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说着,垂下头,像一朵枯萎的花。菱歌与他说话,他也听不到了。
她只得从一重天落到九重天,如星君所说,九重天的时间被锁住了,菱歌见到卿容,她不认得她了。
或许眼前的“卿容”已经死了,这里根本没有活着的神仙,一切都是化身苦苦维持的幻境。
菱歌在锁灵石的保护下,往来时的路飞去。
化身远远地看着她,轻轻晃动,越发模糊了。
菱歌已经找到了答案,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醍醐。
她又回到了虹桥上,唤出荷叶飞行器,不多时便落在九洲台的海岸线边。
奇怪,怎么一个弟子都没有?
九重天的时间已经被锁住了,按理说人间不会过很长时间的。
见港口边还留有一个弟子,菱歌松了一口气,忙上前道:“这位师弟,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?”
“师姐你不知道吗,今日是九星连珠之日,大师兄已经从凡间寻来了降魔剑,就要把那魔头斩首啦!”
……
两个时辰前,万华殿。
宁昆山匆匆忙忙走进大殿,为了来去快捷,他用了传送符,却仍是多花了点时间。
他手里捧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剑,单膝跪地。
半晌,不闻银霄说话,宁昆山抬起眉宇,只见银霄脸色苍白,银白色的道袍下似乎有血渗出。
宁昆山心下一惊:“师尊,发生什么事了,您怎么受伤了?”
银霄攥拳在唇边咳了咳,掩住掌心的血,“修炼时走火入魔了,那是什么,端上前来。”
宁昆山移步上前。
银霄抬指抚摸剑身,明明是一把看着便觉不详的剑,剑身却是暖的,端的是一股正气。
“弟子找到了陆明师弟所说的护国寺,方丈得知来意,将此剑交给弟子。他说这剑既伤不了人,也伤不了魑魅魍魉,只对魔起作用。城中若有百姓心魔缠身,便会到护国寺祈求方丈以此剑斩魔。”
“心魔。”银霄低声呢喃。
他的指尖不慎碰到了剑刃,像被炭火烫了一下般收回手指,低头不经意地一瞥,没有伤口,但他心口像被剜去一块。
“是,师尊,醍醐长老呢?他见多识广,或许知道这剑对魔头到底有没有用。”
银霄攥紧手指,“师弟又闭关去了。有没有用,一试便知。你回来的恰是时候,可知今日就是九星连珠之时。”
宁昆山一怔,他不但要打探护国寺的方位,拿到降魔剑,还得去方向截然相反的黄粱村,一来一回,竟忘了看历法。
宁昆山紧紧地抿了下唇,“师尊,弟子以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——”
“你知道九星连珠多少年一次吗?下一次就是一千年后了。昆山,这是天启,是九重天降下的旨意,你难道要违背吗?”银霄话语很重。
宁昆山低下头:“弟子不敢。”
银霄握过剑柄,挽了个剑花,“去把所有弟子召到杀生台,一切只看今日了。”
宁昆山只好退下。
他站在万华殿外,没急着通知同门,而是出神地想着他在黄粱村看到的场景。
犹记得当时,他说温泛夜是未来魔头,要把他带走。那些村民感激涕零,更有甚者跪下了。
“多亏了仙长啊,您快把他带走吧,最好是杀了他,别让他再害其他人了!我们这儿年年要么遭大旱,要么发洪水,实在是受不了了!只要他走了,大家都好过,他就是罪魁祸首,一切都是他害的!”
宁昆山安抚他们说:“这是自然的,待魔头离开此地,你们再不会受旱涝所扰。”
然后他便带着温泛夜离开了。
这之后呢?
宁昆山从没怀疑过他听到的话,既然师尊说那少年是未来魔头,既然村民说温泛夜是一切灾祸的源头。
他信了。
直到听见了菱歌的无心之话,像一颗无意间掉到了干旱土地的种子,不知不觉生根发芽,越发茁壮。
他以为倒拔就能消灭这颗生机勃勃的树,却没想到给它增长了养分。
宁昆山带走温泛夜之后,黄粱村的旱涝一日也没停。
温泛夜走了,村民才明白,不是温泛夜害他们,是这片土地受到上天诅咒。
世代居住在黄粱村的百姓再也找不到可以推卸责任的人,只得一家接着一家,一户接着一户地逃走了。
有的人搬去山清水秀的地方,终于过上好日子,在谈及为什么搬离故乡时,却忝于提起那少年的名字。
宁昆山是去解开心中疑云的,却坐实了菱歌的说法。村民冤枉了温泛夜,后者或许永远都听不到他们的道歉。
那现在呢?人间的灾难,战火,是温泛夜造成的吗?是上天要惩罚凡人,还是魔头祸害凡人?
宁昆山想不明白了。
他带着降魔剑回到万华殿,银霄接过那柄剑时,他心里其实有一丝犹豫。
很想问问师尊:温泛夜真的是导致天下大乱,甚至会毁灭三界的魔头吗?
宁昆山忍住了,而此时他后悔了。
如果杀了温泛夜,人间战火不歇,魑魅魍魉不断,他岂不是错杀了一个什么都没做,就被推上断头台的无辜少年?
“我只是为了天下,为了三界,为了九洲台,为了天启……”宁昆山喃喃低语,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。
乔歌眉一整天没找到菱歌,以为她去找宁昆山了,到万华殿来,只见宁昆山神情恍惚。
乔歌眉与他打招呼:“大师兄——”
宁昆山没有看她,径直游荡过去了。乔歌眉愣了愣,这时万华殿里飞出一道声音:“歌眉,进来。”
……
水牢里。
小黑急得团团转,温泛夜已经维持抱膝坐的姿势,足足两个时辰了,不管小黑说什么,他都不回答。
都怪那个宁昆山!
他,他怎么可以用菱歌的安危来威胁他们呢?好吧,也算不上威胁,他只是说:“温泛夜,菱歌犯了门规,师尊提出要废了她的修为,打五十鞭,还要逐她出九洲台。她待你很好吧,你忍心看她遭受这些吗?你别着急,这次是醍醐长老保下了她,以三个条件交换。但下一次呢?只要你活着一日,她就要殚精竭力地救你,保护你。你是不是忘了,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,只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士啊!你从出生起,就给很多人添麻烦了,放过她吧。”
小黑恼火,他凭什么这么说?明明是这些人为了莫须有的罪名,为了推卸责任,把黑锅往温泛夜头上扣。
如今反过来怪他,好像一切都是他造成的。
“阿夜,你可千万不要怪你自己,那家伙说的都是错的。”小黑劝道。
“我没这么想。”温泛夜终于肯开口了,声音极低,“但他说得对,我确实给她添了很多麻烦。本以为离开了对她也是一件好事,却没想到在最后一步……”
温泛夜抬袖擦了擦脸,“小黑,如果没有醍醐长老,菱歌现在就被赶出九洲台了。如果她不认得我,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修士了。最开始我就在想,世界上已经没有我在乎的人了,我死了,还可以见到婆婆,娘和爹。后来我有了牵挂,反而害了她。”
“阿夜……”
希望的光燃起,又破灭了,比从一开始就不曾有光落下更让人痛苦。
“小黑,我要是放弃反抗,你会不会怪我?”
“当然不会了,不管你走哪条路,我都会和你在一起。”小黑信誓旦旦道。
“好。”温泛夜低下头,自言自语,“对不起,菱歌。”
答应你的好好活下去,做不到了。
……
银霄将降魔剑丢给了乔歌眉。
乔歌眉接剑,诧异地看向他,“师尊,这是什么?”
“是昆山从凡间寻来的降魔之剑。”银霄下一句话让乔歌眉花容失色,“它能杀邪魔,就由你,亲手斩下温泛夜的头颅。”
乔歌眉立刻将降魔剑丢在地上,“不,我不会那么做。”
“因为菱歌?”银霄讥讽地扯了扯嘴角,“还是为了你心中的微言大义?”
乔歌眉一时语塞,“师尊……”
“这半年来,你的努力为师看在眼里。谁说女子不如男?你证明了这句话是对的。可你有一点,怎么也比不上昆山。那就是心软,妇人之仁。现在为师给你一个机会,只要你杀了温泛夜,这就是你的投名状,下一任掌门之位是你的。”
乔歌眉微微睁大了眼。
“怎么,你不是想剔去仙骨,找你的情郎去吗?这些我都很清楚,我也不会阻拦你。杀了他,到时我已经飞升九重天了,管不了那么多。你要是觉着对不起昆山,那好,卸下掌门之位,交给他,离开这。大家都能如愿。”
乔歌眉沉默半晌,忽然道:“为什么你不亲自动手?”
银霄皱了皱眉:“为师是在给你机会。”
“可是师尊说过,要杀魔头以献九重天。亲手杀了温泛夜的人,才是被九重天看到的人。更何况上一次就是你亲自动手的,如今改变了主意,不是很奇怪吗?师尊可别说什么是为了完成弟子的夙愿,你既然让我和昆山抢同一块点心,就从没为我们着想过。”
银霄盯着她,眯起眸。
灵压溢出,薄薄的冰花滋长,乔歌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,却强撑着没有求饶。
“罢了,这一点你比昆山强,他什么都听我的,久而久之就变成一个木头人了。你不一样,还算有点意思。”银霄忽然掀开了道袍,露出右肩。
乔歌眉惊讶地盯着那一个血窟窿,银霄是元婴期修士,况且这是在九洲台,有结界保护,谁能伤他?
银霄解答:“是醍醐。”
乔歌眉心头一惊,“醍醐长老?他为什么要伤你?”
“因为一个秘密。”银霄将道袍撩上肩膀。
银霄和醍醐不一样,他的仙骨主杀,冰只能杀人不能救人,在没有灵药的前提下愈合得极慢。
“最开始师尊属意的下任掌门是醍醐,但后来师尊改变主意,当众宣布会把掌门之位传给我。但是没有人知道,师尊飞升的那天,他又变卦了,他要让醍醐当掌门。”
乔歌眉不置一词。她也认为,醍醐比心机深重的银霄更适合当掌门。
“对,就是这个眼神。”银霄指着她笑将起来,“师尊之所以钦点了我,是因为我告诉他,我要拯救天下苍生。”
乔歌眉果然露出了诧异之色。
“很好笑吧,我这种人,居然说出要拯救天下苍生那种话。但也不奇怪,醍醐就是这样的人。我一直在学师弟,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。”银霄叹了口气,“可是师尊怎么能把喂到我嘴边的东西又抢回去呢?我不能忍。”
乔歌眉:“所以你……”
“我动手了。”银霄淡淡道,“那天师尊什么话也没说,接引神光落下,他就飞走了。不是他不想说话,是因为他被最看重的弟子重伤了。”
“可是你那时的修为一定比他低,你不可能伤了他。”乔歌眉一语道破天机,“只能是他纵容了你。”
银霄愣了愣,想起那人的眼神,悲愤,失望,无奈,皆有之。
他晃了晃头,不再去想这些,这不是他的目的,“当时只有醍醐看到了那一幕,这么多年了,他想要什么时就会拿这个来‘威胁’我。现在他又来了,我不能再纵容他了。”
“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”
银霄只是笑了笑。
乔歌眉何其聪明,“我现在是你绳上的蚂蚱。长老还活着吗?世上是不是除了他,就还有我知道这个秘密?”
“我怎么会杀了他呢。”银霄嗤地一笑,“我只需要他安静一天。现在我拿不起剑,你,拾起它,杀了温泛夜。醍醐和温泛夜,总要死一个。你是选敬爱的长老,还是一个陌路人?”
乔歌眉嘴唇嗫嚅。
“你说什么?”银霄竟没听清。
“我说。”乔歌眉冷静地看向他,“幸好站在这里的不是菱歌。”
银霄嘴角的弧度向下垂了垂,“如果是那小丫头,应该会选师弟吧。”
……
宁昆山找遍了九洲台,怎么也不见菱歌。
她到底去哪里了?
在这最重要的时候,他竟然找不到菱歌。
宁昆山咬了咬牙,掉头就走,一路来到锁灵塔。
看守弟子现在只需要看着温泛夜一个人,“大师兄,你怎么又来了?”
“我来见温泛夜。”宁昆山抿了抿唇道。
弟子恍然道,“大师兄,你是来带他去杀生台的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杀了他啊,今天就是九星连珠,再过半个时辰天就黑下来了,九颗星联为一线。”
宁昆山一怔,忧愁在心,他竟然忘了!
他不由得抬头看了那躲在云层后的太阳,据说九星连珠时,阴阳颠倒,黑白混乱,尤其是九星连成一线的那个瞬间,所有人都用不了灵力。
第66章
“大师兄,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?”弟子见他神色凝重,不免忧心。
宁昆山抿了抿唇,摇头道:“没错,我是来带他去杀生台的。”
弟子雀跃道:“太好了,只要他死了,三界就太平了。”
真的吗?宁昆山不敢苟同。
他自嘲地一笑,遥想当初,他也是这么想的人,比谁都更迫切地希望温泛夜能消失。
进水牢前,宁昆山扫视了一眼墙上的结界。
……没有一点被破坏的痕迹。
温泛夜蹲坐在阵法里,这是第二层防止他外逃的封印。
听到脚步声,他头也不抬,说:“我已经想好了。”
宁昆山止步于阵前,“你跟着菱歌那么久,想必也沾染了那丫头的脾性吧。她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固执,这也是她最大的优点。”
鉴于先前,宁昆山觉得温泛夜不会因为他的一番话就改变主意。
没想到,温泛夜说:“你是来带我去刑场的吗?走吧。”
宁昆山怔了怔,“你不求生了?”
“你说的话很有道理,我想了很久,实在找不出反驳你的方法。”温泛夜淡淡道,“我给菱歌添了很多麻烦,反正现在已经没有出路了,不妨就这样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