费祥敦也是欢喜,奉承道:“家主高瞻远瞩,费家自然会是湖州制镜第一家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费易平大笑,手舞足蹈快活了片时,又皱眉。
齐明睿死了,齐家镜坊便是砧板上的肉任他剁,无需费心,却恐陶家那边,陶柏年多谋善算,若是也有吞并齐家镜坊之心,费家跟陶家争斗,怕是要落下方。
崔扶风猜得没错,人称陶二郎的男子正是陶柏年。
费易平皱眉思量怎么避过陶柏年吞并齐家镜坊时,陶柏年正坐在房中,悠悠然饮酒。
身为嫡子,陶柏年居处是他阿耶,陶家家主陶骏的上房之外最好的院落,檐挂彩画,窗饰锦槅,坐北朝南敞阔五间正房,抱厦与转角游廊相连,轩昂壮丽。
房间的隔断都打通了,只粗大的梁柱承托屋顶,宽敞如宫室殿宇,屋里珍玩一概没有,摆满高矮错落镜架,镜架上各种形状铜镜,除了圆形、方形、葵花形、菱花形等常见的铜镜类型,还有带手柄镜、八边形、亚字形、云板形、鸡心形等。镜背纹饰多种多样,有鸟兽花草册水等 。铭文丰富繁多,或朋友赠答,或爱人相思,或歌功颂德。
这些铜镜有陶家自制的,也有各个时期的,西汉的铜华连弧铭带镜,战国的四虎纹镜,辽飞龙鸿雁镜等,大唐举国上下规模最大的铜镜行也不如这里品种齐全。
陶柏年与齐明睿并称湖州双璧,另还有一称号,人喊镜痴,年二十,无通房无妾侍,也没订亲,不好酒色唯爱铜镜。
灯光半明半寐,陶柏年白色中衣外面随意披了件茜草色锦袍,胸膛半露,手臂光裸,没有在街上与崔扶风对视时的刚硬冷情,几分放荡不羁洒脱恣意。
陶柏年贴身小厮陶石房门外探头探脑,才刚十六岁,白白的皮肤,胖乎乎的脸,圆滚滚的身子,看着像个大号白包子,抓心挠肺想进去,又怕触霉头。
陶柏年高举酒壶,酒液盈盈倾落,端起酒杯喝一口,又夹一箸醪糟鹅掌,细细咀嚼,半晌闲闲问:“有事?”
陶石如奉纶音,急急进门,齐家喜席没宴客,他跟费祥敦一样悄悄去看了,也注意到隐在暗处的费祥敦,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陶柏年,眼巴巴看他:“二郎,齐明睿死了,齐家群龙无首,费易平怕是想侵吞齐家镜坊,咱们陶家……”
“异想天开。”陶柏年打断他,嗤笑:“齐明睿不可能投湖自绝,齐家镜坊也不可能完,少想些有的没的。”
陶石分辩:“不是小的胡说,齐安……”
“耳听为虚,眼见是实,除非齐明睿的尸体出现在我眼前,否则,我不信齐明睿已死。”陶柏年再次打断他。
“太湖那么大,尸体哪打捞得到。”陶石咕哝。
陶柏年一脸看无可救药蠢货的眼神看陶石,“齐明睿那个人不可能自绝轻生。”
“就算他不想轻生,形势逼迫也不得不死,他死了,孙奎就没法再治罪齐家,他的家人就能得平安。”陶石不以为然。
“蠢材蠢材,我怎么就挑你这么个蠢材贴身服侍。”陶柏年啧啧叹息,反问:“你觉得齐家会与王皇后娘家勾结谋逆吗?”
“自然不可能。”陶石不假思索道。
陶柏年笑笑,给了一个朽木尚可雕眼神,“孙奎根本没证据证明齐家谋逆,只不过想拿齐明睿作伐邀功请赏讨好武皇后罢,湖州城孙奎说了算,到了京城,不乏能吏贤臣,可就不由得他污蔑了,齐明睿脱罪希望极大,用不着自绝以性命换齐家安然。再则,他那个人外表温文,实则刚硬,百折不弯,也不是会自绝的性情。”
陶石皱起眉头,将信将疑。
陶柏年举起酒杯,轻抿了一口,眼神弯弯转转,忽地唇角勾起,噗一声笑,语调轻浮:“不说别的,有那么一个美貌无双的未婚妻,他也舍不得死。”
陶石“啊”一声,圆瞪眼,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,恍然大悟:“二郎,原来你喜欢崔二娘啊!”
一向不近女色眼里看不见小娘,乃是罗敷有夫求而不得暗自伤怀。
第5章 意外
“胡说八道。”陶柏年磨牙,站起来,一脚重重踹去,“滚!”
陶石哎哟叫,他虽然肉嘟嘟的浑身是肉,可也不经打呀——连滚带爬急忙出厅。
陶柏年回身坐下,凝眉,自言自语:“齐明睿不可能自绝,孙奎为何对外声称齐明睿自绝身亡,好生奇怪。”
崔扶风对齐明睿如何他看不出,却知齐明睿对崔扶风情根深种,便是只为崔扶风,齐明睿也不可能自绝。
齐明睿与崔扶风法华寺桃林里相遇之时,他恰好也在那里。
那日他陪母亲沈氏到法华寺上香,沈氏礼佛虔诚,每一个大殿每一尊菩萨都要叩拜,他不耐烦,转到寺后桃林透口气,他看到齐明睿,正想打招呼,忽见齐明睿身体紧绷,神情专注,他顺着齐明睿视线看去,崔扶风进了桃林,水绿色裙衫,身姿绰约,衣袂随着晨风轻扬,鲜丽的美人,粉嫩的桃花,更兼那一双眼睛明若秋水,潋滟澹然,引得他多看了两眼,齐明睿朝崔扶风走过去,两人眉眼交缠多久,他就看了多久。
陶柏年自也看出费易平想吞并齐家镜坊的野心,幸灾乐祸,打定主意坐山观虎斗。
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。
等齐费两家斗得两败俱伤,陶家便能独霸铜镜行业,甚好。
传言齐明睿死了,崔扶风仍坚持成亲,他并不觉得意外,桃林偶遇崔扶风和齐明睿见面后,他有意无意留意过崔扶风,那是一个有着玉骨冰肌绝美容貌,性情却锋锐如长矛的女子。
那样的殊丽颜色,穿麻衣丧服想必别是一番韵味。
陶柏年举起酒壶,对着嘴巴,不再细斟慢饮,大口大口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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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扶风骤然失态流泪后就再也哭不出来。
心头钝钝的麻麻的,总觉得在做梦,梦醒了,齐明睿好好儿站在她面前,浅笑着看她。
齐姜氏在婚礼结束后便倒下了,昏昏沉沉,崔扶风跟齐姜氏要了理事房钥匙,把齐家婢仆召到一处,对着名册一一认人,询问平时都做什么差使,接着分派工作。
董氏木呐无能,肖氏侍宠欺主母,她在娘家时虽没管家之名,实则庶务都是她带着暖云打理,骤然接齐家事务也不慌乱,齐明睿的丧事在她安排下有条不紊进行。
齐家涉嫌谋逆,都怕受牵连,亲友故交无数,竟无人登门吊丧。
二十三日,齐平回湖州,满脸虬结腮络胡子,衣裳沾满泥浆。
太湖上游下游俱打捞过,不见齐明睿尸身,又寻过往商船和海边渔民打听,都说没救过人。
虽说不见尸体,可湖水浩荡一望无际,生还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。
齐姜氏昏昏沉沉中睁眼,问得一句,又跌倒回床上。
请医煎药,又是一片忙乱。
崔扶风心中已不存奢望,饶是如此,听说了,仍扶着棺椁痴怔怔许久。
魂魄不能归乡,身后不能入土为安,那样温润的男子,不曾造孽,却在风华正茂之年惨淡结束一生。
齐明睿出殡一事提上议程。
齐妙哭了许多日,水晶糖糕人儿成了干瘪瘪的脱水酸菜叶儿,出殡路上,站都站不稳,还得婢子扶着。
齐明毓一路上眼巴巴看着崔扶风,视线就没离开过崔扶风。
崔扶风脑子里紧绷着一根弦,未敢恣意悲伤。
孙奎带着差役回湖州了,没传齐家人去府衙问话。
虽说未至更糟境地,然则,还需得孙奎把案子了结还齐家清白,齐家方得无忧。
不结案,大刀悬在头顶,不说齐家众人,与齐家有生意往来的镜行也都颤颤惊惊不敢订齐家镜,怕受牵连,齐家镜坊表面平静,内里却千疮百孔,若铜镜没有销路,镜坊不说保住此前的鼎盛辉煌,连维持下去都难。
丧礼毕,婢仆忙着撤丧幡挽幛收拾器盂,崔扶风正欲入内与齐姜氏商量对策,齐姜氏在齐妙挽扶下缓步走了出来,高高的望仙鬓,妆饰赤金花树,大红雀鸟花草大袖裙衫,金丝刺绣赭红大披帛,一路行来如火焰烧开般。
这是大家族祭拜家族或家主传位大典时长辈穿的礼服。
齐姜氏喘吁吁走近,并不进厅落座,吩咐把府里和镜坊所有人都召来,又命请族人,开宗祠。
“母亲要做什么?”崔扶风问。
“传家主之位给你。”齐姜氏招手,齐明毓从她身后走出来,手里捧着一个红漆匣子,齐姜氏打开匣盖,温声道:“这是家主令。”
制镜之家的家主令黄铜制成,椭圆形铜镜状,正面玉石般润滑,“齐氏令”三个浮雕大字,背面外圈文字家主令文,内圈浮纹饰是一只山兽,技艺精湛,兽眼嵌着黑曜石,威风凛凛,凝驻着百年世家的贵重与矜持。
崔扶风愣住,稍一思量便明白了。
眼下齐家老的老少的少,的确只有她接任家主一条路可走。
这几日打理家事,令出必行,婢仆未有半分违拗,自己当家主府里下人想必无人反对,镜坊那边的镜工唯愿主家安稳,阻力不大,怕只怕齐家族人那边。
自己接替齐明睿当家主只是齐明睿这一脉的事,可他们会认为作为同族中人没脸。
千百年来男人为尊,未曾有过女家主,自己是女人,又是没有子女的寡妇,很难让族人接受。
一挨较上劲,齐氏族人为了脸面,必会死磕到底。
需得在大家反对前掌控住局面。
盘算了些时,崔扶风有了主意,事急,来不及细说,只道:“等会众人面前,请母亲暂且勿提要扶风接受家主一事,只听扶风的,可否?”
齐姜氏点头。
齐妙和齐明毓不等崔扶风吩咐,齐声道:“我们听大嫂的。”
齐家陶家费家三家的镜坊都在城外云巢山里,齐家镜工五六百人,呼啦啦一齐下山进城,动静不小。
“快安排人打听怎么回事。”费易平急吩咐费祥敦。
原本想着齐明睿死了,齐家不足虑,不想崔扶风一个二八小娘,新嫁娘,还是寡妇,居然沉着镇定,稳住齐家免使分崩离析,紧张起来。
陶石也得讯了,外头看了看,急进镜坊禀报陶柏年。
陶柏年在镜坊起居厅里坐着,手里拿着一面铜镜转来转去注目看。
那是一个圆形铜镜,弓形镜钮,饰席纹和鳞纹图案,镜面微凸,镜身较薄,边角有少许破损,有些年代了,各个时代的铜镜各有其制镜之技,琢磨透了,便能在制镜技艺上有所长进,陶柏年最是沉迷这些。
陶石凑近前,瓮声瓮气把齐家的动静说了,眼巴巴看陶柏年。
陶柏年屈指闲闲敲手里铜镜,铜镜发出清脆声响,侧耳听了听才抬头斜眼看陶石,慢条斯理道:“不是什么大事,想必是齐夫人要让崔二娘接任齐家家主之位。”
“啊?”陶石惊叫,大眼瞪得浑圆,“女人当家主,闻所未闻,况且崔二娘进门即守寡,可见是无亲生儿女的,哪能当家主。”
陶柏年哈哈大笑,扫一把陶石后脑勺,低哼一声,道:“齐明睿死讯传来时仍坚持拜堂成亲,新嫁妇毫不腼腆接管庶务,丧事在那么急促紧张的情况下有条不紊办好,崔二娘是不是重情重义又敢作敢为能干明敏?”
陶石懵懵懂懂点头,又摇头:“再好也不是男人,齐家又不是没儿子。”
“齐明毓才得十一岁,一向有兄长撑着天地不曾学什么,急切之间他哪挑得起齐家重担,齐家眼下也没时间等他慢慢磨炼,崔二娘极能干,又重情重义,想要齐家安然度过危机,让崔二娘接任家主之位是最好的选择,齐夫人只要不糊涂不昏愦,就会走这一步。”
“这么说,有崔二娘当家主,齐家就能平安度过这个难关了。”陶石小眉头皱得更紧:“二郎,你怎么一点恼怒?你不想吞并齐家镜坊吗?”
“吞并齐家镜坊机会有的是,我有什么好恼的。”陶柏年望向镜坊门外,嘿一声笑,满眼期待,“不知崔二娘怎么带着齐家人走下去,想必有趣极了。”
“二郎,你这个样子,真的不是喜欢崔二娘吗?”陶石暗暗嘀咕,怕被踹,没敢问,只道:“崔二娘再能干也是女人,从没女人当家主的,齐家人能服气吗?”
“齐家下人和镜工别无选择,至于宗族里的人,自是反对的,不过,以崔二娘的机敏,要让他们反对不成不难。”陶柏年晒笑。
第6章 贪婪
晚间,崔扶风当上齐家家主的消息传遍湖州城,陶石大呼小叫,佩服陶柏年料事如神。
“没想到崔二娘一介女流,居然真的让齐氏族人接受她当家主。”
陶柏年呵呵笑了一声,一派淡然,眼睛不离铜镜。
“二郎,你就一点不好奇崔二娘怎么当上家主的吗?”陶石打听得很详细,没处卖弄,很不甘心。
“不好奇,眼下情势,崔二娘必是用声东击西之法,让齐家族人明明反对,却不敢反对。”陶柏年搁下铜镜,看向陶石,三言两语结束。
崔扶风定是先要求齐家族人联名上告为齐明睿申冤,齐家族亲怕受牵连,自然不肯,崔扶风紧接着就说出自己要接任齐家家主一事,齐家族人欲要反对,就得跟齐家同进共退,权衡利弊之后,迫不得以只好同意。
期间,崔扶风少不得拍案发狠骂人,如虎似狼,狠厉决绝,让齐家族人明白,他们不同意她当家主,她就拉着他们一起死。
“经过就是这样,天啊,二郎,你太厉害了,你是不是其实偷偷去看了。”陶石连声惊叫。
“不需偷看我也清楚。”陶柏年嘻笑,吩咐:“去让我母亲挑份重礼,明日一早你拿着我的名贴送到齐家去,贺崔二娘继位之喜。”
“这些琐事二郎不是从来不管的吗?”陶石好奇。
“这怎么能是琐事呢,齐家新任家主继位,铜镜行业天大的事。”陶柏年一字一字说,很是严肃。
“当年齐明睿继位,也不见你这么急着送礼。”陶石腹诽。
费易平也听说了,皱起八字眉,细眯小眼睛,“齐家真是要完了,那么多男人居然让一个女人爬头顶上去。”
崔扶风当上齐家家主的消息传到崔家。
崔锦绣母女俩万分惊诧意外。
肖氏有些担忧:“二娘是个能干的,说不定阴差阳错闯出一番天地来了。”
崔锦绣也自担心,只不服输,嗤道:“再能干又如何,她这辈子也就只能守寡,无法与我争锋了。”
崔百信对崔扶风当上家主并无喜悦,觉得女人当家主难有作为,平白惹一身臊。只是女儿已出嫁,无法拿捏。
当日到府衙告崔扶风忤逆,要将她出籍,因着孙奎不在湖州,没成事,此时看孙奎没治罪齐家,兴许有转机,也便忍着,静待事态发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