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谁说没有出路了?”宁昆山移步上前,“我放你走。”
温泛夜愣住了,看向宁昆山:“这是试探?”
“不。”宁昆山别开眼,“菱歌的话点醒了我,黄粱村的百姓视你为灾祸,他们告诉我旱涝是你招来的,我当时居然想都没想就信了。”
“那是真的。”温泛夜和小黑也是这么觉得的,这一点他们俩都不否认。
克死父母,克死婆婆,风调雨顺的黄粱村从他出生那年开始就遭受灾殃。
“不,和你没关系。我去人间寻降魔剑的时候,去了一趟黄粱村。”
温泛夜随口一问:“他们一定过得很好吧,毕竟我都不在那里了。”
“黄粱村的旱涝之灾并没有停止,反而在你离开之后更严重了。原本有上百户人家,如今只剩十几户,还都是年迈体弱者。年轻人根本不愿意待在黄粱村,加上战火连天,那里都是废弃的屋子。”
温泛夜呆住了,他不敢相信,问小黑:“小黑,你说他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?”
小黑:“如果他说的是真的,那,村民冤枉我们了,也冤枉了婆婆,可是怎么会有一个地方连续十几年旱涝交错不休啊,难道是上天在惩罚他们?”
“你没有骗我?”温泛夜观察宁昆山。
宁昆山:“我为什么要骗你,这么做,我没有一点好处。相反,我应该告诉你,你走了之后,黄粱村的百姓过得很好,没有了你,没有了灾难,可这不是事实。”
银霄了解宁昆山。
他说过宁昆山死板,宁昆山觉得菱歌固执,他自己何尝不是?
银霄教出来的弟子,没有一个是不固执的,连他自己都偏执到了极点。
但银霄只预料到了他的固执,忘了他固执下的底色是“正直”。
温泛夜明白了,可他不懂宁昆山告诉他这些的目的,“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?”
“我说了,放你走。”宁昆山说,“你不知道,今日便是九星连珠,过不了半个时辰,你就会被送到杀生台。我在人间寻到了专门斩魔的降魔剑,这次你真的活不下去了。”
温泛夜扯了扯嘴角。
宁昆山以为他不相信:“黄粱村的灾难根本不是你带来的,现在人间一片混乱,杀了你就能结束这一切吗?如果不能,那就是杀了一个无辜的人。我身为修士,本应‘饮浩然之气,济天下众生’,可我现在做了什么?”
宁昆山低头看自己的手,“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对和错了,但我决定做一次不一样的选择。温泛夜,我带你离开九洲台,去哪里,要怎么活下去,就看你自己的了。”
温泛夜却缓缓摇了摇头。
“现在走了,又能怎么样?从前我没有在乎的人,所以觉得死了也没什么。”温泛夜嘴角翘了起来,谈论生死,他眼里却没有死灰,而是向阳的暖意,“她为我做了那么多,我也应该为她牺牲一次。”
宁昆山身躯一震,他踉跄两步,沉默半晌,“你愿意为天下苍生牺牲自己,着实大义。”
“不,我没有那么高风亮节,什么天下苍生,我其实不在乎。”温泛夜轻轻一笑,“她说喜欢一个人,就是和那个人一起变老。我不一样,我喜欢一个人,是牺牲一切,换她平安顺遂。”
宁昆山抿了抿唇,“你……”
“我体内有另一个人,我们从出生就呆在一起,我视他为兄弟。”
小黑听温泛夜提到他,“阿夜,你要干什么?”
温泛夜没有理会他,“如果这次我死了,他能活下来,你可以帮我让他去投胎吗?好好做一回人。”
小黑明白了:“阿夜,你别想着丢下我!我不许!”
温泛夜静静地看着宁昆山。
宁昆山眼帘微垂,叹了一声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小黑嚎道:“阿夜,说好了要死一起死,你不能甩掉我!”
“小黑。”温泛夜打断了他,“你不是还要去见女王陛下吗?”
“那,那又怎么样。”小黑语无伦次,“再说了,你要是死了,我也不能活下来啊!”
“我觉得能,因为魔息是我的样子,降魔剑会杀了我,也会杀了他,但你能活下来。可是这具身体已经用不了了,所以我拜托他,让你去投胎。下辈子啊,可别再遇到我了。”
“温泛夜!你他妈的,还拿不拿我当兄弟了?!”小黑话里带着哭腔。
“我当你是兄弟,才不舍得你死。”温泛夜低声道,“答应我,你活下来了,菱歌才不会忘记我。”
修士的寿命何其漫长,他死后,再过个几百年,上千年,她就会忘了他。
只有小黑能讲述他的故事,他们俩坐在一起谈起他时,他就是“活着的”。
“对了,我到处都找不到菱歌,不知道她去了哪里,也许是去找救你的办法吧。”宁昆山说。
“也好。”温泛夜低下头,“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死的样子。”
……
陆明将灵植搬到后厨,直起腰擦了擦手。
头顶忽然黑下来了,他抬起头,只见暗沉沉,遮天蔽日。一轮朦胧的光影高悬于天际,形似毛月亮。
同门过来扯他:“陆师兄,你怎么还在这儿啊,快去杀生台了!”
杀生台下,乌泱泱的都是人头,无一缺席。
——这是指普通弟子。杨照邻和韦庄到处找菱歌,不见踪影。问乔歌眉,她阴沉着脸不说话。
夏吹雪玩着手指甲,扫了杨照邻一眼,“别找了,这场面对她而言很不好受,若是你,你愿意出现吗?”
杨照邻语塞:“那倒也是。”
夏吹雪:“不过,醍醐长老去哪里了?莫不是与菱歌一同寻办法去了?”
乔歌眉眼帘微微一跳,沉默不语。
夏吹雪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:“五师妹,你知道?”
乔歌眉攥紧了腰间的剑,“我不知道。”
夏吹雪目光下移,落在那柄陌生的剑上。她与乔歌眉三天两头便交手,怎会不知她惯用的剑生得什么模样。
再看那剑,颜色古朴,既无纹路也无篆刻,根本不像灵剑。
她怎么会平白无故弄了一柄这样的剑来?
夏吹雪靠近乔歌眉,低声问:“这柄剑是哪来的?”
乔歌眉看了她一眼,欲言又止,“它是……”
“参见掌门!”
普通弟子纷纷跪下了。
夏吹雪不得不退开,没能问到实情。
银霄双手背在身后,踏剑而来,何其潇洒。
“把魔头带上来。”
声音传遍杀生台。
宁昆山抓着温泛夜的肩膀,御剑而来。
温泛夜又到了“老地方”,上一次他就是在这里差点被斩下脑袋。
宁昆山撒开手,推了一下他的肩膀,温泛夜踉跄两步,走到杀生台中央。
周围亮起阵法,是结界,能防止里面的人出来,但不限制人进去。
为了杀他,银霄做了完全准备。
宁昆山退到一旁,忽地看见了乔歌眉别在腰间的剑,“那是……!”
乔歌眉咬了咬唇,不行,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,做出菱歌会恨她一辈子的事。
对不起,萧郎。
乔歌眉将剑握在手中,转身差点撞上了银霄,他不知何时飘到她面前来。
“师尊!”乔歌眉低呼。
银霄冷哼一声,手指点在她眉心,乔歌眉只觉心口一疼,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被分了出去。
银霄取走了她的精魄!
他修为远比夏吹雪高,不用弄什么傀儡,拿到精魄就能操纵乔歌眉了。
乔歌眉只觉头脑嗡的一下,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一旁的夏吹雪看见此景,“师尊,您为什么要——”
“住嘴。”银霄呵斥,灵压震退了夏吹雪。
与此同时,九星已成一线。
银霄满目炽热地看着苍穹,对乔歌眉道:“去吧,杀了他。”
乔歌眉双眼无神,呆板地点了点头,走到温泛夜身后。
夏吹雪拽住宁昆山:“快让她住手!杀了温泛夜,那丫头会恨她一辈子!”
宁昆山却摇了摇头,道:“他已经决意用死结束这一切。”
他?他是谁?夏吹雪慢了一拍,才明白温泛夜居然自愿赴死。
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这天底下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他那么做?
冒出这个念头时,答案就已经出来了。
夏吹雪轻笑一声:“看来,我是真的很羡慕她了。”
你流过眼泪吗?世上有人爱你,情愿为你去死吗?①
……
乔歌眉站在温泛夜身后,缓缓拔出了降魔剑。
漆黑的剑身竟在遮天蔽日的环境中泛出微妙的光,仿佛是时光篆刻在剑刃上的痕迹。
这样一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剑,能杀了魔头?
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开口,心里却一致地打着鼓。
乔歌眉举起剑,无神的眼里似乎有一个身影在挣扎,却无能为力。
她看着温泛夜垂下的墨发中间露出的修长颈子,落下了剑——
嗡!
木头与青铜相击,竟然发出了金石之鸣。
乔歌眉的剑被打偏了,有那么一瞬间她掌控了身体,顺势摔在地上。
降魔剑落在她身边。
一片荷叶飞过弟子上方,伴随着一声娇喝“问疾”,击退降魔剑的木棍回到菱歌手中。
她跳进法阵,一把将温泛夜护在身后:“不能杀他!”
“你竟然又回来了,逆徒!”银霄怒不可遏。
这是他第三次被菱歌破坏计划了,眼下醍醐伤重,他离成功更是只有一步,决不能白白付诸东流!
银霄心神一动,乔歌眉拾起了剑,手腕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,挽了个剑花,刺向菱歌。
菱歌惊呼:“五师姐!”
五师姐绝对不会伤她的!
啪!
一条鞭子抽破空气,卷住降魔剑,与乔歌眉呈两相对抗之势。
夏吹雪不解道:“师尊,你为什么要对她用傀儡术?!”
宁昆山心下一惊,原来乔歌眉被师尊控制了,难怪她这么做。
银霄冷冷道:“昆山,还愣着做什么,把吹雪拖下去。”
宁昆山迟疑了一下。
银霄眯起眼,转而吩咐杨照邻和韦庄:“你们俩愣什么,快拦住她!”
杨照邻和韦庄攻向夏吹雪,迫使她分出手来对付他们。
“二师姐,你别怪我们啊,这是师尊的吩咐!”
夏吹雪一鞭子抽了过去,打得韦庄捂住屁股嗷嗷叫,她看向宁昆山:“去帮他们!宁昆山,你这一辈子难道就没什么会为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的事吗?你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当一个工具,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吗?!”
这些话如同当头棒喝,震得宁昆山脑中嗡嗡作响。
我……他心神乱成一团,到底是帮菱歌还是听从师尊,他该怎么做?
乔歌眉摆脱了夏吹雪,便又转动手腕向温泛夜刺去。
菱歌知道她中了傀儡术,竭力防守。长棍架住降魔剑,一脚踹在乔歌眉心口。
乔歌眉抬手抓住了她的脚,把菱歌甩了出去。
她——正确来说是银霄操纵下的她,目标很明确,那就是在九星连珠结束之前,斩下温泛夜的头!
“师兄!”菱歌嘶吼。
宁昆山终于动了,他与乔歌眉旗鼓相当,灵剑一拨一挑,把降魔剑打上天,另一只手汇聚灵力,点在乔歌眉眉心。
“五师妹,你醒醒!”宁昆山呵道。
乔歌眉眼里有那么一刹那恢复了神智,紧接着一道杀意从她背后袭来。
银霄一掌拍在了宁昆山心口!
冰渣从落掌位置向四周蔓延,宁昆山的嘴唇刹那变紫。
银霄下了一半的杀手!
宁昆山的血液被冻住了,经脉也随之断裂,他飞了出去,跌在地上,吐出一口溢着寒霜的血。
但银霄也没好到哪里去,他本就受了重伤,不用剑而用灵力,正说明他眼下根本没有使剑的力气。
银霄面不改色地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,反手抓住了落下的降魔剑,交给乔歌眉,“动手。”
乔歌眉却没有动。
她眼里满是挣扎和抗争之色,倒映出银霄冷若冰霜的脸。
“你不想和你的情郎重逢吗?你不想当掌门吗?你不想感受长生不老的滋味吗?你不想被权力环绕吗?”
银霄一句句诘问环绕在乔歌眉耳边。
“不……想……”乔歌眉断断续续道,血线从她的七窍缓缓流出,“你……所……追……求……的……只……是……虚……幻……”
“你懂什么?!”银霄暴怒,“我就要飞升了,管不了那么多了!”
趁银霄分神,菱歌爬起来,她打不过五师姐,也打不过掌门,只能拉住温泛夜的手,“我用传送符送你走,你快走!”
温泛夜抬眼看向她,眼神很用力,仿佛要把她刻在这双眼睛里,直到死去也留有清晰的影像,“我不走。”
菱歌愣了愣,“为什么?”
“我走了,你怎么办?放走魔头,以后只要人间出了乱子,他们都会怪到你头上。你再也当不了人人爱戴的师姐,当不了备受呵护的师妹。这一切本就是你所拥有的,是我夺走了。”
菱歌语无伦次:“不,不是这样的……”
“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变老。”温泛夜捧住她的脸,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的唇,“我最怕的是伤害你的人会是我,我体内的魔息已经觉醒了,我和小黑不可能压制他一辈子,这些人也不可能放过我。菱歌,我不想走了,留在这个世界,永远陪着你好不好?”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,砸在他的脸上。
“若是晓珠明又定,一生长对水晶盘。”温泛夜淡淡地念出那首诗,“你既是我的晓珠,也是我的水晶盘。朝起暮落,所幸我这一生遇到了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