你吧。”
阿雀推辞道:“既然是阿妈给你们,那就留着吧。这块令牌可以让你们在宫中自由通行,除了禁地。”
温泛夜插话道:“王宫里有什么禁地?”
“寂灭殿。”阿雀悄声道,“听说那里闹鬼呢,上任女王下令将寂灭殿及附近宫殿都围了起来,连现在的陛下都不能进,自不必说我们这些宫女了。”
菱歌与温泛夜交换眼色。寂灭殿就是当初女王招待修士的地方,也是赵逸飞住过的宫殿。
或许,女王陛下将那附近封起来并设为禁地,就是想尘封这段往事吧。
……
议政殿。
迦梨披散着白发,手中拿着挽发的簪子,逗弄宫殿正中央水池里的金鱼。
大臣分站两侧,持笏垂首,没有一个敢开腔,便偷偷张望,努嘴示意同僚先挑起话题。
最后还是迦梨的老师阿若平先站出来,“陛下,请您择日处死公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