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在世,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。
不能按齐安和齐姜氏的想法办事。
崔扶风启唇,缓缓道:“只要账面抹得平,陶二郎面前自能瞒过去,只是,却瞒不过咱们自己的心。母亲且想想,若无陶二郎帮忙脱了咱们家谋逆重罪,咱们家如今是何境况?虽是以利与之交换,也不能就此抹掉陶二郎于齐家的恩情,诚信乃立身根本,若为贪利而失信,媳妇认为不妥。”
齐姜氏脸一赤,崔扶风虽是家主,她却是婆婆,本以为崔扶风定听她的,没想到被顶撞,嘴唇动了动,想反驳,委实理亏,把眼看向齐安。
“家主讲仁义诚信,可也得想想,这么多钱送给陶家,那是在助陶家发展,陶家夺得制镜第一家之尊,本就凌驾齐家之上了,咱们齐家不能再作茧自缚。”齐安道。
他说的也在理,只是并不能因陶家比齐家强便不讲诚信。
要让齐安不再反对容易,只他眼下说的便是齐姜氏所想,齐姜氏是长辈,不能落她面子。
崔扶风沉默,思量言语。
“因为人家比咱们强,便要做失信的无耻小人么?”齐明毓蓦地开口,眼神锋锐,看齐安,又看齐姜氏。
齐安哑口无言。
齐姜氏本就微红的脸胀得通红。
齐明毓抿了抿唇,指厅里物事,又指厅外花木,“若当日咱们家没脱谋逆之罪,别说二万金,这些东西,这处宅子,连同咱们一大家子人能否得安然都难说,如今事过境迁,便要忘恩毁诺,两万金都不舍得么?”
齐姜氏不只脸红,脖子也赤了。
齐安低垂头,羞赧不已,“二郎教训的是,属下惭愧。”
“母亲,你说呢?”齐明毓定定看齐姜氏。
齐姜氏抬手拭额,大袖半遮了脸,道:“按风娘的意思办。”
崔扶风暗舒口气,能不跟齐姜氏较劲极好,看齐明毓,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倒是最清明的,齐明毓忽地伸了手过来,悄悄勾住崔扶风手指,崔扶风愣了愣,觉察其中安抚自己之意,喉中一涩,齐明毓说的那些话,他能说,她却不能说,他替她说了出来,省了她为难,却还担心她不乐,小小年纪,懂事得让人心疼,回手轻轻握住。
齐明毓还有话想对齐姜氏说,“母亲,大嫂是家主,里里外外大事小事当由她一人决断,母亲不应插手。”
又怕这么说出来,崔扶风反而作难,默默忍下。
第29章 恼怒
清晨,山中尚余夜里湿气,声声鸟啼。
折合起来二万金,交给陶家的却并非全是金子,还有铜钱,整整装了十个大箱子,崔扶风带着齐安,身后二十个齐家下人抬着箱子,来到陶家镜坊。
红漆箱子厅中一字儿摆开,陶石眼直了,愣了些时,跌跌撞撞往里奔,大叫:“二郎,二郎,快出来。”
一股刺鼻的铜液味儿,陶柏年走了出来,长发没束,用发带草草扎在脑后,黑色胯褶裤,灰色粗布短衫,袖子高高挽起,就差在脸上写“我在制镜很忙”几个字了。
崔扶风还自肉疼着,竭力让笑容平淡自然,“多谢陶二郎帮齐家脱罪,一年期满,扶风履诺,奉上齐家镜坊一年盈利。”
陶柏年望一眼箱子,接过账册,翻开,瞥一眼,抬头,定定看崔扶风,“齐家镜坊这一年盈利合二万金之数?”
崔扶风点头。
“坐吧。”陶柏年罕见地没有嬉皮笑脸,打了个手势,自己也在坐榻上坐下,翻开账册,低头看。
崔扶风坦坦荡荡,无畏无惧,任他细看。
齐安带着齐家下人回去,诺大的厅只细细的纸张翻动之声。
崔扶风目光随着翻动的账册转了些时,落在陶柏年手上,长期动手制镜的人,陶柏年一双手骨节分明,刚硬苍劲,一伸一屈间有枪剑挥动的腾然杀气,雷霆万钧。崔扶风恍惚间想起齐明睿,齐明睿的手不是这样的,修长匀润,干净美好,齐明睿也制镜,却很注重保养,只手腕上那块铜钱大小的伤疤,他也从没邋遢之时,锦衣整洁,束发端严,清雅如风,温润似玉,无一丝瑕疵,无可挑剔,像天上的仙人。
大抵过分完美天也妒,故而……崔扶风敛睫,强压下喉间痛楚。
陶柏年看了将近一个时辰,合上账册,递给崔扶风,意味深长道:“崔二娘虽是女子,胸襟却宽阔如翰海,柏年佩服。”
崔扶风笑笑,道:“陶二郎看完了?若无异议,便让人清点罢。”
“耽误崔二娘时间了。”陶柏年笑嘻嘻道,又是一脸不正经,高声唤陶慎卫。
一箱一箱清点过,自是无错,陶慎卫带着人抬下去,事儿了了,崔扶风也便告辞。
陶柏年门前站了许久,人去远了,眼里犹自存着那抹烟雨般的袅娜身影,伸手,什么都没摸到。
“二郎,咱家这回发财了,你陪崔二娘跑长安那一趟真值。”陶石喜滋滋道,掰着手指数,二万金可以置多少田地,可以买多大一座宅子,可以买……越数越乐。
“发什么,你二郎我这回做了好大一笔亏本买卖,养了头狼在身侧了。”陶柏年冷哼。
“狼?指崔二娘吗?”陶石莫名其妙,一个女人,怎么用狼比。
“蠢材蠢材!”陶柏年叹气,抬腿又朝陶石踹。
陶石经验相当丰富了,身体胖乎乎也不妨碍他敏捷地一闪身飞快躲开了,嘟嚷:“我难道说错了,崔二娘不过一个女人,要说狼,那也得是齐大郎,男人才称得上狼。”
陶柏年摇头,返身,不进工房了,厅中坐榻上坐下,手指空中虚虚划着,眉头一时皱一时松。
齐明睿温雅谦和,以德服人,齐家镜坊在他带领下稳打稳扎,虽有长进,却没有气吞山河的雷霆之势。
崔扶风则不然,那才是一头狼。从这回不顾镜商们意愿强行要求先付款后供货便可看出来了,她身上有一股遇魔杀魔遇神杀神的恶狠,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若只是手腕强硬也罢了,偏又看得清拿得起放得下,此番半点不欺瞒,如实奉上齐家镜坊一年盈利给陶家,胸襟广阔,诚信立身,着眼处不是蝇头小利,而是更高更远的天地,她说陶家齐家鹿死谁手难料,不是气话,而是心中就是这么想的。
这个女人并不比齐明睿弱,甚至可以说更强。
陶家需得加倍小心,步步为营方能保住制镜第一家的殊荣。
一切皆因齐明睿的“意外身亡”。
齐明睿不死,崔扶风就不会当上齐家家主。
一年多了,齐明睿音讯皆无,难道当真死了。
陶柏年不相信。
齐明睿死没死,孙奎肯定知情的,陶柏年思索良久,唤来陶慎卫,吩咐:“拉拢刺史府的衙役,挑一个做内线,密切留意孙奎一举一动。”
***
新品铜镜极受欢迎,不仅大户人家,小门小户里头,有欲出嫁的小娘,也拼了所有珍而重之买了铜镜回去作嫁妆。
此前嫌齐家霸王条款没订货的镜行,迫不及待下单订货,虽说数量不多,因着陶家费家还没制出来,齐家没降价,利润还是很可观,六月一个月,齐家镜坊盈利有三千多金。
镜坊里制镜材料库存不多,需补充,齐安列了预订拿给崔扶风确定,崔扶风看了,道:“银减剩三分之一。”
“太少了吧?按之前的出货量,属下定的数量并不多。”齐安道。
“以陶柏年之能,陶家差不多要制出新品铜镜了,费家也不远了,一挨陶家费家都出新品铜镜,咱们家的新品铜镜出货量将大减,按我说的办。”崔扶风道。
齐安不甚服气,还要据理力争,暖云找到镜坊来了,不便再说,退了出去。
“家里出什么事了?”崔扶风问,看暖云一头薄汗,暖云跟在董氏身边,贴心得力,不是一般婢子,起身拉了她坐下,亲自倒了茶推过去。
“也没什么大事。”崔扶风没架子,暖云却不敢托大,接了茶,恭恭敬敬道:“谢二娘!”浅抿了一口,说来意。
却是齐家这阵子气势如虹,崔百信作为齐家亲家,外头行走腰杆子挺得笔直,每天满面笑容,董氏寻思着,趁崔百信心情好,不如跟他提,把崔梅蕊接回娘家,以后不回婆家了,或在娘家终老,或是寻良人改嫁。
“夫人前些日子去看大娘,婢子因要帮夫人打理家事没跟着去,不知具体情形,只是听夫人说起来也觉得糟心,那一家子叔伯妯娌个个如狼似虎,大娘吃一口饭喝一口水都似在吃他们的肉,觑觎着大娘那一房的财产,大娘偏又是个性子软的,在那府里过的还不如下奴。夫人想,再深的情义,守了三年寡也对得起了,回娘家罢。”暖云道。
“把大姐接回来。”崔扶风断然道。
“如此,郎君那边,还得二娘去说一说。”暖云道。
亲生的女儿在婆家受罪,接回娘家父亲还不愿意。
崔扶风很是无奈,母亲懦弱,少不得自己跑娘家一趟,点头应下。
“婢子还有一件事禀报二娘。”暖云搓摸着茶杯壁,脸上踌躇之色,“婢子出来时,瞧见三娘出门,打扮的甚是漂亮,婢子打听了一下,三娘这阵子经常外出,与陶夫人或是法华寺里一起礼佛,或是茶楼里品茶,甚是亲密。”
“陶夫人?陶柏年的母亲?”崔扶风凝眉,崔锦绣性情跟肖氏和崔百信一般,无利不往,这是意欲何为?略一思索,明白过来,陶瑞铮是庶出,崔锦绣心比天高,目标当是陶柏年,止不住拍案大笑,“陶二郎岂是她高攀得上的,当真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暖云陪笑,待得崔扶风笑了许久停下来,觑着她的脸色,小心翼翼道:“这阵子不少人家托了媒人过来向三娘求亲,门第人才均比以前好许多,二娘是齐家家主,娶了三娘就跟齐家成姻亲,天大的好处,陶家也是制镜之家,想必也会权圜其中利弊的。婢子还听说,陶二郎整日呆镜坊里,对亲事浑不在意,陶夫人很是着急,湖州城的媒人几乎都接到陶夫人的择媳请托。三娘差的也只是庶女的出身,若陶夫人想着与齐家成姻亲诸多便利,不计较三娘庶出的身份了,也是有发可能的。”
崔扶风还没想到这一层。
她和崔锦绣没有姐妹之情,外头看着则不然,她们都是崔家女儿,娶了崔锦绣,自然就是齐家姻亲了,齐家如今如日中天,多少人家眼热着。
陶柏年看不上自个儿那个三妹,怕只怕陶沈氏娶媳心切,瞒着陶柏年定下亲事,届时,陶柏年若不愿娶崔锦绣退亲,崔家颜面无存,自己作为崔家女儿也没脸。陶柏年若迫于母命娶了,肖氏在府里的张狂可想而知,崔家家无宁日了。
齐家这边,齐陶两家成姻亲,自己行事诸多制擎也不难想像。
第30章 毒誓
陶柏年整日呆镜坊里,沈氏和崔锦绣来往密切,想必他还不知道。
崔扶风思量片刻,有了主意,笑道:“行,我知道了。”看看外头日头毒着,交待暖云,“天热,你且歇歇,我出去一趟,等我回来一起再回去。”
语毕,出门,顶着烈日往陶家镜坊而去。
陶家镜坊哄哄闹闹,吼叫声、拍桌击掌声渗杂,空气铜液味儿里还透着酒味,走近了,只见镜工们蹦蹦跳跳,打滚高歌,很是快活模样,陶柏年在厅前门廊下,手里抱着酒瓮,喝得摇摇晃晃。
这是——陶家已仿制出新品铜镜了!
崔扶风已预料到迟早是这样,心中还免不了怅然失落。
“崔二娘!”陶柏年醉眼朦胧了,还是眼尖,众人还未察觉,已自先看到崔扶风,脚步趔趄走过来,酒瓮举到崔扶风面前,“来,崔二娘,喝一口,贺我陶家制出新品铜镜。”
他的嘴对着酒瓮喝过,崔扶风哪肯喝,推开酒瓮,唇角吟笑道:“陶二郎天纵英才,制出新铜镜无甚稀奇,有什么值得庆贺的,扶风倒觉得,真要庆贺,莫如贺齐陶两家成姻亲之喜。”
“姻亲?此话何解?”陶柏年眼里醉意不见了,霎地站直身体。
崔扶风惊诧之色,声调微高:“陶二郎还不知道?陶夫人这些日子跟我三妹同进同出,甚是亲密,城中都已传开了,想必过不了几日,扶风要唤陶二郎一声妹夫了。”
“妹夫!不可能。”陶柏年恶声道,手里酒瓮往地上掼去,哐当一声,陶瓮碎开一地,酒液横流,崔扶风眼前一花,陶柏年掠了出去,冲进马肆,纵身上马,扬鞭打马,霎忽间不见踪影。
崔锦绣嫁不成陶柏年了。
崔扶风高悬的心落地。
陶柏年快马疾奔回家,沈氏不在家,一刻等不得,让人立马去寻沈氏回家。
沈氏那日法华寺中未及问美人名姓,深以为憾,谁知没几日茶楼里偶遇上,大喜,急探问美人身份,美人却不说,只道大家忘年之交,何必问出身,两人谈笑品茗,美人见识不凡,甚是精通茶道,沈氏更爱,相约下次见面。
又见了几次,美人雅量无私孝悌恭顺,爱好谈论莫一不合沈氏心意,沈氏越来越爱,思量着,再见几回,定要问出美人是谁家女儿,托人上门给儿子提亲。
陶家下人找了来,沈氏正跟崔锦绣讨论茶道,听说儿子找自己,只当有什么事,急忙回家,进门时,脸上还带着笑容。
陶柏年奔得急,额头还有汗水,单刀直入道:“母亲,我不娶崔锦绣。”
“崔锦绣?”沈氏迷惑。
“就是崔家的庶女。”陶柏年道。
“你是陶家嫡出之子,又是未来家主,怎么可能娶一个庶女。”沈氏失笑。
“母亲没这想法?”陶柏年眯眼,半晌,扯衣领,悻悻道:“被崔扶风作弄了,大热天的跑这一趟。”
与崔扶风有关?
沈氏暗暗生疑,看陶柏年一头汗,忙唤婢子打水来,一面问:“崔扶风说些什么了,让你如此着急。”
“她说,你跟崔锦绣来往甚密,一起进进出出,湖州都传开了,说陶崔两家好事将近,我陶家与齐家要结姻亲之好。”陶柏年道。
“过往甚密,一起进进出出。”沈氏低语,恍悟:“原来她是崔家女儿。”
“母亲真和崔锦绣有往来?”陶柏年面色突变。
“我不知她是崔家的庶女。”沈氏道,讲与崔锦绣几次相遇经过,叹道:“倒是个好的,可惜是庶出,不然,难得的佳媳。”
“佳媳!”陶柏年不屑低哼,沈氏已说了不会给他娶庶女,无错配之忧,大男人不爱嚼舌根,也不说崔锦绣与肖氏在崔府里作威作福不尊正室行为,只道:“母亲记住,我的婚事必要自己作主,别给我胡乱订亲。”
“母亲省得,婚姻大事自然要你乐意。”沈氏笑道,心中疑忌更深,婢子端水过来,挥手让人退下,亲自拧布巾帕给陶柏年拭汗,口中状若无意道:“你这么急,莫不是已有心上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