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氏想着梅蕊守寡,扶风也是,悲难自抑,事已至此,唯有叹气。
那日崔扶风出嫁急,又是与崔家恩断义绝之态,崔家没陪送嫁妆,只雪沫跟着去了齐家,董氏找崔百信商量,想整治一份嫁妆送到齐家给崔扶风。
“送嫁妆?”崔百信百般不愿意,然则,世人眼睛看着,崔家若是小气得连女儿嫁妆都不舍得,忒难看,咬了咬牙,道:“你且去,我思量一下。”
打发走董氏,崔百信没心情去布庄理事,信步闲走,不知不觉就到肖氏住的院落。
论起来,肖氏美貌并不及董氏,不过她极善察言观色讨好崔百信,又极善媚,崔百信拿她当解语娇花,十多年宠爱不衰。
肖氏正镜前画眉涂脂,崔百信到来,搁了妆盒,殷勤上前,半偎半依抚着崔百信胸膛把他安置到坐榻上,又奉热茶。
崔百信喝了一口热茶,再看爱妾如花美貌,面色霎时阴转晴。
肖氏觑他面色,娇声问:“郎君何事不乐?”
“为着风娘嫁妆的事。”崔百信悻悻然道。
“齐大郎已死,眼看着这门亲结错了,还陪送嫁妆,崔家岂不亏了。”肖氏咋咋呼呼大叫。
“可不是。”崔百信磨牙。
肖氏眼珠子转了转,帕子压着唇角轻笑:“妾觉得其实也好办,郎君只管对家下众人说二娘不要嫁妆,对外头也这般说法,二娘一向能干硬气,不会要嫁妆的。”
打的主意,崔扶风要嫁妆,则与崔百信生嫌隙。不要嫁妆,崔家便省下一份嫁妆,她女儿锦绣出嫁时就能多得些。
“有道理。”崔百信大喜。
怕崔扶风不愿意闹将开伤崔家面子,让崔福先去给崔扶风传话。
崔扶风答应不要嫁妆。
崔家数代营商,家底丰厚,一个女儿的嫁妆,铺子田地加金银珍顽加起来至少有三千金之数,委实不少,她也并非视钱财如粪土,只是怕自己若要嫁妆,崔百信不给,两下吵嚷开,齐家处境更艰难。
眼下最要紧的是为齐家脱去谋逆罪名,嫁妆微末小事。
并不知肖氏从中进馋,齐姜氏急匆匆要自己嫁进齐家也是肖氏设计的,否则,定不依饶。
崔扶风带着齐明毓一遍又一遍走刺史府,孙奎拒不接见。
珍宝古玩换了一样又一样,礼单递进刺史府,孙奎连看礼物都不看。
击鼓鸣冤,孙奎只让蒋兴上堂,崔扶风提起齐明睿冤情,蒋兴一味打哈哈。
崔扶风一筹莫展,又暗暗不解。
她笃定齐明睿没有谋逆,孙奎回湖州后没有为难齐家也可证明这一点。
横竖没证据治罪齐家,孙奎为何不收受自己送的好处结案呢?
刺史府没新动静,孙奎没派官役搜寻齐家谋逆的罪证。
看起来不像是在酝酿更大阴谋陷害齐家。
新元到,虽说齐明睿新丧,该办的还是得办,崔扶风忙得脚不沾地,这日开库房捡点年礼,忽看到一架紫檀嵌宝云兽屏风,目光蓦地凝住。
屏风紫檀镶金作架,雕浮云吉兽,兽身缀无数宝石玛瑙珍珠,用作屏风面的蚕丝绵轻明虚薄,洁白如雪,光软柔美,水倾不濡,用之经年不生垢迹,整座屏风用材珍贵,做工精细,工巧妙丽,无与伦比,乃齐明睿出事前不久才花五千金购进的,要待日后成亲时作新房装饰。
当日她嫁进齐家,这屏风摆在新房中,礼毕后紧接着办齐明睿丧事,房中摒弃所有奢华装饰,她让雪沫带婢子收起来了。
齐明睿购进这架屏风时湖州城满城轰动,孙奎不收贿赂,会不会就是想要它?
要不,把它送给孙奎。
那是齐明睿为新房添置的,凝聚着他对她的一片深情。
崔扶风指尖一寸寸抚过屏风,万般不舍。
一夜无眠,翌日一早,崔扶风咬了咬牙,命下人抬上屏风,带着齐明毓又到刺史府递名贴礼单。
差役得了崔扶风不少好处,孙奎每次都不收礼不接见,还是帮崔扶风拿了名贴和礼单进去,少时出来传话,孙奎还是不见崔扶风,不过,却让把屏风抬进去,要看看。
愿意看礼物便好。
崔扶风略松口气,耐心等着。
齐明毓端端正正站着,陪崔扶风一等许久,没半点不耐烦之色。
刺史府后衙,孙奎围着紫檀嵌宝云兽屏风打转,眼神贪婪狂热,一双绿豆眼,满脸的红疙瘩,鼻子红通通油亮亮,让人看了直想自插双目。
蒋兴陪着转,相貌与孙奎不相上下,一双斗鸡眼,自诩才高,酷好掉文,摇一把折扇,开口闭口圣贤,湖州城百姓私底下给他和孙奎两个合起了一个诨名:虫鸣韵声。
“孙公,东西再好也不能收啊。”蒋兴小声道。
“委实是宝物。”孙奎难以割舍。
蒋兴劝:“崔扶风送礼意在为齐家脱罪,可齐明睿下落不明,这案子没法结啊……”
孙奎长叹。
当日王皇后被废,武皇后上位,孙奎想借剿王氏党羽之名讨好武皇后,急忙给齐家安了个依附王家谋逆造反的罪名,抓了齐明睿进京,谁知到太湖边时,押送的四个差役突然被暗器袭击晕倒,随后闯出两个蒙面人,亮闪闪的大刀架到他脖子上,告诉他,他们要带走齐明睿,让他宣称齐明睿投太湖自绝,世间从此再无齐明睿其人。
孙奎吓得差点小遗,不敢不依。
不知蒙面人带走齐明睿想干什么,孙奎不敢治罪齐家,也不敢结案。
崔扶风一样一样重礼送来,孙奎眼馋得不行,想收,又不敢收。
今日听说送来的是紫檀嵌宝云兽屏风,齐明睿当日购进屏风时满城轰动,很想开开眼,忍不住让差役把屏风抬进来。
第7章 试探
暮色起,从刺史府大门往里看,一串串灯笼如一个个红绣球,远处,城里此起彼落炮仗炸响,夹杂着孩童的嬉笑声。
沓沓靴声,差役抬着屏风走出来,崔扶风一颗心沉到谷底,强忍失望,塞了几把铜钱给差役,低声探问:“孙刺史不喜欢?”
“喜欢的不得了。”抬屏风的两个差役异口同声,摊手,一脸费解之色,“刺史让我们抬出来时,痛苦的跟被割肉一般。”
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猜错了?
孙奎抓齐明睿不是要用他讨好武皇后铺开升官路,而是上峰授意,他也身不由己,故不敢收受贿赂将案子了结?
崔扶风一路思索,进齐府时,心中有了主意。
“你要到长安去寻求解决之机?”齐姜氏床上躺着,霎地坐起身,喘气吁吁。
崔扶风点头,道:“不拘孙奎是不是奉命行事,到长安城去,或是直接上告,或是找关系求个官大的给他施压,尽快了结此案。”
“长安路途遥远,你一介女流路上行走多有不便,到了京城里,高官重吏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。”齐姜氏忧心忡忡道,迟疑间,眼睛又一亮,道:“能不能让你阿兄陪你去?”
“我阿兄到处游山玩水,居无定处,年前外出至今未回,我也不知他眼下在哪里。”崔扶风叹气。
“亲家翁呢?”齐姜氏问。
崔扶风摇头。
她阿耶出身商家,商场里行走许多年,世故圆滑精明老练,跟男人打交道自然比她一个妙龄小娘便利,不过,以她阿耶的性情,定不会施以援手的。
无法给崔家留脸面,崔扶风只能跟齐姜氏说实话。
“亲家翁不肯帮忙,人之常情,你也别生气。”齐姜氏安慰崔扶风,看便看得开,到底还是免不了失望,“难道天绝我齐家?”
事在人为。
崔扶风不信天,也不认命。
齐安齐平在外行走世事更清明,把他俩唤来了解京城情况。
“下奴知道的也不多。”齐平发愁。
“下奴也不甚了了。”齐安皱眉,叹道:“若是有陶二郎那么能干的帮忙,兴许能解决,家主自己进京,下奴觉得……”
怕崔扶风误会他们说她无能,说了一半顿住。
陶柏年!
崔扶风想起出嫁那日路上看到的人,那张似笑非笑的脸,毒舌刻薄里透出来的敏锐精明,若得他相助,齐家脱困应不是难事,抿唇思索些时,道:“明日我登门拜访,看能不能请得他帮忙。”
“齐家若倾覆,陶家说不尽的好处,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,陶二郎怎么可能帮忙!”齐平叫。
“下奴方才那话并非是想家主请陶二郎帮忙,说的是事情棘手,难以成事。”齐安也是反对。
“我明白。”崔扶风笑道:“横看竖看陶二郎都不可能帮忙,若我能说动他,可见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功力了得,大家也好安心给我进京。”
心中还有另一番考量没说,费家虎视耽耽,若能说动陶柏年相帮,外头看着齐陶两家便是结盟之势,费易平就不敢轻易动齐家了,可谓一举两得。
齐安齐平无言。
齐姜氏嘴唇蠕动,想说瓜田李下需避嫌,作为一家之主,少不得要跟男人来往,更兼崔扶风坦坦荡荡,明知齐明睿已逝仍嫁进齐家,说这话忒伤她心,反对的言语到唇边咽下。
“大嫂,我支持你。”齐明毓清声道,亮晶晶眼睛看着崔扶风。
陶家镜坊占地甚广,山腰上绵延数里,镜坊大门宽阔高大,进门,依山体搭建的房屋阶梯搭阶而上,一进又一进,飞檐翘角,甚是气派。
镜坊里都是粗鲁汉子,突然来了个乌发粉面、姿容绝美的妙龄小娘,众人眼都直了。
崔扶风浅浅一笑,才要自报家门,陶石从里头出来,瞪圆眼,大呼小叫:“二郎二郎,崔二娘找你来了。”
崔扶风失笑,隐约的,又觉得陶石那一声大嗓门里很熟捻的口气,自己从未与陶家人见面,想必是错觉。
陶柏年出来的很快,一袭石青色重莲绫窄袖胡袍,离得近,比那日喜舆上看去个子显得更高,目光朝崔扶风扫过来,静看了片时,方启唇,高亢热情得浮夸造作几近调侃戏弄的腔调道:“崔二娘到来,柏年未曾远迎,失礼,失礼。”
崔扶风手臂浮起鸡皮疙瘩,委实没想到陶柏年一个制镜世家当家人言行如此浮浪,有求于人,压下嫌恶,回了一礼。
陶柏年对她的憋气很是满意,唇角翘得老高,狭长的凤眼里透着欢愉,喊陶石:“上顾渚紫笋。”
陶石咕哝:“不问客人爱喝什么茶吗?”
“废话,崔二娘爱喝的就是顾渚紫笋。”陶柏年骂。
陶石一脸恍然,紧接着又是敬佩,主子日理万枝,居然还知道崔二娘的喜好。
崔扶风愣了一下,心道这人好生狡猾,居然调查过自己的爱好。
陶氏镜工心中已翻了天,他们家二郎眼中只有铜镜,骨子里又傲又冷,浑不把他人放在眼里,更不说投人所好了,居然能知道崔二娘爱喝什么茶,且顺着她,不约而同抬头望镜坊外天空,太阳好好儿从东边升起的,怪哉。
“崔二娘,请坐。”陶柏年作了个请手势,视线无所顾忌盯着崔扶风,崔扶风微昂头,秀润的下巴与脖颈连成优美的弧度,雪色的皮肤与鲜艳的红唇相映,素净的纯白胡袍,少了柔美秀丽,另一股干练利落,浓淡相宜,冷暖皆可,陶柏年咂了咂嘴,暗道难怪迷住齐明睿了,果然绝色。
崔扶风有一股自己被饿狼盯上的恶寒,压下想扭头就走的想法,轻撩起袍摆坐下,端重笔直。
陶柏年斜眼看崔扶风,心情越发愉悦,陶石送来顾渚紫笋,接过去,亲自煮茶,口中道:“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,崔二娘前来,想必有所图吧。”
崔扶风呛了一下。
不知陶柏年是天生直来直往性情,还是特特针对自己。
他挑开了,再寒喧说客套倒显得虚伪,崔扶风启唇,刚要开口,陶柏年摆手,呵呵一笑,“崔二娘别急着说,让某猜上一猜如何?”
崔扶风强抑住磨牙冲动,笑道:“自无不可。”
“崔二娘此来,是想请我陪你上长安,为齐家洗去谋逆嫌疑,未知是否?”陶柏年笑嘻嘻道。
崔扶风一震,为陶柏年的敏锐叫绝,若说先前只是迷迷朦朦打算,眼下则是认真相求了。
陶柏年歪了身子,半眯凤眼,一派天然的慵散随性,“柏年想问崔二娘,齐大性情如何?当家主如何?”
“睿郎沉静审慎,虚怀若谷,温和宽容,守信重诺,慈悲仁厚,当家主自是极好的。”崔扶风道。
“这么说,崔二娘也是打算这么当家主的?”陶柏年唇角要垂不垂,又是那日崔扶风从喜舆上看去时的讥嘲笑意。
齐明睿是齐家嫡长子,当家主名正言顺,继位时虽说年少,可当时齐家镜坊无重大动荡,内外归心平静安宁,那样的性情恰好。
眼下,崔扶风心中有想法,觉得自己不能是齐明睿的行事风格,国乱用重典,家乱施虎威,她必须心狠手辣手段非常,否则不足以震慑内外,又不愿意实说,那么着像是在陶柏年面前否定齐明睿。
第8章 调戏
顾渚紫笋清香扑鼻,崔扶风小口小口品茶,脑子里迫切思量着应答之语,杯里茶水喝完,搁下杯时有了主意,笑道:“崔扶风性情与睿郎不同,激流勇进,狠绝强硬,学不来他的谦和宽容。”
陶柏年哈哈大笑,“你倒不糊涂,眼下齐家情形,你若是齐大的性情,下奴都能骑你头上,更不说外头镜商。”
崔扶风笑了笑,不附和也不反对。
陶柏年接着又道:“齐大受人爱戴,美名在外,其实我是瞧不起的,一个制镜世家家主需要做的事情,就是制出绝美铜镜,为家族为镜工谋福利,是否被人畏惧被人厌恶,无需在意。”
人活在世上,哪能不在意人言。
崔扶风将齐明睿和陶柏年对比,齐明睿谦谦君子,行事端重雅正,无一不符合礼仪规矩,可她却觉得陶柏年的说法有道理。
陶柏年扬眉看她,不可一世的骄傲与手握乾坤的自信,气势咄咄逼人。
崔扶风极少见过这种神情,并非女儿家见的人不多,而是这是完全掌控自己命运才能有的气势,门第、样貌、经历等等许许多多外在的内在的因素迭加而成的气势。
它让人不由自主臣服,屈膝。
崔扶风垂下眼睑不去直视,思量着怎么说服陶柏年帮齐家。
陶柏年默默看她,唇角越翘越高,忽地道:“当日崔二娘跟齐大法华寺桃林相遇时,某也在。”
“啊?”崔扶风一头雾水,抬头愣望陶柏年片时方明白他说的何事,脸庞霎忽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气,身体哆嗦,嗓子都是抖的,“那日我跟睿郎见面,陶二郎一直在一旁看着?”
陶柏年摊手:“非是某故意偷窥,只能说二位太过忘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