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镜花月——程一诺
时间:2022-01-27 07:32:41

崔扶风伸手抓起案面茶盏。
“等等,柏年给你满上茶水。”陶柏年叫,嘻嘻笑,提起茶壶往茶杯里注茶,“热茶兜头泼来,柏年脸上茶水淋漓,崔二娘瞧着才快意。”
崔扶风哪还泼得出去,死死捏着茶杯,半晌,扬脖,一口喝干。
“多谢崔二娘手下留情。”陶柏年哈哈大笑,啧啧道:“桃林那种所在人来人往,实非约会好地方。”
那之前,她跟齐明睿并无往来,齐明睿想见她,又哪有避人耳目的地方。
想起自己跟齐明睿四目相望时,陶柏年就在一旁津津有味看着,崔扶风面上赤红更甚,几乎滴出血来。
陶柏年目不转睛看着崔扶风,他与齐明睿并称湖州双璧,常常被人拿来比较,齐明睿声名比他好,他并无不服气,却着实不喜齐明睿性情,齐明睿脸上总带着温柔笑意,待人谦和,凡事多有尽让,不似凡人倒像神仙,飘飘渺渺,崔扶风是齐明睿喜欢的人,另是一番性情,好生有趣。
陶柏年觉得往后日子不寂寞了,除了铜镜,他似乎可以小小地分出一些心思来琢磨这位齐家新任家主。
崔扶风深吸气,眼下不是恼羞成怒的时候,陶柏年已知自己前来所为何事,还愿意接待,应是有希望说服他的,只是他滑不溜手闪躲挪腾,若单刀直入被拒绝了就没挽回余地了,还需得迂回曲折,从他在意的地方打动他。
沉吟片时,想起陶柏年“镜痴”外号,崔扶风有了主意,笑道:“说来惭愧,扶风如今是制镜世家家主,对铜镜的了解却只是一知半解。”
“想了解铜镜可不是一时半会之功。”陶柏年大笑,说起铜镜,滔滔不绝。
铜镜材料中的青铜含锡量越高,质地越坚硬,制镜时要精确把握硬度、韧度、光亮度在工具不同部位各自的特殊要求,全靠细细琢磨和经验积攒,大唐各镜坊制镜时在青铜中添加了少量的铅,使铜液在灌铸时流畅性更好,不易阻塞,便是先人制镜时琢磨出来的。
镜子形状有许多种,圆形、方形、菱型、六边形等;镜缘也各不相同,卷缘、宽缘、素宽缘、三角锯齿纹缘等;镜铭和镜背纹饰更是多种多样。
小小铜镜凝聚了镜工无数心血。
“镜子的学问这么多。”崔扶风惊叹。
“每一面铜镜都是无价之宝,是上苍赐给人们的礼物。”陶柏年道,目光灼灼,兴致勃勃问:“你跟齐大在一起时不谈铜镜?”
她跟齐明睿订亲后只见过寥寥数面,略略交谈几句,她甚至连提起儿时那次相遇的机会都没有。
面对陶柏年眼中八卦之色,崔扶风难堪之余,一抹怅然浮起。
——她跟齐明睿居然是那样陌生。
“你们不会是很少见面吧?”陶柏年一脸讶异,崔扶风不得不点头,陶柏年拍大腿,哈哈大笑,笑得东歪西倒,“情深一片,相思入骨,却还拘泥狗屁规矩不敢时常相见,好一个齐大,可怜呀可怜。”
崔扶风怫然不悦,几欲拂袖离开。
陶柏年笑了许久方住,凤眼笑出泪水,薄薄水雾弥漫,风情荡漾。
崔扶风知道他为何能跟齐明睿并称湖州双璧了,磨了磨牙,不欲自己跟齐明睿私事为他人笑料,忙把话题引入自己想要的那方面,笑道:“湖州城数百年制镜之地,大大小小制镜人家无数,不知为何只有齐陶费三家成制镜世家大族?”
“铜镜是商品,商品市场强食弱肉,优胜劣汰,数百年争斗下来,弱者消声匿迹,强者盘踞四方,就是如此奇妙。”陶柏年笑吟吟道。
“睿郎出事,依陶二郎所见,湖州城制镜行业的格局会改变么?”崔扶风问。
陶柏年眯眼看崔扶风,眼神别有意味。
崔扶风有一股自己被剥光了裸露在他面前的胆怯,大袖里一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头。
“崔二娘心思玲珑,柏年佩服,你想说的柏年明白,齐家安然,陶齐费三家三足鼎立,互相牵制,可得太平。若齐家倾覆,余费陶两家争锋,将是一场恶战。”陶柏年呵呵一笑。
“陶二郎明察秋毫。”崔扶风压下尴尬强笑。
陶柏年蹙眉,西子捧心:“柏年容貌才智远在费易平之上,陶费相争,定是陶家胜出,崔二娘竟将柏年与费易平那厮等同,教人好不伤心。”
崔扶风再没见过如此厚脸皮往自己脸上贴金的,亦且无比奸滑,用胡言乱语将她堵得无话可说,她若反驳则是瞧不起他,不反驳,便没有什么缘由可让他出手帮齐家。
来前就知道要说服他不易,当下情形看来,何止不易,当真一丝一毫希望亦无,便是许以重利也不能够的。
陶柏年在对面兴致盎然看着她,猫儿捉弄老鼠的眼神。
崔扶风自嘲地笑了笑,今日前来,不过自取其辱,明知齐家倒了陶家诸般好处,陶柏年不可能帮齐家,自己却还异想天开,一时间身体似被烈火焚烧皮开肉绽,又似被推进冰窖血液凝结,冷热交替,不堪承受。
再谈下去也是枉然,崔扶风起身,笑盈盈道:“是扶风莽撞了,打扰陶二郎,告辞。”
“崔二娘慢走。”陶柏年热情道,并无挽留言语。
陶石门外听壁脚,飞快闪到一边,崔扶风走远,陶柏年遥望相送,嗖地一下凑过陶柏年跟前,苦恼问:“二郎,你真的不帮崔二娘吗?”
“帮齐家,陶家又没好处,我为什么要帮?”陶柏年斜眼瞥他。
“崔二娘肯定会许给陶家重利啊。”陶石道。
“齐家镜坊倒了,齐家铜镜的市场就是陶家的,这个得利,可比崔二娘能许给陶家的大得多。”陶柏年大笑。
陶石担心起来,惟利是图,他家二郎眼里只有钱,美色如浮云,什么时候才能动心动情,成亲完成人生大事,为陶家生下下一任家主呢。
 
第9章 错过
 
崔扶风上了马,没下山回齐府,信马由缰入了山林。
冬日里,山里惨淡的绿里连着大片的枯黄,天空一片铅灰色,山岭静静横卧着。
山路上跑马尚且不舒服,更何况密林,马蹄踩下去忽高忽低,上下起伏的厉害。
崔扶风心脏一直往下坠,无法言说的沮丧。
她连陶柏年都说不动,更不说长安城里的高官了。
前路茫茫,不知如何走下去。
日色渐暗,阴影吞噬了亮光,崔扶风迷朦中回神,惊觉日已暮,急打马下山。
急中出错,居然迷路了。
天色越来越暗,最后一丝日光消失。
山里温度低,入夜更冷,崔扶风身体冻僵了,滑下马背时,站立不稳,整个人仆倒地上,手心与地面剧烈磨擦,一阵钻心疼痛,手肘、膝盖不用看也知都擦伤了,崔扶风没在意,借着疼痛带来的动力站了起来,踢了踢腿,一拍马臀,马儿撒开蹄子跑起来,崔扶风跟着跑,很快,身体暖和过来。
依稀看到远处闪烁的许多火把,这是来找自己的,崔扶风欢喜笑,笑容浮起随即又消失,满心内疚。
一时的逃避,不知齐家上下急成什么样了。
急纵身上马,朝火把方向疾奔。
火把越来越近,数十人之多,走在前面的齐明毓头上束发散乱,腰带歪斜,样子很狼狈。
崔扶风心中内疚更甚。
“大嫂!”齐明毓高喊,朝崔扶风奔过来,稚气的脸庞,一双黑黝黝的大眼明澈干净,眼尾弯了下去,鲜亮的快活的气息。
崔扶风看着,仿佛看到明媚的阳光,满心忧闷烟消云散。
齐明毓午后就进山林里找崔扶风了。
他担心崔扶风,晨起崔扶风出门,他尾随着,山脚下守着,午后,见崔扶风没下山,就上山到陶家镜坊里找她,听说她离开很久了,大急。
一行人出了密林,刚上山路,当头遇上陶柏年,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,骑在高头大马上,身体线条紧绷,臂壮腿长,充满男性力量感。
崔扶风上下打量,心道难怪湖州城小娘为他神魂颠倒,相较齐明睿的优雅,这男人可称之为性感尤物了。
“怎地?上午刚见过面,不过几个时辰,崔二娘便不认识在下了?”陶柏年摸脸,满眼装模作样的疑问之色。
崔扶风恨得咬牙,强忍厌恶,恭维:“哪里,陶二郎天人之姿,见过便三生难忘,自是认得的。”
陶柏年大笑,看崔扶风口是心非,无比快活,目光从崔扶风脸上掠过,往下,忽地顿住。
崔扶风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,胡袍里黑色波斯裤裤管不知何时让树枝撕开了,小腿露在外头,火把橘红色光晕下,白生生扎眼的紧,又羞又恼,瞧着拢不住的,也不拢,说了声“告辞”,一拍马臀,打马下山。
陶石过来,只见他主子一双眼黑漆漆的,幽幽看着崔扶风离去的身影。
“二郎。”陶石颤颤叫。
陶柏年收回视线,吩咐:“去,现在就去齐家,说我答应陪崔二娘上京。”
“啊?”陶石不解,“二郎你怎么改主意了?帮齐家脱罪咱们没好处啊。”
“谁说陶家没好处了,你二郎我什么时候干过没好处的事。”陶柏年细数:“齐明睿没死,等他回来,齐家荣光当是一如从前,我眼下拉齐家一把,以后可从齐明睿那里讨得百倍千倍回报,这个红利远了暂且不说,眼下我会先索讨现成好处,我陪同崔二娘进京,事成,齐家需得以事成之日起齐氏镜坊一年红利为报酬。”
“之前说一套,现在又一套。”陶石嘀咕,怎么做陶家更得利不明白,有一事却是明白的,“齐大郎是孙刺史抓的,你帮齐家,就得罪孙刺史了。”
“孙奎那种狗官有何可惧。”陶柏年冷笑。
陶石放心了,他家二郎说无惧,那便无惧。
“问了那么多,还不快去。”陶柏年喝道。
“急什么,眼下夜深,明日再去不迟。”陶柏年嘟囔。
“明日便迟了,你二郎我怕崔二娘承受不住打击倒下了,到手的齐家镜坊一年红利落空。”陶柏年嘿嘿笑,一脸不正经。
陶石撇嘴。
急的这个样子,直说见崔扶风心情不好心疼了,不舍得她再受煎熬便是。
大男人怜香惜玉又不丢人,扯什么借口。
崔扶风没料到峰回路转,几疑作梦。
要齐家镜坊一年的红利虽然狠了些,可只要陶柏年能帮齐家脱罪,再多的酬劳也不成问题。
齐姜氏病体未愈,还怕孙奎又对齐家发难,齐明毓和齐妙担不起事,齐平和齐安走不开,崔扶风决定独自跟陶柏年上京。
正月初十,崔扶风和陶柏年骑马出了湖州城。
一路行去,春渐深,莺啼燕语,绿树红花。
转眼二月二十,到长安的路程 却只走了十之一二。
崔扶风心急如焚,提起缰绳又松开,数次欲纵马疾驰,苦苦抑制。
刚出湖州时,陶柏年不到半个时辰便喊累,路旁遇茶寮就停下来,跟卖茶老翁或老妪说上许久话,经过太湖路段时,他更是跟游山玩水般,牵着马步行,不时跟路人扯上几句闲话,有小娘为他风姿倾倒过来搭讪,他虽是一脸正气样子,一双脚却迈不动了。
崔扶风只恨不能顷刻间到长安城,眨眼工夫解决齐家谋逆之罪回转湖州,心中对陶柏年的不满堆积如山。
她懒得看陶柏年跟陌生人谈笑风生,懒得听他跟小娘打情骂俏,总是离得远远的,若靠近了,便能知道,陶柏年其实是在跟人打听齐明睿下落。
陶柏年没有问到蛛丝马迹,齐明睿似乎从人间消失了。
饶是如此,他还是不相信齐明睿已死,寻思齐明睿会不会真的投湖了,只是不是自绝,而是要脱离孙奎魔掌上长安自诉陈情,又否定了,齐明睿水性一般,太湖一望无际,投湖后得救的可能性微乎其乎,齐明睿不可能做没把握的事。
这日经过庐州,连日暴雨刚停,路面无数坑壑,虽是春深凉爽宜人气候,长途跋涉亦不容易,路上行人尽皆疲惫之态,其中一队官差押解的犯人更是走得蹒跚艰难,犯人有老有少,百来人之多,看起来乃一个大家族整族的人被流放。
崔扶风视线掠过,轻咬住下唇——齐家冤案若不能了结,齐家人难保不会是眼前这些人的境况。
陶柏年也看到那队犯人了,没有崔扶风的感慨,见崔扶风明明对自己很不满偏还作出闲淡样子,只觉有趣极了,看看路边有一茶寮,唇角牵了牵,扬声道:“崔二娘,某累了,歇一歇。”
崔扶风手里缰绳紧了紧,强抑住骂人的冲动,勒马。
粗茶大碗,喝起来无滋无味,然出门在外,能解渴便成,崔扶风大口喝茶,并无不适之色。
陶柏年喝了几口,嘴里寡淡无味,便拿崔扶风下茶,望着崔扶风笑吟吟道:“山雨含霁不及朱粉色,江云若霞难敌倾国倾城貌,美哉妙哉。”
崔扶风以为他咏春,展眼四顾,山路泥泞,草树蒙尘,哪来的美景,怔了一下,猛醒过来他拿自己打趣,大唐子民热情奔放,这话不算过分,只她孀居的人却听不得,霍地站起来,欲待发火,忒落陶柏年面子,到长安城里怎么行事,还需得他谋划出力,不能发火,强行忍着,只憋得满面通红。
陶柏年暗笑,明知故问:“崔二娘这是怎么啦?”
崔扶风深吸气,忍了忍,高声道:“扶风已嫁为齐家妇,陶二郎当称我齐少夫人方是。”
那队囚犯中一年轻男囚在陶柏年说话时脚步顿了一下,及至崔扶风开口,那人蓦地抬头,直直朝崔扶风看来。
男人身穿白底胸前背后印着黑色“囚”字的囚衣,披头散发,脖子戴着沉重枷锁,脚拴手腕粗铁链,不知多少日子没沐浴洗漱过,白色囚衣脏污得近乎暗黄,脸上泥水灰尘污迹斑斑,饶是如此,身上仍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魅力,那么狼狈之时眉眼间仍是一片如玉的温润,穿着囚衣脊背仍挺得笔直,修长的身姿如江边翠竹。
“看什么看。”啪一声,一名解差挥起皮鞭,皮鞭落在那人背上,那人身体因吃疼了抖了一下,挺直的脊梁却不曾弯曲一下。
“王骏,快走。”另一名解差喝道,走向那人,凑近了,用旁人听不到的耳语道:“想想你家人,你若敢有异动,我们的人立时取你家人性命。”
男人一震,仓促收回视线,高昂的头颅低了下去,抬步前行,脚下铁链哐当响。
背后,陶柏年嬉皮笑脸,调侃的口气道:“是,齐少夫人。”
崔扶风低低哼了一声。
陶柏年唱曲似抑扬顿挫叫:“齐少夫人对齐大情深意重,齐大死讯传来仍坚持嫁进齐家,千难万难中接任齐家家主之位,日夜操劳打理内外事务,柏年佩服,不过,柏年不远千里陪你进京帮齐家翻案,你却这么对待柏年,教柏年好不伤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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