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他还掀起袖子,展示给宁昆山看。方丈拿起降魔剑,在胳膊上划了一道,没有血,那剑在他手上好像一柄轻飘飘的木制玩具。
宁昆山从黄粱村到护国寺,心事重重,也许他是有心魔的吧,便问方丈可否让他一试。
——对他也没用。
方丈哈哈一笑,道:“施主,你的心魔已除,可证正果。”
夏吹雪唤了声大师兄,把宁昆山从回忆里拽出来。
宁昆山迟疑片刻,握住剑柄,拔出降魔剑。
银霄倒在地上。
夏吹雪试了试他的气息,“师尊没事,这把是什么剑?”
“降魔剑。”宁昆山长长地舒了口气,“只能斩心魔。”
夏吹雪呢喃:“心魔……”
夏吹雪奔向乔歌眉,检查了一番,神色凝重。
宁昆山:“她怎么样了?”
“傻子!”夏吹雪骂道,“师尊用了傀儡术,她修为远不如他,只能用元神自爆阻止,被师尊灵力一冲,以后怕是再也无法修仙了!”
宁昆山看向东倒西歪的弟子,他们被余波所伤,要疗养上一段时间。
温泛夜平躺在地,菱歌正在为他疗伤。
可不管她怎么做,那伤口的血就是止不住,菱歌急得直流眼泪:“温泛夜,你醒醒,你快醒醒啊!”
宁昆山走过来,“菱歌,他是魔,被降魔剑所伤,恐怕没那么容易复原。现在宗门里修为最高的就是长老了,我们去找他,或许还能救温泛夜。”
“好!”菱歌将温泛夜抱起。
“师兄!”夏吹雪喊道,“五师妹醒了,她说长老或许在万华殿。”
宁昆山颌首,“那我们先去万华殿看看。”
到万华殿前,只见殿门半开着,宁昆山踏入殿内,一眼便看到倒在地上的醍醐。
他似乎是从什么地方艰难地爬过来的,伤重不已。
宁昆山将他翻过来,手指合拢,探醍醐鼻息。
醍醐微微睁开眼,“还没死呢,发生什么事了?”
菱歌惊呼:“长老,谁打伤了你?”
醍醐闭口不提,但宁昆山一下就猜到了,怪不得银霄不曾用剑。
菱歌小小的,个子矮矮的,把比她高一个头的温泛夜抱在怀里,看着又古怪又好笑。
——若是没那止不住的伤口。
血流了一地,菱歌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。
醍醐靠着宁昆山的胳膊站了起来,宁昆山的伤也不轻,被碰到了伤口,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。
他试着手掌聚集灵力,先止住温泛夜的伤口。
灵力在伤口外侧徘徊,始终不肯入内。
醍醐头晕眼花,打断施法,“不行,我的天府被伤到了。菱歌,你的灵力有疗愈之效,你来。”
菱歌将温泛夜放在榻上,绿色的灵力仿佛是一缕又一缕的蚕丝,一点点裹住伤口,钻了进去。
“咳!”
昏迷中的温泛夜呕出一大口血。
菱歌吓得赶紧撤回了灵力,“长老,他的伤变重了!”
“为什么会这样?”醍醐的神识蔓延开去,试图进入温泛夜的天府一探究竟。
一股力量将他弹了出来,醍醐后背冒出冷汗,慢一点,他就被那股力量吞噬了。
“他被什么伤了?”
宁昆山道:“是降魔剑。”
醍醐脸色微变,“你去凡间找来的?”
“嗯,是护国寺的方丈交给我的。此剑只斩心魔,方才……”宁昆山迟疑了一下,“菱歌用剑伤了师尊,他体内的灵力都泄了,现在还没醒。”
“我游历到护国寺时,见过这把剑。”醍醐喃喃道,“我那时年轻气盛,听说这剑独一无二,天下仅此一把,还想过偷走。那剑呢?”
宁昆山从储物镯里取出降魔剑,双手托着,递给醍醐。
醍醐端详剑身,“不对,这柄剑和我见过时不一样。”
宁昆山:“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,或许是因为伤了师尊?”
“不,不是。你所见到的方丈可是一位年逾百岁的耄耋老人?”
“不是,是一个看着三十来岁的年轻人。您说的应该是他的师傅,那位方丈三年前已经圆寂。”
醍醐叹道:“可惜了,故人已逝。我曾经亲眼见过他用降魔剑,刺进了一个普通人的心口,原本漆黑的剑身刹那就变白了,比白日还耀眼,之后会变得比原来更黑,方丈说是因为这剑吸走了心魔。”
这和宁昆山见到的场景一样。
“你看,剑身颜色比剑尾淡。”醍醐指着剑说。
宁昆山想起来了,菱歌替温泛夜挡了一剑,剑身穿过她的身体,剑尾伤了温泛夜。
这伤口不正是剑尾造成的?
醍醐得知后,心里咯噔了一下,“岂不是温泛夜沾到了菱歌的血?”
宁昆山不解道:“长老,她的血怎么了?”
“这……”醍醐欲言又止。
他心虚地去看菱歌,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盯着自己。
“哎,我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这一切。”醍醐长长一叹,“菱歌,你去到九重天了吗?”
“嗯,我还见到了司命星君。他说确实是他传下了预言,可是他并没有让我们杀了魔头。而且只有那一个预言,一切都是师尊捏造的。”
醍醐愣了愣,讷讷道:“我知道,他一直想飞升,这大概就是他的心魔吧。”
宁昆山:“以师尊的修为,就算受了重伤也能躲开菱歌的。”
“他是故意的。”醍醐叹道,“他知道这把剑只杀心魔,可他不相信自己有了心魔。”
菱歌看着漫到脚下的血,眼下救温泛夜要紧,“怎么办?先救救他!”
“你和我的灵力都没用,我也不知道谁能救他。”醍醐重重叹气,“菱歌,你与他告别吧。”
这话像一道晴天霹雳,砸得菱歌一阵恍惚。
菱歌双膝跪地,攥住温泛夜的手,“我不相信,你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?明明,明明都那么多次了,那么多次危险,我们都渡过去了,现在再也没有人要杀你了,温泛夜,你醒醒,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?”
宁昆山想上前,醍醐拦住他,摇了摇头。
那种曾有过的闷疼,变成了钝痛,菱歌低下头嚎啕大哭,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他的手上。
宁昆山忽地道:“长老,你看他的伤口,血流好像变小了!”
醍醐上前查看,果然,方才还汩汩流血的伤口有了愈合的征兆,仿佛决堤的大坝被堵上了一点。
醍醐忽然明白了,为什么他和菱歌都救不了,因为温泛夜失去求生的意志了!
醍醐忙对菱歌说:“菱歌,你多说些挽留他的话,他有了死志,这伤口才不会好。”
菱歌撑开朦胧泪眼,抓紧了他的手,“温泛夜,你不要死,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变老吗?等你醒了,我就不当修士了,我们去人间好不好?没关系的,我会找到消灭魔息的方法的,还有小黑啊,你死了小黑就不能活下去了,小黑还要去罗刹海国,我们一起去……”
伤口的血流一点点止住了。
可温泛夜还是没睁开眼睛,菱歌惊慌失措地看向醍醐,“长老,为什么他不醒?我,我怎么做才能让他醒过来?”
醍醐一脸愧疚:“这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忽然他想到了什么,“菱歌,你还记得你说过那罗刹海国的女王有上苍所赐的力量,能疗愈众生吗?你在罗刹海国认识的那个叫张三的人,本来要死了,是她救回来的。说不定,她有办法。”
宁昆山主动说:“我去罗刹海国把她找来。”
“好,快去快回。”醍醐点头。
菱歌擦了擦脸上的泪,虽然他还没醒过来,伤口已经不流血了。
菱歌试着用灵力,但那翻开的皮肉始终不肯愈合。
“菱歌。”醍醐制止了她,“你在九重天,找到让魑魅魍魉回魔国的方法了吗?这才是拯救三界,甚至拯救他的办法。”
菱歌摇了摇头:“没有,司命星君说我是变数,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”
醍醐怔了怔,嘴里咂摸着这两个字,倏地一笑,“他说得没错,你和我们都不一样。”
“为什么?”菱歌不懂。
“菱歌,你不是我从凡间带回来的。十七年前,那时师兄已经是掌门了。我担心留在这里,会让他误会,便启程去人间,四处游历。”
醍醐娓娓道来。
“我去了很多地方,人间虽大,但我们修士日行千里,很快我就走遍了大地,把我没去过的地方探了个遍。那之后我便神魂出窍,遨游太虚。曾经我和银霄很喜欢一起探索虚空,有一次我们俩看到了归墟入口,他险些入内,是我把他拽回来的。后来我第二次看到了那入口,原本我是应该避开的,可是我看到了一点光芒,仿佛在召唤我。”
菱歌听着,眼前似乎也出现了那画面。
在一片翻涌的黑泥中,那扎眼的光芒吸引了醍醐的注意力。
尽管他知道归墟危险,仍扑入其中,捞起了那一粒光芒。
醍醐定睛一看,不是星光,不是萤石,竟然是一粒莲子。
黑泥发现了他,露出凶猛爪牙,醍醐虽然逃了出去,却被撕扯去了一魂两魄。
他回到身体里,便呕出一大口血,满头乌发转白。这只是开始,现在他就是一盏在寒风中未尽的烛火,终会熄灭。
掌心有一些硌。醍醐张开手掌,赫然是那粒莲子。
他把莲子带出来了。
醍醐在灯下仔细观察莲子,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,用力揉了揉,再度端详,真从那透光的莲子里看出了一个小小的婴孩。
醍醐把莲子种在泥塘里,第二天便开了花,一个婴儿在莲花中。
是个女孩。她见了醍醐便笑,不像别的孩子那般哭闹。粉雕玉琢,玲珑剔透。躺在莲花里,像一个玉雕就的小人。
醍醐将孩子抱起来,不知几时下起了雪。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也笼罩了九洲台,他顶着满肩风雪,撞开万华殿的门。
“我把你带回九洲台,请师兄收你为徒。不管旁的人怎么想,我都不曾告诉过第二个人。世上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,如今将它告诉了你。”醍醐慈爱地看着菱歌,“菱歌,你现在知道了,极乐天才是你的家。”
菱歌久久无法平复心情。
她不是凡人。
所以温泛夜沾了她的血,受了那么重的伤。
“长老,那当初承着我的那朵莲花还在吗?”菱歌问。
上古尊神说长出一朵莲花,天河就有救了。
醍醐摇摇头:“我把你从莲花里抱出来后,那莲花就枯萎了,这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朵极乐天的莲花了。”
菱歌小脸煞白,“那天河岂不是没救了,魔国的怨恨也不可能消解。”
“既然司命星君说你是变数,也许你能种出一朵莲花?”醍醐猜测道。
菱歌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,莫非她要回极乐天,在天河里种下一朵莲花?
万华殿的门发出响动。宁昆山回来了,他身后跟着迦梨。
“女王陛下!”菱歌面露喜色,刚想请她救治温泛夜,忽地发现她穿着麻衣,全然没有曾经的威仪,“你怎么穿成这样,是不是又有大臣谋反了?”
不等迦梨说话,宁昆山替她说了:“罗刹海国已经覆灭了。”
菱歌惊愕:“怎么可能?”
“是真的,月净鲸弃我们而去,天海塌下来了。”迦梨满面风霜,“我和一些百姓活了下来,唯一没有被天海覆盖的地方是裂谷,我们生活在那下面。”
“月净鲸?”宁昆山眉心一跳,“是不是一条透明的,很大的抹香鲸?”
迦梨诧异道:“它是我们的护国神兽,你去过罗刹海国,应当见过它。”
“不,我在罗刹海国时没注意到你们的护国神兽,我是在九洲台见到的,长老可以作证。”
宁昆山所说的,便是温泛夜被抓回来时,魔性大发,引来的巨大鲸鱼。
迦梨脸色微变,刹那便明白了:“我知道了,他是魔王,魔国还在时,月净鲸是魔王和魔将的坐骑。看来魔王要苏醒了,他的臣下也会降临。若是那样,你们人界会大乱。”
迦梨走到菱歌面前,看见了昏迷不醒的温泛夜,“你师兄已经告诉我来意了,我可以救他,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我知道人界是你们的地盘,可现在罗刹海国被毁了,我和百姓无处可去,能否让我们有一个新的栖身之所?”
迦梨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“当然可以了,就算你不帮忙,我也会帮你们找一个新的家园。长老,大师兄,你们不会有异议吧。”
宁昆山迟疑道:“罗刹海国人和凡人长得不一样,只怕在凡间会引起骚动。”
醍醐道:“虚空中有无数世界,如果这一切有结果,他们完全可以去另一个安全的地方。”
菱歌握住迦梨的手,“我会帮你们的,放心。”
迦梨眼里有一丝动容:“其实我……想来人间,也是因为以后能见到那罗。”
她摇了摇头,甩去愁思,“我来看看他怎么样了。”
迦梨跪坐在塌边,掌心的海气一缕一缕地溢出,缠绕温泛夜,海气渐渐从幽蓝色变成了赤红色。
迦梨神色微凝,“他和李三一样,伤口无法痊愈,人也醒不过来。”
“李三?”
“嗯。”迦梨回头看他,“李三其实就是你们人界的帝王。”
醍醐打断道:“你见过失踪的皇帝?莫非他去了罗刹海国?”
迦梨看向宁昆山:“你已经把他送回去了。”
“他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。”宁昆山道,李三戒心很强,“不过既然他回去了,想来很快能平复各地战火了吧。”
菱歌道:“你当时不是救了李三吗?”
“那也不能算救,我只是开解了他,毕竟我和他一样,都是不合格的王。”迦梨幽幽一叹,“温泛夜陷在他的痛苦里,解不开心结,他就醒不过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