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对上菱歌眨巴眨巴的眸子,不敢相信,“你醒了?”
“嗯。”菱歌点头,“你被踢出来了?”
“对啊,你们不都是眼睛一闭就变成另一个人了。我试了好多次,呆不到两……两秒,就被踢出来了!”小黑掰着手指头,心塞不已。
难怪她在故事里没见到小黑。
迦梨和那罗依旧是他们自己,菱歌变成了摩诃莲,温泛夜……变成了无著?
下一刻,温泛夜睁开双眼,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他四下寻找菱歌的踪影。
菱歌静静看着他,“你是温泛夜吗?还是无著?”
温泛夜一愣,“甘伽无著早就死了。我被他控制住,是因为他的执念。”
“执念?”
“他很后悔,不止是对迦梨和那罗,更是对……摩诃莲。”
他险些说成“你”。
温泛夜按了按额角,他还没从无著的角色里出来,此时看菱歌,仿佛还看着他的妻子摩诃莲。
光团忽然震了一下。
温泛夜下意识将菱歌拥入怀中,用身躯保护她。
菱歌的鼻子撞到他的肩。
她鼻子一阵发酸,忽见那飘在空中的那罗不知几时醒了,直勾勾地盯着她看。
他的眼里少了几分厌恶,多了几分复杂。
菱歌立刻看向迦梨,她也醒来了,悉知真相后,她那时常挂着温柔的面庞染上冷硬。
迦梨抬眸,两人四目相对,她对菱歌淡淡一笑。
光团再次震颤,小黑眼尖地发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拽它,直要把这光团拽散了。
“三尾!”菱歌忙道,“快拉我们上去!”
三尾狰急得团团转,它没绳子,等等,它看向自己的尾巴,犹豫过后是视死如归。
三尾狰的尾巴慢慢放了下来,只是离光团还有一点距离。
那罗是第一个跳上去拽住它尾巴的,三尾狰试图把他晃下去,那罗却轻巧地御风而上。
他在光团里施展不出神刻之力,这会儿倒灵活起来了。
三尾狰怒道:“你这家伙——”
那罗掌心凝聚风刃,架在三尾狰脖子上,它的毛被割掉了几簇,“拉我阿姐上来。”
三尾狰不情不愿地把尾巴放下去,上来的是小黑,他就是来救迦梨的,自然要带她上去。
光团内只剩菱歌和温泛夜了,如果不算已经死去的无著。
在梦境里,摩诃莲起初是菱歌的脸,而无著是温泛夜,死了才变回他自己。
菱歌看向无著,有所动容。
温泛夜只是被无著的执念影响,而她彻彻底底变成了摩诃莲,感其所感,伤其所伤。
摩诃莲与她完全不同。
菱歌天真,直率,她有时会难过,但也就一会儿便重振精神,似乎这世上没什么能让她伤心的。
摩诃莲很忧郁,她想的事很多,却从来不曾踏出一步。
她不懂无著为什么不爱她了,不曾去问。从她以为无著不爱她的那天起,她再没踏出过寝宫。
也许摩诃莲的忧郁,或多或少留下一点,在菱歌心中。
“菱歌,温泛夜,你们快上来!”
温泛夜正要跃出光团,忽然无著睁开眼,一把拽住了菱歌的腿,把她往下拉。
他身上隐约出现摩诃莲的魂魄,她变成了恶鬼,流下两行血泪来。
“你理解我的吧……留下来陪我吧……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……”
摩诃莲对菱歌说。
菱歌看着她,“你都看到了吧,我所做的一切。当初,你为什么不试试踏出寝宫呢?”
摩诃莲愣住了。
“也许,只要你踏出去,你就能救迦梨,救那罗,甚至救无著。你说他错了,你何尝不是错了?那一棍,既是我下的手,也是你借我的手,还曾经的债。”
菱歌想起那一刻,那时那罗就已经知道他在梦里了吧。
他质问菱歌的每一句,都是拷问她的准则。
但菱歌还是下手了,她打破了自己的原则,因为她感觉到了摩诃莲的痛。
昔日她反对师兄和师尊以杀止恶,如今她梦中杀同门。
并且她知道,若赵逸飞还活着,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。
菱歌茫然了,却不后悔。
摩诃莲的面容扭曲着,她发出一声哀嚎。
地动山摇,整座王陵都在颤抖。潜藏在地底深处的东西露出苗头,那是一只无比巨大的海兽。
若它离开地底,罗刹海国的百姓就遭殃了。
伴着咆哮,那无尽的黑挪动起来,众人这才知道,那黑就是海兽的身体,下面是滚烫的岩浆。
岩浆跳动,喷射,保护菱歌和温泛夜的光团越来越淡,最后像泡泡一样碎了。
破碎的光点钻入菱歌怀中,融入锁灵石。
菱歌眼前一晃,她忽然躺在一片白雾缥缈的地方,看不清周围,仅有重重叠叠的声音传来——
“……时长者子,因发愿言: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,为是罪苦六道众生,广设方便,尽令解脱,而我自身,方成佛道。何解?②”
“地狱未空,誓不成佛,众生度尽,方证菩提。③”
“善。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。④”
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菱歌呢喃着这句话。
下一刻,温泛夜紧紧握住她的手。光团消失后,她和温泛夜、无著在往下坠。
无著掉进了海兽嘴里,摩诃莲的虚影倒映在海兽眼里,她笑得很开心,仿佛终于能和无著长相厮守了。
温泛夜眼尖地发现被岩浆照亮的石壁旁,有一个小小的平台。
忽然一道风托起了他们俩,温泛夜抬头一看,是那罗在操纵。
他很吃力,额角渗出豆大的汗。
温泛夜不明白那罗的目的,但他极快地反应过来,借着这风跃到了平台上。
“不好,它要冲出去了!”菱歌抓住温泛夜的衣袖。
海兽嘶吼,咆哮,王陵颤抖。
菱歌想起温泛夜的储物袋里还有两颗风火雷,她抬头高喊:“小黑,把储物袋丢下来!”
小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埋怨自己起不了作用,听见菱歌说的话,以为她有脱险办法了,立刻将储物袋丢下去。
菱歌伸手堪堪接住储物袋,掏出剩下的两颗风火雷。
她看向温泛夜,说了句让他瞬间恐惧的话,“你要来救我。”
她只是在安慰他。
菱歌将温泛夜推了下去,她垂眸看着他,而他被一团喷涌的岩浆包裹,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眼前。
小黑忽然被“挤”到了天府里,不生气还很高兴,“阿夜,你回来了!”
温泛夜却脸色发青,什么话也没说,刚出虎穴竟又投身而入。
他身影刚消失,底下传来了两声爆裂炸声。
菱歌催动灵力,将风火雷丢向两侧。
她要用碎石掩盖海兽和岩浆!
菱歌已经做好被困在这里的准备了。
海兽出逃,殃及罗刹海国百姓,她身为九洲台弟子,万万不能坐视不管。
她亦相信温泛夜有办法,不会弃她而不顾。
山壁轰隆,如泥雨泻。
忽地,菱歌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出口跃下,义无反顾地撞进海兽之口。
“温泛夜——”
黑暗。无尽的黑暗裹住了他,温泛夜仿佛回到极渊。
他体内,那颗被海气环绕的珠子隐动,忽地挣脱开海气,自他眉心蹿出,化作一条黏腻的长蛇,虚虚环绕住他。
与此同时,海兽体内躁动,重获自由的喜悦眨眼变成了命丧黄泉的恐惧。
温泛夜双眸越来越红,眼珠子彻彻底底化成了赤色,本被染红的眼白却刹那回归本色。
犄角疯涨,向内弯曲,却忽然间剥落了,从角尖一点点掉落、消失,直到彻彻底底化作飞灰。
他的白发亦重新染上了黑色,像一匹深得填不进任何颜色的绸缎。
好舒服。温泛夜仿佛回到了婆婆还在的时候,他们会一起躺在草席上看星星,即便住着破屋也怡然自得。
“阿夜……阿夜……”小黑在呼唤他,充满恐惧。
他听不到。
他带着与海兽同归于尽的心思跃下,此刻却沉浸在它的臣服里。
外面,菱歌看到的是海兽在翻滚,从咆哮变成哀嚎,从哀嚎变成呜咽,它渐渐僵硬了,一身浓得化不开的黑褪去。
最终它定格成一只鲸死去的样子,那表面的黑和深处积累了几千年的怨恨都化作一粒黑色珠子。
温泛夜身体半悬在空,碎石不断坠下,他却丝毫不受影响。
看到他变回原来的样子,菱歌自然高兴,但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。
他伸手触碰那珠子,神情冷漠得不像人。
珠子像是对他臣服了,钻入他眉心。
一刹那,菱歌仿佛看到两粒珠子融为一体,而那条微弱的、缠绕着它的海气,嘣的一下断裂了。
“温泛夜?”菱歌不知怎地,有点害怕。
温泛夜忽然看向她,微微一笑。
她从没见过他那样笑,充斥邪气,仿佛幽深山涧里缓缓流动的黑色淤泥。
刹那,他闪现在她身前,一把将她推到山壁上。
两侧的山壁已经崩陷,一块块掉进岩浆里,没阻止岩浆喷发,反而使上面塌陷了。
三尾狰见情形不对,赶紧催迦梨离开:“快走快走,这里要塌了!”
迦梨:“不行,他们还没上来!”
她看向那罗,却见那罗沉默地盯着她看,“阿姐,他们不是嫂子和阿兄。”
迦梨怔了怔。
不行,它得保住女王,不然又一个大帽子扣下来,说不清了!菱歌在这儿也会这么做的。
三尾狰不由分说,尾巴卷住迦梨往上面跑去。
那罗看了眼正在逐步塌陷的地面,驭风而去。
一个早在黑暗里躲藏许久的身影,也一瘸一拐地朝上跑去。
作者有话要说:
①清史清溪《花月痕》
②出自《地藏本愿经》
③④都是后人总结的
第56章
菱歌不认识这个“温泛夜”。
他绯红却纯净的眼眸盯着她,无礼的打量,像看一个漂亮的物件。
忽然他低头,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,犬齿轻轻啮咬肌肤。
菱歌想推开他,却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住了。
忽然他张开嘴,狠狠地咬了一口,吃了一大口血,一路而上,衔住她的唇。
血沿着彼此的唇滴落,有一种奢靡的艳丽。
在梦境里有过的——仿佛被他拽到深海里的感觉又来了,菱歌战栗着,喊他的名字:“温泛夜!”
他的眸光闪烁了一下,回过神来,呆呆地看着她,不知所措。
菱歌用袖子擦了擦嘴唇,向上看去,出口被彻底掩埋了。
“小黑,我做了什么?”温泛夜一点记忆都没有了。
小黑有气无力:“你,你,不说也罢!”
他刚刚像被一堵墙围起来了,无论怎么喊,温泛夜都听不到。
至于他为了救菱歌,鲁莽跳下来的举动,小黑没什么意见,如果是他,他也不会丢下菱歌逃跑,懦夫才这么做。
温泛夜看见她脖颈间的伤口,有了点猜测。
“对不起。”温泛夜向菱歌道歉,他低垂着头,像做错事的小狗,下句话却让她无言以对,“你咬回来吧。”
他把脖子抻长,故意露给她咬。
菱歌羞红了脸,“我要咬你干嘛。”
灵力一抹,那伤便不见了。
小黑像发现了新大陆:“阿夜,这丫头会脸红了诶!”
要知道她从前都是面不改色地做让别人脸红的事啊!
温泛夜:“嗯,真好看。”
小黑:“?”
阿夜也不一样了,他们到底在梦境里经历了什么啊,让我康康!
“现在怎么出去?”菱歌有些忧愁。
温泛夜坐了下来,他脱下外袍,给菱歌当垫子,“等,等这里完全塌陷了。”
菱歌诧异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她耳力这么好,都不知道外面还在塌。
温泛夜指了指耳朵,“我也不知道,听得很清楚。”
他听到整座白塔都在分崩瓦解。
白塔与王陵连在一起,这么一来甘迦一族的尸骨都埋在地下了。
菱歌便坐下来,她想了想,问道:“温泛夜,你变成无著的时候,知道摩诃莲是我吗?”
“偶尔知道,偶尔不知道。”
温泛夜学会在她面前撒谎了,其实他一直都知道,无非是能控制身体和不能控制的区别。
有一些画面他实在忘不掉,温泛夜不觉摸了摸嘴唇。
“我还想提醒你快点清醒呢。”菱歌抱怨道,“可能是因为无著已经死了,而摩诃莲的魂魄还在。对了,方才你怎么吸收了那海兽?”
“我也不知道,它啊,不是什么海兽。”温泛夜读到了它的记忆,“它是旧日魔王的坐骑。”
“魔王?”
“魔国之王。”温泛夜看到的也只是片段,他仿佛化身成了这坐骑,载着魔王四处征战。
魔王陨落后,坐骑被镇压在罗刹海国最底下,后来的罗刹子民建起了白塔,阴差阳错地把从天而降的锁灵石放到了白塔最底下。
因此多年后坐骑醒来,却怎么也出不去,便吸收怨念之魂,壮大自己。
更倒霉的是好不容易能出去了,又遇到了温泛夜……
“那你没有不舒服吗?”菱歌问。
温泛夜看向她,忽然笑了笑,“你不怕吗?”
“为什么要怕?要不是你,它就跑出去了,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。”
温泛夜不知几时屈膝坐着,脸颊靠着膝盖,歪头看着她,有点乖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。
他听后微微眯起眼,似乎很高兴,“要不要在这里多呆一会儿?”
“温泛夜,你今天好奇怪。”菱歌动了下脑筋才读出他言外之意,“你有办法出去吗?”
小黑也觉得他很奇怪:“阿夜,我们被困在地下了,难道你早知道有办法才跳下来吗?”
“也不是很难。”温泛夜揉了揉额角,“头有点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