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们顾不得放下盒子,纷纷跪地。菱歌只好跟着跪下,眼睛滴溜溜地转。
“求公子息怒——”
菱歌心里咯噔一下,不会这么巧吧。
“滚出去!”那罗呵斥道。
阿环和阿英被赶出来,对视一眼,无可奈何地说,“公子,就算您不要奴婢们侍奉,也让奴婢们将这些东西放进去吧?”
过了一会儿,才传来那罗冷漠的声音,“进来。”
阿环和阿英催促婢女们进去。
菱歌若不进去就太扎眼了,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宫殿,放下盒子,学其他婢女,低头弯腰退下。
“等等。”那罗声音响起,“你,抬起头来。”
大家不知道他喊的是谁,纷纷抬头,除了菱歌,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胸口。
一阵脚步声,那罗走到她跟前,抓住她的犄角,硬是让她抬起头。
大眼瞪小眼,那罗眉头紧锁,“你,你是嫂子的婢女,阿思。”
他记性几时这么好了?菱歌汗颜,“公子,奴婢不叫阿思。您说的嫂子是谁啊?”
大王子的痕迹被抹去,王妃摩诃莲自然也销声匿迹了。她的亲族摩诃家也全然忘了这个女儿,百年后更是因人丁凋零,仅剩的一脉搬到了疏勒。
那罗垂下眼帘,打量菱歌半晌,“那你叫什么?”
“阿……”摩诃莲的名字跃入脑海,菱歌不假思索,“阿莲。”
菱歌这么做相当冒险。阿英告诉过她,普通罗刹的名字只有一个字,若现场有另一个“阿莲”,她就要露馅了。
她运气很好。
没有第二个阿莲跳出来,婢女战战兢兢地低着头。
“你留下,其他的都滚。”那罗袍袖一挥。
菱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。
婢女紧绷的肩膀都不自觉一松,疾步退出寝殿,不给菱歌浑水摸鱼的机会。
横竖她是为了钥匙来的,既出不去了,就试试拿到扳指。
“你想走?”那罗冷冷道。
菱歌低着头,“奴婢不敢,公子有什么吩咐?”
“过来。”那罗拍了拍长榻的另一边。
菱歌走到榻边,端起果盘,捧到他面前。
那罗皱眉,“放下,谁让你拿了,坐到这里。”
原来他不仅仅是让她过来。
菱歌不明白他的用意,“公子,奴婢不能与公子同坐。”
“我说你可以就可以,坐下。”那罗见她迟疑,便又用了很重的语气,“你想被赶出宫去吗?”
菱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放下果盘,乖乖坐到长榻边上。
那罗还不满意,“太远了,靠近一点。”
菱歌挪了一点点。
那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,拽到中间,倒头睡了下去。
他调整姿势,正脸向上,看着她的下颌角,“不许动。”
菱歌早就僵硬了,那罗枕在她膝上,她不敢动。
“把手放到我额头上。”那罗指挥道。
菱歌迟疑,那罗便冷哼一声,她立刻将手掌放到他冰凉的额头上。
“唱首歌来听。”那罗顿了顿,“唱什么歌都行。”
这可难为菱歌了,她哪会罗刹海国的歌曲啊。
那罗等得不耐烦了:“什么歌都行,听不懂也无所谓,快点。”
菱歌只好哼起那首金陵小曲。
那罗换了个姿势,侧躺着,柔软白发铺在她膝上,像一条条剪碎的绸缎,“这首歌唱的什么?”
菱歌照搬温泛夜的话:“奴婢也不知道,听村里老妪哼唱的,只知道几句话的意思。”
“哪几句?”
“若是晓珠明又定,一生长对水晶盘。”
那罗嗤地笑了一声,“什么意思?”
“是喜欢。”
“喜欢。”这两个字在那罗舌尖滚了一圈,“还行吧,接着唱。”
菱歌只好曼声吟唱,不知何时寝殿静得只有她的歌声。随风扬去,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远了。
她喉头有些发干,悄悄低头,只见那罗已闭上眼,鼻息平稳,显然睡着了。
再看敞开的殿门外,只余几个婢女守着。
菱歌双手掐诀,心中磨刀霍霍,先弄晕他,再把他的肚子剖开,取出扳指,再缝上。
忽然那罗翻了个身,袖中掉出什么,一路滚动,撞到门槛停了下来。
是那扳指!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菱歌面露喜色,正待起身,低头却见那罗直勾勾地盯着她。
菱歌还以为他醒了。
却见他眼睛眨也不眨,根本没在看她,“我知道我当不了王,王要能令万物臣服。月净鲸不肯承认我,我到现在也无法站在它的脊背上。从前我以为得不到那便毁了吧,毁了也好。后来我才明白,原来得到了是一件很开心的事。正因喜悦,才肯放手。想不到我明白了这个道理,你却陷了进去,阿姐。”
菱歌手指在他面前挥了挥,那罗像没看见似的,缓缓闭上眼,又睡着了。
他在说梦话啊。
菱歌掐诀,灵气钻进那罗眉心,他的身体更放松了,怎么摇也不会醒。
菱歌轻轻地将他放在榻上,拾起扳指,若无其事地走出勤政殿。
走到僻静处,菱歌摊开手掌,将扳指举起,天海的光穿过扳指,留下一道碧绿的线。
看着像真的。一想到它曾经待在那罗的胃里,菱歌忙掐指用水洗了洗。
已经拿到扳指了,剩下的在女王那里。
这回她学聪明了,不跟着婢女走,就近找了一间废弃的宫殿,等到天黑。
华灯初上。
宫道两侧缀着夜明珠,菱歌一路寻到女王寝宫。
“这是陛下寝宫,你是哪个宫的?”婢女拦住她。
菱歌举起令牌,“我就是陛下宫中的。”
昙无婆婆服侍过迦梨,她的令牌上有女王寝宫的标识。
“看样式确实是这宫里的,你叫什么名字,怎么从没见过你?”
“宫里婢女那么多,姐姐不记得我也很正常。”
正这时阿雀领着两个婢女走来,她是迦梨的贴身婢女,地位比内官都要高。
看门婢女忙行礼:“见过阿雀姐姐。”
阿雀手中捏着三张画纸,翻到最下面那张,恰好抬头。她看了看画像,又看了看菱歌。
“你……你是阿思?”阿雀不敢相信,这个阿思应该五百来岁了。
婢女将菱歌的令牌奉上,“阿雀姐姐,她说是我们这宫的,但我看她实在面生,这是她的令牌,有些破旧了,您看看。”
尽管昙无婆婆时常擦拭令牌,放在阴凉处细心保管,令牌仍免不得岁月蹉跎。
阿雀扫了一眼,愣住了,再看菱歌,忽然镇定下来,“没错,她是我们宫里的,平日里在后廊站岗,你觉得面生很正常。”
那是昙无婆婆的令牌,阿雀一定认出她了。
菱歌松开了掐诀的手。
“你跟我来。”阿雀对菱歌说,回头吩咐其他婢女,“你们忙完了就回去休息。夜深了,陛下喜静,你们是知道的。”
婢女纷纷唱喏。
菱歌断定阿雀是在帮她,便随她绕过转角,一直到后廊檐下。
阿雀四顾,确信无人,方转向菱歌:“菱歌姑娘,陛下下旨全国通缉,你怎么自投罗网来了?”
“我们要去归墟,再过不久,我师兄就来了,他一定会杀了温泛夜,女王陛下手上有去归墟的钥匙,我只能冒险。”
“钥匙?我也许知道你说的是什么,跟我来。”
阿雀领路。
走过长廊,似曾相识。菱歌跟着她来到大厅,圆镜静静地立于中央,菱歌要找的剩余两个部分被何为一体,放置在圆镜前的石台上。
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陷阱。
阿雀:“陛下暗中吩咐阿舍坦将军,带一队人马,吃喝都在离这只有五十步的暗房中。”
这有什么,菱歌已经拿到最难的扳指了,她能用灵力,最直截了当——抢了就跑。
忽然阿雀向前走去,似要暴露了,菱歌慌忙拉住她,“阿雀,你干嘛去。”
阿雀神情宛若一个慷慨赴死的战士,“我是女王的贴身婢女,就算我出现了,卫兵也不会立刻上来抓我,我会找借口偷走钥匙,你带着钥匙快走,我帮你拖延时间。”
“谢谢。”菱歌大为感动,摇摇头,“不用了,我自己便可以拿,昙无婆婆很爱你和昙无冬,她帮过我们,我绝不会陷她的女儿于绝境。”
阿雀怔了怔,怅然而笑,“菱歌姑娘,实话与你说吧,我偷听到陛下在镜前说话,她只是想把温公子留下,并没有伤你之心。陛下待我很好,我不知道应该站在谁那边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帮我?”
“因为我相信我阿妈的选择,这是我第一次背叛陛下,也会是最后一次。”
菱歌:“你说的镜前,是什么镜子?”
“是梳妆台上的铜镜,就在陛下寝殿中。那梳妆台还是上任女王送陛下的,她一直很珍惜,从来不让我们碰。”
就是温泛夜提过的铜镜?
菱歌暗暗记下,“阿雀,你快回去吧,免得连累你。”
阿雀轻舒了口气,“好吧,你们保重。”
她往后走了两步,折返回来,“菱歌姑娘,你要找的阿思,就是你变化的这般模样吗?”
菱歌点头:“对。”
阿雀从怀里取出画像:“这宫里到现在只有三个阿思,你要找的已失踪许多年了,若如今还活着,应当五百来岁了。”
菱歌接过画像,“她会不会是出宫了?”
“有可能。”阿雀道,“也许,她在哪个地方安享晚年。”
“谢谢。”菱歌悬着的心落下,仿佛了了一桩多年的心事。
确定阿雀走了,菱歌才蹑手蹑脚地绕到离石台最近的柱子后,轻点足尖,落在石台上,脚尖踢起钥匙,一把握住。
“快,抓住她!”
果不其然,转眼间卫兵就从仅有的两个门鱼贯入内,团团围住了菱歌。
阿舍坦道:“修士受降!陛下有旨,只要你肯把温公子交出来,就放你回九洲台!”
菱歌明明和迦梨分析过利害关系,尤其是现在修士在罗刹海国能用灵力了,大师兄的到来绝对是灭顶之灾。
只有温泛夜走了,罗刹海国才能逃过一劫。
针对她的长矛又进了一寸,菱歌的立足之地仅剩石台。
“帮我转告陛下,谢谢她这些时日的照顾。”
阿舍坦:“姑娘还是自己说吧!”
他脚下借力,一跃而起,长臂欲抓菱歌肩膀。
菱歌像条抓不住的泥鳅,从近在咫尺的手掌下堪堪溜走。
阿舍坦抓了个空,阴影落在刚毅脸庞上。抬头看去,只见菱歌立在一片大荷叶上。双手平展作苍鹰振翅,落下时又好像一只蜻蜓停在荷叶尖尖角上。
夜晚的天海幽深久远,水母散发着幽暗的光,撑着身体自在地浮游。
菱歌操纵荷叶飞行器冲向镂空圆顶,近了,一刹那,她撞破琉璃,碎片如雨洒落。
卫兵纷纷抱头挡住碎片。
等他再看,菱歌已经逃跑了,阿舍坦声嘶力竭:“快追!”
菱歌顺利逃跑,跑到半路又折返。
她没想那么多,就是去看看温泛夜说的铜镜,毕竟这一趟离开可能就不回来了。
歪打正着。阿舍坦断定她拿到东西后会不顾一切地逃出王宫,带着手下的兵往相反方向追。
荷叶飞行器速度极快,菱歌到寝殿时,偷盗钥匙的消息还没传到这来。
从后廊小门进,菱歌一眼就看到那上好沉香木雕刻、描金洒红的梳妆台。
菱歌走到梳妆台前,反手敲了敲铜镜,一点也不清脆,很沉闷。
她试着用力推了一下,立刻传来咣当咣当,仿佛两瓶装满了的水互相撞击的声音。
菱歌按住梳妆台,摸索边缝,解开一个木扣,打开后看见了一行行架子,摆着一个个琉璃瓶。
忽然身后传来暴呵:“住手!”
菱歌回头看了一眼,是女王,穿着睡袍,披散长发,看样子刚刚睡下不久,被她捣鼓梳妆台的鲁莽举动惊醒了。
不过她时间本就有限,哪能慢手慢脚的。
菱歌当机立断,把梳妆台整个收进了储物袋里。
迦梨惊愕,菱歌跳上荷叶飞行器,向上撞飞屋顶。
泥土糊成的天顶被她撞破,工匠在里面掺了石头和贝壳,她还不是刚劲铁骨,回过神来才觉得脑壳好疼,似乎肿起了个包。
这时的王宫处处亮了起来,遍布夜明珠和火把。
菱歌的荷叶飞行器变了颜色,不仔细看,几乎和天海融为一体,她还是没急着离开,找个地方停下,给温泛夜发纸鹤。
忽然一粒夜明珠跳到荷叶边缘,向内滚落到叶心。
菱歌诧异地拿起,又是一粒,砸到了她的后脑勺。
菱歌向下看去,有婢女发现了她,双手比作喇叭,扯着嗓子到处跑:“她在这里,快来!”
菱歌怎么也想不到,为了找她,婢女将数不尽的夜明珠往天上丢,那么多瞎猫,总有一直撞上死耗子的。
也有一部分原因,是她恢复了灵力,自觉目前和几百、上千罗刹正面打,打不过,但逃跑是小意思,做出了在罗刹眼中“嚣张”甚至是“挑衅”的行为。
纸鹤还没回来,菱歌还记得女王说过,除了钥匙,还需要王族的神刻之力。
无著已经死了,迦梨不肯帮他们,而且她是女王,带走她太扎眼,剩下一个……
菱歌拍掌,掉头冲向勤政殿。
那罗刚刚醒来,还特意问了殿前看守的婢女,“阿莲”去哪里了。
婢女老实回答,“她已离开好几个时辰了,公子可是要她来?奴婢这就去找她。”
第59章
“不必了。”他似乎并不意外,也不在意。
忽然屋顶破了个大洞,一地碎砖烂瓦,婢女抱头鼠窜,那罗愕然地看着那洞口露出的一角荷叶。
菱歌探头,跃下荷叶,她本做好了和那罗打一场的准备,他却站着不还手,只盯着她问:“你怎么又回来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