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扶风应了什么,离得渐远,听不清了。
“齐家妇……风娘……”
男人喉底嘶哑地无声地低喊,蓬乱的头发遮掩下,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滑落。
第10章 捉弄
崔扶风略略发作了一下,究竟不敢太过分,陶柏年装乖卖傻,她也便顺梯下阶,转了笑模样。
两人喝过茶,复上马,陶柏年不再拖拖拉拉,崔扶风以为他收了刁难自己的心,却不知陶柏年乃是寻思着太湖方圆数百里问不到齐明睿消息,不必再打听了。
一路快马疾奔,过淮南道,经山南道,三月初二,长途跋涉后,崔扶风跟陶柏年抵达长安。
长安城宏伟壮观,方正端严,城外青山屏护河渠横贯,城内街道笔直宽阔,建筑鳞次栉比,进城门,远远可见巍峨的宫殿屋脊,朱雀大道上熙熙攘攘人来车往,不时可见着装奇怪金发碧眼的番人,便是崔扶风满腹心事,也不由得四顾注目看。
陶齐两家在长安城中都没故交亲友,两人投客舍住宿,陶柏年挑挑拣拣,最后定下来的,饶是崔扶风出身富贵,又嫁大富之家,也不免侧目。
那房子乃是客舍后头的独门独院,虽然占地不大,然小桥流水,假山牵蔓,茂树繁花,三间正房,两间厢房,一色黄花梨家具,好不雅致。
里头两个专门服侍的十三四岁小婢,外头两个跑腿的伙计,周全周到。
费用也不少,每日二十缗钱。
两人住的时日若久些,够买一处所在偏僻些的院子了。
有求于人,亦且只要能脱罪,多花些钱也值,崔扶风没反对。
住宿如此讲究,崔扶风做好陶柏年吃食上无比挑剔的准备,谁知他倒随和,路边小摊一文钱一个的炉饼,两文钱一盘的炒面皆可,每日十几文钱便解决了两人的饱腹之需。
只是,整日长安城里晃荡,也不到衙门递状,也不打听哪个高官清廉肯过问齐家冤案,哪家高门路子易走。
崔扶风寻思他另有打算,强忍着,过了十数日,见陶柏年诗会参加了好几场,小娘们的裙幄宴钻得娴熟,却没为半点齐家翻案出力的行动,不觉气恼。
这一日陶柏年又要出门,崔扶风问得要去曲江赏景,再也抑制不住怒火,淡淡道:“我有事,就不作陪了。”
陶柏年“哦”一声,拿眼角瞥了崔扶风一下,道:“既如此,柏年不强求。”
语罢,甩甩大袖,施施然往外走,到京城后没几日便学了长安高门习惯,腰上系香囊,今日香囊里贮的是瑞骏香,一钱香一金,昂贵的很,袖子甩动间,暗香浮动,芬馥满怀。
崔扶风恼恨不已,求人不得,还得靠己,收拾了一下,外出找门路。
前些日子跟着陶柏年打转闲逛不觉,这一要办正事,始发现两眼抹黑,根本不知从何处下手。
上告,孙奎尚未结案,不是冤案错案,不能找刑部。
走门路拉关系,制镜世家家主听来风光,在权贵眼里却不过商户,高门仕族守门人的脸面都比她尊贵,无人将她放在眼里,给守门人的好处递出不少,央了人通报,却无一家肯接待。
崔扶风独自行动许多天,四处碰壁,一无所获。
四月初一,这日早上,崔扶风起床了,梳洗了,坐房中发呆,陶柏年忽然过来敲门,“把院子打理一下,准备酒席,日落时分有贵客到来。”
语毕便走了,连告知客人是男是女,是什么身份,有什么喜好都没有。
崔扶风暗暗腹诽,两人这几日各自行动,若是气性大些便不理会了,只她不是小性子的人,虽心有不满,还是忙开了。
不知客人情况无从投客所好,然则,有一个待客之道,千百年来不曾遭人嫌的,那便是待之以诚,尊敬重视。
院子里原本便繁茂葱郁,崔扶风带着服侍的人又整理了一番,添置了一些花草,小水池边弄了辆水车,花丛间种果蔬,竹子斜插攀了花枝上去开一堵花墙,花墙前奇型异状石桌石凳,霎时别具一格,雅俗有致。
吃食方面,崔扶风寻思,陶柏年既说贵客,客人当是养尊处优的,山珍海味不稀奇,不如弄些简单而不失地方特色的,命婢子到外头打听,请了个擅长各地菜系的厨子回来,各色食材准备齐全,只等客人到来就开始做。
忙了一整日,崔扶风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,万事妥当了,方觉周身疲倦,嘴唇干裂得厉害,进房间,净面换过衣裳,铜镜前坐下,里头的人憔悴不堪,拿了口脂出来,才要润一润嘴唇,忽而心念一动,又搁了回去。
院子外头传来响声,客人来了,崔扶风带着婢子迎了出去,陶柏年陪着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走来,男人中等个子,国字脸膛,飘飘美须,头戴黑色幞头,一袭藏蓝色襕袍,黑色腰带,并无饰物,沉稳厚重。
崔扶风这些日子见过不少京城豪门望族中人,衣着俱皆华丽无比,见那人与其他人截然相反的风格,不觉讶异。
看那人气度,又不像不得势的。
陶柏年陪着那人走近了,崔扶风忙施礼。
“你怎地如此……憔悴?”陶柏年皱眉。
崔扶风“啊”一声,似是才想起没拾掇妆扮,朝客人歉然一笑,微有懊恼道:“一心想着好生安排迎接贵客,倒忘了自个儿妆容了。”
被如此重视,客人很受用,笑意漫上眼底,抬眼四下看了看,赞道:“好生雅致,有心了。”
“为了客人忽略自己,也罢。”陶柏年收了不悦之色,对客人道:“崔二娘乃柏年同乡,湖州另一制镜世家齐家的家主。”
又为崔扶风引见。
中年男人原来是御史中丞袁公瑜。
御史中丞品秩虽不高,权力却不小,监督官吏,弹劾百官,审理刑事,崔扶风没想到陶柏年居然短短时间中攀上地位那么高的人,暗暗佩服,又感羞愧,她只想到刑部,却忽略了御史台,齐家的冤案,也可通过御史台了结的。
“小娘子是一家之主?”袁公瑜诧道。
“袁中丞可莫小瞧女娘,巾帼一般也有英雄,不让须眉。”陶柏年笑道。
这么说忒不给袁公瑜面子了,他不是会与人意气相争的,况且,一路行来,也不见他对自己多敬重,崔扶风暗觉诧异,陶柏年精明老到,断没说错话的,心思转了转,接着陶柏年的话道:“也难怪袁中丞惊讶,女子当家主世间罕见,扶风当日接任家主时,齐氏上下群情激昂,扶风也费了些工夫方平息动乱。”
“你怎么说服众人接受的?”袁公瑜颇有兴致问。
崔扶风笑着比了个请字手势,迎袁公瑜入内,就在院子石桌前坐下,又朝婢子使眼色,宾主入座,谈话间,各地特色美食一道接一道呈上。
听罢崔扶风接位过程,袁公瑜击掌大赞:“谋而后动,声东击西,小娘子好生厉害。”
崔扶风也不谦虚,笑着受了,有心提齐家冤案,不知陶柏年有何打算,怕坏他谋划,只介绍美酒佳肴。
她极擅言谈,声音清扬婉转,姿态不骄不弱,精心准备的菜肴显然也合袁公瑜意了,一顿酒席下来,袁公瑜面上笑容就没淡过。
陶柏年凑趣,男人在外行走,见多识广,说不完的奇闻趣事。
宵鼓一通响起,袁公瑜方起身告辞。
送走袁公瑜,两人回到厅中坐下,陶柏年眼角瞥崔扶风,幽幽道:“方才袁公瑜喝得尽兴,你怎么不趁机提齐家冤案,白白错失良机了。”
言语中的揶揄奚落之意傻子都能听出来,何况崔扶风七窍玲珑,寻思自己这几日外出寻门路的行为他怕是猜到了,心里不舒坦了,心中暗怪陶柏年有主意不告知自己,想想自己不信任他,也不厚道,只要他肯帮齐家脱罪想办法,怎么着都行,满脸堆笑道:“陶二郎高瞻远嘱运筹帷幄胸怀丘壑,崔扶风不敢轻言,怕坏了陶二郎谋划。”
“不敢当,当不起,柏年哪有什么能耐,不过一附庸风雅又好色贪花的浪荡子,诗会上装腔作态,小娘子们的裙幄宴钻来钻去,看见美人就走不动路,几杯黄汤下肚就发疯。”陶柏年勾了勾唇角,似笑非笑。
这些话崔扶风腹诽多次,看来也被他瞧出来了,暗骂小肚鸡肚睚眦必报,情知他拿乔,有求于人,忙赔情:“陶二郎辛苦了,陪客人喝了不少酒,崔扶风给你煮醒酒汤。”
“还真有点喝多了,头痛。”陶柏年压额角。
“我这便去煮。”崔扶风道,并不是嘴上说好听话,转身便出门去灶房。
陶柏年兴味盎然摸下巴。
善于审时度势,能屈能伸刚柔兼济,崔扶风比端重雅正的齐明睿可有趣多了。
不知齐明睿此时在哪里,若是知道他心尖上的人在为自己煮醒酒汤,又作何感想,天可怜见的,齐明睿都没喝过崔扶风亲手煮的醒酒汤呢。
陶柏年浮想翩翩,转念间想起崔扶风方才殷勤体贴的样子,嘿嘿笑出声。
崔扶风比铜镜还好玩,铜镜不会回应他,崔扶风则不然,他不过矫情了一下装样子,崔扶风就想方设法讨他欢心了。
廊下铎铃叮当,声音清脆,夏日的夜晚,夜风温柔如水,陶柏年朝灶房探头看去,离得远,只见灶膛里燃着暗红的火。
第11章 暗恼
崔扶风煮好醒酒汤端进厅,不见陶柏年,东侧他的卧房敞着门,灯火闪烁,略一迟疑,还是端着汤进房去。
客舍很舍得下本钱,房间装饰奢丽豪华,精美的雕花槅门窗,宽大的青铜灯座可置十支蜡烛,此时只点燃了一支,灯光柔和暧昧。
陶柏年斜歪床上,没盖被子,一条腿在床上,一条腿挂在床沿,身上锦袍衣料有些绷,身体线条毕现,腰线流畅,双腿修长笔直。
崔扶风暗暗撇嘴,这个人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,忒喜欢摆撩人的姿态。
也不怕这么玉体横陈遭禽兽毒手。
这房间等闲不会有人进来,进来的也只有自己了,自己对他行不轨……崔扶风被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刺激得不轻,差点扔了醒酒汤碗往外逃。
“煮好了?”陶柏年懒洋洋问,声音微微嘶哑,也不知是酒喝多了,还是闷在房间里热的,脸庞微红。
不能否认,真个男色可餐。
崔扶风心中不齿更甚,左右看,无处搁碗,只得往床前走近,把碗送到陶柏年手中。
陶柏年接过碗,醒酒汤喝过不少,尝一口,就知崔扶风绝无敷衍,用了心煮的,心情更好,搁在床沿的一条腿抖啊抖,只差没哼小调儿。
喝完了,还咂了咂嘴巴,意犹未尽舔嘴唇。
自己煮的难道是琼浆玉液?
崔扶风犹疑。
“多谢了!”陶柏年咧开嘴笑,情知茫然无知的感觉不好受,看在醒酒汤份上,决定不捉弄崔扶风了,给她露个底。
“怎么为齐家翻案,我心中已有打算,你无需着急。”
如今朝堂上分了两派,一派元老重臣关陇士族,这拔人是开国功臣,与皇室渊源深远,忠于李唐皇室,以长孙无忌为首。一派是新贵,武后提拔起来的人,李义府许敬宗和袁公瑜就是这一派的人。
王皇后出身太原王氏,名门世家,武后无法与之相比,未能得朝中元老重臣支持,封后之路甚是艰辛,多年屈身忍辱奉顺上意邀宠,李义府、许敬宗、崔义玄和袁公瑜等人本来官卑,因投告武后而得晋升重用,此番武后得以册后,李义府袁公瑜等人居功至伟。
武后一党根基浅薄,急需政绩巩固地位,齐家案子送到袁公瑜手上,正好给他搏个明察秋毫清正廉明的好名声。
“怕不怕后党和元老党相争,齐家的案子交到袁公瑜手上,两派角力,后党势弱,齐家成牺牲品?”崔扶风有些忧心。
“后党虽弱,但……”陶柏年呵呵笑,“看来你在长安滞留了这么长时间不曾留意过什么了。”
“需得留意什么?”崔扶风不耻下问,没有被嘲笑轻视的羞恼。
“留意朝堂局势,最近朝中发生的事,官员升迁贬谪,各世家和朝臣宴客次数和排场等。”陶柏年道。
“我不过一个地方商户,初来乍到,如何打探这些?”崔扶风有些茫然。
“裙幄宴,诗会,青楼,茶楼酒肆,途径多的是。”陶柏年斜眼乜崔扶风,眼神说:“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在鬼混么?”
崔扶风就是以为他在鬼混,事实摆在眼前,是她错了。
“我见识少,蒙昧无知,不似你目光敏睿高瞻远瞩,实在惭愧。”崔扶风贬低自己吹捧陶柏年。
陶柏年大悦,崔扶风可不是什么温顺的轻易摇尾巴的猫儿狗儿,乐得为崔扶风解惑,耐心道:“武后一党虽势弱,但有皇帝支持。元老重臣们仗着资历倚老卖老,皇帝受掣肘,迫切需要削弱关陇门阀势力,削弱老臣手中的权利,王皇后出身关陇世家,代表关陇门阀的势力,皇帝固而废王皇后,武皇后精明能干,为皇帝出谋划策,帝后和谐相得,未来,武皇后的势力会越来越大,地位会越来越巩固,元老重臣跟袁公瑜等新贵较劲,定是新贵一方胜出。”
崔扶风没想到他短短时间里便把朝堂局势摸得这么清楚,而且大胆果敢,断定武皇后会得势攀附后党,大是受教,打心底敬佩,复又微有后怕,嗔道:“今日宴请袁公瑜,如此重要,你也不跟我明说,我若是赌气没好好打点,岂不怠慢了他,白费了你这些日子的心血。”
陶柏年敛起笑意,定定看崔扶风。
按他的性子,这时当哈哈大笑,看傻瓜的眼神瞥来,而不是这么一本正经,崔扶风适应了他的邪魅猖狂,几乎怀疑面前瞬息间换了人。
陶柏年凝神许久,晒然一笑:“你不是会耍小性子的人,你以为我是你,这点眼力都没有。”
又是那个尖酸刻薄自得傲慢的陶二郎了。
崔扶风失笑,眉眼花儿绽放般舒展开,皮肤白皙,灯下泛着健康的粉红颜色,胭脂难以描画的丰润,睫毛纤长挺翘,眼睛的弧度与众不同,像柳叶儿,柔润圆融里带着尖刺儿,别是一种风情。
陶柏年呆了呆,想:难怪齐明睿为她神魂颠倒,那样端正雅重不越雷池一步的人,却桃林里守着跟她相遇。
美人有的美在色相,有的美在风骨,她却是色相风骨皆美,世间罕见。
不知齐明睿到底在何处,到长安城后的这些日子,他也打听了,并没有齐明睿消息。
以齐明睿的风采,如果露面了,即便是冠盖满京华的长安,也不会默默无闻。
没有踪迹,那便是没出现过了。
“虽说让袁公瑜帮我家翻案他也得利,可他毕竟居上位,还是咱们有求于他,什么时候跟他提起我家的冤案合适?”崔扶风问。
“你家?”陶柏年没反应过来。
“不是我家难道还是你家?”崔扶风俏皮反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