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扶风不料齐家竟在这时提出成亲,怫然变色。
齐明睿生死未卜,让她阿耶不退亲已是极难,齐家却在此时要她嫁过去,崔百信如何肯答应。
崔家若是拒绝,齐家岂不是墙倒众人推,齐姜氏怎地如此糊涂。
“二娘,齐家的人马上就到了,你快拿主意。”雪沫跺足,眼巴巴看她。
铜盆里炭火在燃起一阵猛烈的红光后趋于平淡,门外北风吹来,打在帘栊上噗噗作响,寒意从缝隙钻进屋里,弥漫四周。
崔扶风凝眉,急切思索对策。
“今日成亲,这是要拉我崔家一起死么,想都别想,风娘,拿双雁镜来,咱们退亲。”
叫骂声传来,崔百信挟着北风冲进房,眉头紧拧,走得急,藏青色薄棉襕袍袍摆飘起。
董氏后面小跑跟着,髻发微松,一枝垂珠雀钗摇摇欲坠,脸色青白。
绝不能退亲!
崔扶风咬牙。
齐明睿于她有再造之恩,便是粉身碎骨,她也决不负他。
恍惚中,崔扶风想起年少时与齐明睿相逢的情形。
那年她七岁,肖氏陷害她,说她不满崔锦绣衣服用料比她的好剪了崔锦绣衣服,她被崔百信责骂,阿兄不在家,母亲无能,姐姐懦弱,无人护她。
她伤心不已,跑到法华寺桃林里蹲地上抱头痛哭。
忽然背后带着少年稚气的声音问她为什么哭,她正满腔委屈无处诉说憋得难受,抽抽噎噎说了原委。
除了今日这事,以前还有别的事,肖氏总是无中生有挑事,她阿耶每回都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怪她母亲跟她姐妹俩。
少年说,哭是不能解决问题,不想受气委屈,就得强硬起来。
母亲兄姐都不能依仗,就用世俗的规矩逼迫她阿耶不敢偏心,用嫡出身份压住姨娘庶妹,多动脑子,想办法解决问题。
少年细细讲给她听,嫡庶有甚区别,依世俗规矩,妾室应当如何尊敬正室,庶出的妹妹当怎么被她压着一头。
此前,母亲和姐姐逆来顺受,兄长气不过很少在家呆着,从没人告诉过她这些,也从没有人教导她,做人要硬气,不能一味忍让。
醍醐灌顶,当头一棒。
崔扶风眼前拔云见日。
许久,夜色起,少年抬步转身说他得走了,她方记起道谢。
少年没回头,摆手,漫不经心说:“不用谢。”
她没看到他的脸,只看到他右手手腕有块铜钱大小的暗褐色伤疤。
她按少年教的做,此后,崔百信也拿她没奈何,她不仅让自己不用再受气,还时时替她母亲姐姐出头,保护亲人。
桃花开了谢,一年又一年过去。
她去过很多次桃林,始终未能与故人重逢。
在她以为不复相见时,没想到遇到了。
第3章 噩耗
“依齐家所求,我今日出嫁。”崔扶风缓缓道。
无法说服她阿耶,那便不说服了,无计可施时,唯有强硬以对。
“你疯啦!”董氏惊叫。
“我不同意。”崔百信咆哮,一张脸涨得暗红的猪肝色。
“背信弃义千夫所指,阿耶不要脸,女儿还要脸,阿耶同意也好,不同意也罢,我嫁定了。”崔扶风冷冷道。
“逆女,你敢嫁,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。”崔百信大骂。
“风娘,听你阿耶的,别拿终身大事当儿戏。”董氏流泪。
崔扶风不理,唤雪沫:“去跟齐家的人说,崔家应承送女出嫁。”
“你敢!”崔百信嗓子都抖了,又惊又怕,“你若一意孤行坚持出嫁,我就去衙门告你忤逆,把你出籍。”
忤逆不孝出籍!
千百年来,忤逆出籍的少之又少,远的近的,听说过的一只手都数不完,无一不是十恶不赦之徒,亦且都是男子,从没有过妙龄小娘忤逆出籍的。
崔扶风呼吸一窒。
“不行!”董氏惊得扑咚跪了下去,抱住崔百信大腿,“郎君三思。”扭头又劝崔扶风,“风娘,快向你阿耶认错。”
忤逆出籍,万一齐明睿有个好歹,她又无儿女傍身,这辈子当真完了。
然而,当此际,齐家风雨飘摇,崔家再退亲,齐家墙倒众人推,齐明睿危矣。
为了齐明睿,便是火坑她也跳了。
崔扶风不改口。
*
肖氏和崔锦绣还怕崔扶风不肯嫁,听得崔扶风真个要即日出嫁,母女俩喜不自禁。
“这下好了,崔家再没人与你争锋了。”肖氏只觉从未有过的舒心,扬眉吐气。
崔锦绣还装矜持,笑得淡淡的,嘱肖氏:“二姐不是易与的,若知道咱们背地里做的这些,定跟咱们没完,可莫得意忘形露了馅。”
“晓得,绝不让你功亏一篑。”肖氏捏起手绢捂嘴轻笑。
日落,暮色起,扶风出嫁。
嫁衣只来得及寻一套没穿过的绿色裙衫,遮面团扇也不是新嫁娘专用的那种,绢纱薄透,从前面隐约能见新娘五官。
齐明毓代齐明睿迎亲,临时找来的喜服领宽衣长,埋在领口的脸更小。
路两旁三两人成一群,看着喜舆交头接耳。
“齐大郎生死未卜,崔家此时居然还送女出嫁,真真出人意料。”
“崔百信守信重诺,高风亮节,佩服,佩服。”
许多个声音附和。
人群中忽地有人呵呵笑了两声,笑声尖锐,鄙夷嘲笑之意甚明。
崔扶风往前移团扇,侧头看去,乌压压的人群,喜舆四周低垂暗红色纱幔,云笼雾罩,一年轻男人鹤立鸡群气势不凡,北风吹来,纱幔扬起,男人的脸入了崔扶风眼帘,方额广颐,摄人魂魄一双凤眼,鼻梁笔挺,唇线分明,周身上下一股傲慢张扬的气势,让人无法忽略的绝好样貌,人中俊杰。
“陶二郎为何发笑?”男人旁边的人显见认识他,不解问。
“崔百信重利轻义鼠辈,哪来的高风亮节。”被唤陶二郎的男人嗤笑,视线与崔扶风对上,嘲笑人家阿耶坏话半点不心虚,定定看着她,嘴角往上翘了翘,笑意从那一双凤眼里氤氲开,傲慢锋锐不见了,几分勾魂摄魄的男人味。
喜舆过去,两人视线错开。
“崔百信若不答应,哪来的婚礼?” 发问那人不以为然。
“这你就小瞧崔二娘了,她想嫁,崔百信阻止不了……”
喜舆行远,听不到后面的话了。
崔扶风心中思量开,这陶二郎如何知道阿耶不同意自己出嫁的?
阿耶去衙门告自己忤逆尚未回府,消息自然还没传开,这人应当只是猜测。
回想那陶二郎模样,青色兖州镜花绫裁成的锦袍,金红两色丝线精绣如意纹姜黄宽滚边,华丽昂贵,眉眼间一股毫不掩饰的傲气,想必家世极好。
姓陶,行二,崔扶风思索片时知道男人是谁了——湖州城与齐家、费家齐名的制镜世家陶家的二郎陶柏年。
陶柏年也是嫡出,上面一个庶出兄长,虽则尚未接任家主之位,他阿耶陶骏已将镜坊事务尽交他手上,接任家主迟早的事,齐明睿之外,湖州城许多耶娘心中的佳婿贵婿,与齐明睿有湖州双璧雅称。
齐明睿如玉,温润清雅,翩翩天上仙,皎皎云中月。陶柏年另是一股宝剑锋藏的锐利凛冽,湖州怀春小娘莫不为两人倾倒。
齐府临时搭起的青庐透着肉眼可见的草率,半点不见喜庆之色。
崔扶风也曾小女儿旖旎心思,想过自己跟齐明睿拜堂的情形,再不曾想过,成亲之时齐明睿不在,喉头发堵,眼眶酸涩。
齐明毓一双手瑟瑟发抖,小脸雪白。
崔扶风眼角掠过看到,轻咬了咬唇,强自压下冲到眼眶的泪水。
纳征那日她见过齐明毓,当时的他何等快活,天真无瑕如枝头欢声啾啾叫的小鸟。
那日齐家送来的聘礼许多,精美贵重,崔府上下一片忙乱,雪沫也去前头帮忙,只她不便露面留在碎影阁中,她在镜台前静坐,忽听得窗棂哒一声响,抬头看去,又是哒一声,一粒石子落下。
崔扶风推开窗,几步远一个少年,正红色束箭袖锦袍,工笔画描绘出来般的眉眼,眉心一点胭脂痣,左手捧着一把石子,右手抓着一粒,正要再扔过来,被捉个正着也不跑,一脸好玩儿,弯起嘴角,笑嘻嘻看她。
那样精致的眉眼,不问,崔扶风也猜到是谁,微微一笑,“毓郎怎么偷跑到这里来了,你阿兄知道吗?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是谁?”少年傻了眼,稍时,灿然笑开,“大嫂,你好美。”
不过十一岁,抖然间家门骤变,难为他了。
崔扶风悄悄伸一只手,就着大袖的遮掩,重重握了一下齐明毓的手。
齐明毓身体一颤,转头看她。
崔扶风从团扇遮挡的缝隙朝他温柔地笑了笑。
齐明毓不抖了,霜打般的无神的眉眼瞬间闪亮鲜活,灼灼夺目,挺直背脊,稳步前行。
青庐里头红烛高燃,腾腾火焰映着大红喜字贴纸。
齐姜氏端端正正坐着,精心梳洗妆扮,赭红襦裙,挽着凌云髻,满头珠翠,厚重的脂粉掩住苍白的面色。齐妙挨着她站着,圆月脸庞几分软乎乎的肉感,一双水灵灵大眼里面没有喜色,布满惶恐不安。
傧赞清咳了一声,拜堂仪式将开始。
急骤的马蹄声突地传来,片刻间来到青庐前停下,崔扶风止不住满心希翼,齐姜氏蓦地站起来,推齐妙,急促道:“快去看看,是不是你大兄回来了。”
齐妙未及抬步,毡帘从外面掀起,来人挟着寒风进来,三十出头年纪,个子很高, 很瘦,麻杆一般, 长方脸,下巴胡须虬结,血红的眼睛。
崔扶风见过这人,齐家镜坊管事齐安,此情此景,一颗心瞬间沉进无底深渊。
齐妙齐明毓似也觉不妥,失声问:“我大兄呢?”
齐姜氏颤颤看齐安,嘴唇哆嗦说不出话。
“大郎……已身故……”齐安疾走几步到齐姜氏面前,轰然跪倒,放声大哭,“下奴和齐平快马急赶,午后在太湖边追上孙刺史一行,不见家主,孙刺史正领着官役太湖里捞人,道家主投太湖自绝了……”
第4章 疑云
崔扶风手里遮面团扇落地。
“我不信,不可能,大兄不可能寻死。”齐妙尖叫。
“你撒谎!”齐明毓双眸通红,抓住齐安肩膀不住摇,“快说实话,我阿兄现在怎么样?在哪里,你快说实话。”
“睿郎不可能丢下亲人,丢下齐家不管的。”齐姜氏身体不住抖,看着齐安,眼里满是祈求,盼着齐安改口。
“下奴也不相信。”齐安哭声更悲,鼻涕眼泪一齐下。
“齐平呢?我要问齐平。”齐妙大喊。
“齐平还留在太湖边,跟官役一起打捞大郎尸身……”
他们还说了什么崔扶风一个字听不到,北风从外头刮进来,薄薄的嫁衣抵不住严寒,冷空气如细滑的蛇钻进体内,四处游走,僵硬的先是手足,接着心脏。
齐明睿投太湖自绝,怎么可能呢?
那人外柔内刚,容色润如珠玉,意志坚硬如钢,怎会因小小挫折打击而起厌世之心自绝逃避责任。
不!也许,他不是逃避责任,谋逆之罪非同小可,他一死,所有不平止于他身上,齐家上下便能得安然了。
更鼓远远传来,刺破了夜的沉寂。
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崔扶风。
从没有有过的先例,正要拜堂之时传来新郎死讯。
虽则人已进门,若不拜堂回娘家,勉强也可算并未嫁进夫家。
望门寡和丧夫寡是不同的。
红烛哔叭,烛泪点点滴滴,盈盈叠叠。
一片静寂里,崔扶风想起法华寺桃花树里初遇的少年,少年声音稚拙,然而见解不凡,谈吐清晰,条理分明,语气坚定刚硬。想起长大后再见面的齐明睿,他含笑凝视她,眼神柔若春水,轻舟荡桨,暖阳和风。
那么温柔敏睿的男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。
她甚至来不及告诉他,自己就是当年桃林里得他点拔的那个小女孩。
乍闻齐明睿死讯,极度意外,如同刀锋瞬息间划穿脖颈,意识即失去,没有痛觉,没有绝望,什么感觉都没有,至此刻,忽然间,骤变之下迟钝麻木的感官回笼。
崔扶风眼里大颗大颗泪珠滑落,如断线珍珠,开闸决堤河水,当着许多人的面,她想收,却收不住,很快满面濡湿。
更鼓又响,三更天,夜已深。
烧了些时的烛火更旺,金色烛台上方腾着桔色的火龙,鲜艳的幔幛在烛光里红得刺目,绿色喜服长长的裙摆在地上逶迤开,却面团扇落在她裙边。
崔扶风咬牙,抹一把脸上泪水,捡起地上团扇,对傧赞低声道:“继续。”
“风娘!”齐姜氏失声,脸上挂着泪水,震惊地看着崔扶风,“睿郎已经……你……不必如此。”又急急道:“齐家可以退亲还你自由身。”
退亲,连望门寡都不需守。
崔扶风抿了抿唇,并不多言,只朝齐明毓伸手:“过来,替你阿兄跟大嫂拜堂。”
“大嫂!”齐明毓嘶声叫,朝崔扶风扑来,脑袋靠到崔扶风胸前,抽抽噎噎哭起来。
少年的声音清朗明脆,悲伤的样子可怜又可爱。
崔扶风缓缓抬手,轻抚他后脑勺,柔声道:“你阿兄去世,以后你是齐家唯一的男人,齐家等你顶起来呢,不哭。”
“我听大嫂的。”齐明毓退了一步,飞快拭掉泪水,黑亮水润的眸子看崔扶风,嘴唇抿起一抹坚定。
鼓乐声起,傧赞高声唱礼。
礼成,喜服换丧衣,青庐撤掉,白幡黑幛,灵堂布置起。
齐府外面,有一个人鬼鬼崇崇四下观看些时,转身离开,穿街过巷,进了湖州城与齐家陶家齐名的制镜世家费家。
费府正厅灯火明亮,面南北墙一整面墙浮雕青狼图案,坐榻上铺着花色富丽的地毯,正中摆雕花嵌长案,费家家主费易平盘腿胡坐,下巴陷在阴影里,一张倒三角形的脸,八字眉,细眼睛,脸颊尖削,嘴角下垂,眼睛黑少白多,双十弱冠年纪,倒有四十中年人之态。
人影入厅,弓腰驼背,獐头鼠目,三十多岁,乃费家管事费祥敦。
费易平抬头,眯眼看他,“齐家有甚动静没?”
“齐明睿投太湖自绝,死了。”费祥敦小声道。
“死了!齐明睿居然死了!”费易平瞪圆眼,费祥敦点头,费易平两眼放光,起身,大步走,矮胖身材,红色蜀锦襕袍有些紧,肚腩一颤一颤,鸭公嗓门欢喜地大声叫:“天助我也,费家兼并齐家镜坊指日可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