菱歌也想不通,那罗进入王陵时,无著早消散上百年了。如果他在无著刚刚下葬时看到幻象,还有得解释。
她出神地抚摸着胸前的锁灵石。
那罗忽然话锋一转,“不过就算你死了也好,给我阿兄陪葬,你在梦里不是变成摩诃莲了吗?心中可有遗留一丝我嫂子对阿兄的爱意?”
菱歌斜了他一眼,“那王陵底下镇压着一只曾经的魔王坐骑,它吸收附近的怨魂,摩诃莲的魂魄一直在那里,她在等无著回来。但现在她已经和无著长眠海底了,也算是一个好结果吧。”
那罗愣住了,良久不曾说过一句话。
菱歌看了眼热气已渐渐淡了的饭菜,她是来拿扳指,不是和他聊天的,“那——”
“为什么动手?你连我都不肯杀,为什么愿意杀你的同门?”那罗截断了她的话。
菱歌明显迟疑了一下,没有立刻给出她的答案。
“你只是演给我和阿姐看。”那罗给出了他的猜测。
“不是。”菱歌立刻反驳了。
那罗扬起眉宇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“因为他是败类,你所作所为是为师门清理垃圾?”
“我当时根本记不起自己是修士,我所做的,都是遵循本心。”菱歌实话实说,“摩诃莲的魂魄一直在我体内,她压制着我的记忆,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愤怒和悲伤。我当时便觉得,我必须杀了他。如果这世间有夺取他人性命的罪孽,那我便承担吧。”
那罗忽然将手边的东西砸向她,是一杆水烟。牢里的守卫闲来无聊最爱抽水烟,自以为是地给那罗备上了。
水烟打翻了菜碟,菱歌生气地瞪他:“你不吃也别打翻啊!”
“装什么圣人?!”那罗红着眼咆哮,“你以为,你在梦境里杀了她,就能消弭过去发生的所有事吗?!”
“我知道不能,我所做的,只是安慰。安慰摩诃莲,安慰迦梨……”菱歌撇了撇嘴,没有否认她是摩诃莲时的心情,“安慰你。”
那罗怔然。过了一会儿,他又坐回去了,一边摇头一边嗤笑。
那笑里有名为凄凉的底色,太过复杂了,菱歌向来是读不懂这些情绪的,今日却忽然明白了,不由得心酸起来。
“嫂子不是这样的。”他自言自语,“这种事,也只有你这种人做得出来了。”
他忽然起身走到小案旁,就在菱歌对面坐下了。
菱歌盯着他的扳指,硬扯是肯定扯不下来,要不先把他的手指剁了再接回去?
听着好像挺残暴,但他们修士去人间捉魑魅魍魉,缺胳膊断腿是家常便饭,一粒生机丸就长出来了。
那罗拿起筷子,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,脸上的皮肉皱成一团,“难吃。”
“这可是女王特意吩咐膳房,按你的口味做的。”
那罗抬眼看她,戏谑道:“断头饭再好吃,能好吃到那里去?”
“想不到你还怕死,你手上的人命不知多少哩。”菱歌自觉拎得清。
“如果罗刹海国和人间的通路真的打开了,你们修士一定会杀了我吧。”那罗淡淡道。
“自然,这是惩奸除恶。你可知因为你多少人无法与家人团聚?”
“我就是无法与家人团聚的,想多拉一些和我一样,有问题吗?”那罗反问。
菱歌一时语塞,“你真是无药可救了。”
“能救我的药早就死了,除非时光倒流。你以为我真的会因为你杀了梦里的赵逸飞就对你刮目相看吗?那是假的。你这幅善心还是收起来吧,省点功夫。”
菱歌鼻梁上皱起一层皮,她决定了,把这家伙的手指剁下来,再给他塞颗生机丸,丢到角落里等明天砍头。
小案下,菱歌亮出一把小刀。
那罗忽地问道:“那天在猎场,你摸我的手摸得那么起劲,若不是为了轻薄于我,是为了什么呢?”
菱歌大眼睛扑闪扑闪。
那罗看向自己的手指,忽然明白了,得意地扬起唇,手指摊开,举起,在菱歌面前晃来晃去。
菱歌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那扳指晃动。
“看来是为了这个?”那罗牙齿咬住扳指,从拇指上拽下来,含糊不清道,“想要啊?”
菱歌跃起,掀翻小案,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抢到再说!
那罗仰头将扳指吐出,翠绿飞到半空,菱歌伸手去握,握空了,那罗故意用风让它飞得更高。
他袖里装满了风,向菱歌一扇,她身体在半空中,便有些不稳,一脚踹向那罗胸口,一脚将掉下来的扳指再提上去,最高点恰好是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。
她的指尖就要碰到扳指了,一道风刃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飞过,扬起额前碎发,砰一声砸进了房梁。
房梁吱呀,簌簌落下木屑灰尘,轰然倒塌。
那罗躲过她那一脚,不顾掉落的房梁,又抛出一道风刃,恰好打在扳指上,又是一条优美的抛物线。
菱歌后空翻躲开房梁,单膝跪地,右手撑地,左手持刃。
那罗冒着被砸的风险,应是将扳指抢回来了——正确来说,是叼回来了。
木屑和灰尘蒙了眼,他还在笑,当着菱歌的面,把扳指给吃了!
“别——!”菱歌惊恐大喊。
那罗喉结上下滑动,白皙肌肤起伏,舌头滑过上齿,几乎反呕,“恶心。”
菱歌跺脚:“吐出来!不然我剖开你的肚子!”
她这么一踩,剩下不多的房梁又颤抖了一下。
阿雀在外面听到动静,推开门来看,惊呆了,“公、公子,菱歌姑娘,你们怎么打起来了?”
“他——”菱歌气得恨不得把那罗倒过来上下晃动,把钥匙倒出来。
“反正我明天就死了,你要这扳指,就把我的尸体剖开。”那罗悠闲地往后一躺,踢腿把小案上的食盘都踹到地下,嚣张地架着双腿,“你们可以走了。”
他说的还真是个办法。菱歌告诉自己,淡定,明天就能拿到扳指了。
阿雀也只得收拾残局,劝菱歌先离开,再让守卫过来修理房梁。
她们一离开,那罗那玩世不恭的笑就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怅然,他往毛毯上一躺,看着断了的房梁,轻叹一声:“太晚了啊。”
……
菱歌没拿到扳指,可谓是无功而返,一路上都不怎么开心。
路过那罗宫门,只见婢女进进出出地搬东西,还有卫兵押着内侍离开,“那是怎么了?”
阿雀看了一眼,“公子下狱,陛下追究那些作恶多端的内侍,据说这一次之后,宫中就不留内侍了,只收宫女与内官。”
“为什么那罗宫里的婢女少了那么多?”
“拜祭时公子宫中去了很多婢女,都没有回来,应是葬身在王陵之下了。”阿雀叹气。
菱歌还以为那些攻击她的婢女是卫兵假扮的,没想到真的是他宫里的婢女,想来都受训过了。
菱歌忽地想到阿思,“对了,你能帮我找一个叫阿思的婢女吗?她曾经是王妃摩诃莲的贴身婢女。”
大王子无著的痕迹被抹去了,摩诃莲也无人记得,但阿思是宫女,应该能找到她。
阿雀诧异,答应下来,“好,奴婢帮您查一查。”
到宫门前,阿英早在那里等候,“见过菱歌姑娘,陛下正在与阿舍坦将军议事,特让奴婢在此等候,请姑娘移居玲珑殿。”
“那温泛夜和三尾他们呢?”
“姑娘,您是女子,本就不应与男子住在同一宫中,那条狗也是公的。陛下为温泛夜公子选了一间宫殿,离玲珑殿不远。”
菱歌听着没觉得奇怪,阿雀却反问道:“阿英,陛下封了温泛夜为公子?”
在罗刹海国,公子是类似人间公爵的头衔,不是谁都能称作公子的。
“是,阿雀姐姐,陛下不仅封了温泛夜为公子,还赏赐了菱歌姑娘‘使者’的头衔,以后姑娘就是我们罗刹海国与九洲台沟通的要使了。”
使者可是赵逸飞用过的头衔,菱歌忙道,“我不要当使者!”
她要去和女王说道说道。
“姑娘,这可是好事啊,您为何抗拒?能成为使者可是莫大的荣幸,今后罗刹国百姓都会尊重您,不会因为您是凡人就看轻您。陛下这么做,是为了让您在罗刹海国有立足之地啊。”
菱歌也不知怎么解释,说起来可真是个很长的故事。
虽然她的锁灵石吸收了光团,但罗刹海国百姓的记忆没有恢复,只有迦梨和那罗得知了真相。
阿雀也跟着阿英劝道:“菱歌姑娘,陛下已经下旨,撤回十分不妥,这不过是个头衔,您不喜欢也无妨,总归是要回人界去的,不必担心。”
说得有道理,菱歌勉强接受了,她还要见温泛夜和三尾狰,“那我去见一见他们,再回寝宫,可以吧?”
“陛下已在您宫中设宴,正待姑娘前去。姑娘,反正明日就能见到他们了,何必着急呢?”
她怎么说都有理,菱歌不好拂了迦梨面子,便答应下来:“好吧。”
这时几辆马车自宫门驶去,阿英与阿雀忙退到一旁。
那马车贴金嵌玉,不比阿那家的差。
阿雀认出是阿若平与门生的马车:“阿舍大人又入宫了?”
阿英点头:“不错,他们知道陛下封了温泛夜为公子,菱歌姑娘为使者后倍感不满,听阿环说,陛下还当场摔了东西呢。”
菱歌从小小窗口内窥到一张布满乌云的脸,上了年纪的大臣与另几个年轻罗刹愤慨激昂地谈话,手臂伴随起情绪大幅挥动。
菱歌的寝宫比先前住过的都华贵,白玉砖,夜明珠,鎏金漆柱,飞天壁画。婢女鱼涌而入,捧着上好绸缎裁剪的衣裳,宝石首饰,妆花黛螺。
乐师演奏,舞姬婀娜,长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。
她却没什么心情欣赏,托着腮,闷闷不乐地坐着。
阿环和阿英站在殿外议论着什么,片刻后,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罗刹进到殿中。
菱歌茫然地看着他们,不是说内侍都被赶走了吗?
阿环让舞姬退下,乐师到屏风后演奏,没有命令不许出来。曲调也倏地一变,奢靡婉转,春情无限。
“请姑娘慢慢享用。”阿环说完,躬身碎步退出宫殿,合上殿门。
嘣的一声,几个青年跪下了,宽衣解带,露出抹过桐油,亮晶晶的肌肤。
菱歌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,惊得下巴都掉了。
殿外长廊上,阿环和阿英交谈,阿英道:“菱歌姑娘与温公子不是一对吗?为何陛下要让我们送男宠进去啊。”
“他们还未成婚,怎么能算一对。”阿环摇头道,“再说了,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,菱歌姑娘年轻貌美,就应该多享用几个优质男宠。人间有一句话说男子皆薄幸,听说他们那儿的女人,要遵循妇德,一生服侍一个丈夫,可那丈夫还能纳妾,少的纳一个,多的那可是三妻四妾,还有皇帝宫里,咱们女王只会有一个王夫,他们人界帝王能有后宫三千佳丽。我们只是给菱歌姑娘送四个男宠,已经够少了。”
阿英点头:“你说得有道理。”
嘣!
二人俱是一惊,回头看去,只见玲珑殿的殿门飞到广场铺着的白沙上去了。
“出去,都出去!”
菱歌操着长棍,敲打男宠的屁股和小腿,将他们都赶出宫殿。
男宠手中攥着衣衫,泪眼汪汪,“姑娘,是小的哪里做的不好吗?”
菱歌一只手捂住眼睛,“我不需要你们服侍,出去!”
阿环和阿英连忙跑过去,“姑娘,他们是陛下派来的,您就算不喜欢,也不能打他们啊。”
“我没有打他们。”菱歌嘟囔,她不敢睁开眼,实在太辣眼睛了,“我就是让他们走,你们帮我告诉陛下,我不需要男宠。”
“姑娘是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吗?我们出宫帮您喜欢的来。”
菱歌忙说:“不必了不必了!我,我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“那我们替您找一个替身来?”
菱歌无可奈何:“我想早点休息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阿环有些失望,带着男宠离开了。
菱歌让乐师也出去了,为免她们再硬往她这儿塞男宠,菱歌把门锁上,盘膝打坐。
不知不觉,她又到了那白雾茫茫的地方。
不过这次她能看到人了,她抬起头,看见了仙女雪白的肌肤和圆润的下颌线。
她似乎察觉到菱歌的注视,低头微微一笑。
仙女手拈莲花,向最上方看去。那朦胧的雾气后,金光隐隐,一道亘古恒远的声音在讲一个故事。
“……过去久远劫中,如是慈愍发恒河沙愿,广度众生。①”
周遭响起一声声“善”。
仙女低头看菱歌,“你听懂了吗?听不懂也没关系,等以后你和我们一样了,也能坐在这里听经。”
她的手指,温柔地抚摸着菱歌。菱歌仿佛回到温暖的羊水里,沉沉闭上眼。
待菱歌再睁开眼,天已经亮了。光从宫殿中央的镂空圆拱里投下来,月净鲸缓缓游过。
阿环和阿英在殿外等候多时,为菱歌更衣梳妆。
菱歌有些别扭,毕竟今天要去刑场看那罗被处决,打扮得这么漂亮着实奇怪。
“姑娘真漂亮。”阿英看着气质大变的菱歌,竖起大拇指夸赞道。
今日着装比往日还“过分”,裙摆足足有八层,重重叠叠,像一捧褶皱的牡丹花。
臂钏足钏都戴齐了,要不是菱歌明确拒绝,耳垂上还会有两粒重得她不自觉抻长脖子的耳坠。
菱歌摆弄裙裾,讷讷道:“我能换一套吗?”
“我们知道姑娘不习惯,但今日全国百姓都会到场,您是九洲台使者,自然要打扮得好看一些。这样吧,我帮姑娘带一套便装,等下了场就立刻换回来,如何?”阿英笑道。
“好,多谢。”菱歌舒了口气,忍忍。
阿环去采了一朵荷花来,“姑娘很衬这花。”
粉腻黄丝蕊的荷花,如梦里仙女所托菡萏。
……
工匠连夜在白塔废墟前,搭建了一座断头台。
菱歌下了马车,由阿环领着,走到一边的三层看台上。她东张西望,回头问侍立一旁的阿环,“阿环,温泛夜和三尾还没来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