夸几句不损失什么,崔扶风乐得顺着他,长叹一声,道:“陶二郎把扶风要说的话抢先说了,倒叫扶风不知如何是好,往日见陶二郎着黑色胡袍矫健强劲气宇轩昂,很是好看,想不到陶二郎穿绯色广袖锦袍也别是一番风情,扶风算是明白了,为何会有掷果盈车的盛况了。”
“果真?”陶柏年不托腮了,喜气盈盈。
“自然,陶家不是靠着陶二郎的美貌荣登湖州制镜第一家宝座么,陶二郎难道怀疑自家的制镜第一家名不附实?”崔扶风讶然。
这话却是旧事重提,当日上京献镜,刺史府门外,陶柏年自夸美貌,道以当家人美貌论陶家当是制镜第一家。
陶柏年哈哈哈大笑。
崔扶风亦自莞尔,比了个请手势,陶柏年没再装腔作态,抬步进镜坊。
宾主落座,陶柏年收起吊儿郎当,一脸严肃,“崔二娘听说费家镜报价极低廉的事了吧?”
崔扶风点头,正苦思无计,陶柏年主动提起,也不迂回曲折打探了,单刀直入:“陶二郎有什么打算?齐家镜坊愿与陶家共进退。”
“好,崔二娘够爽快,柏年也不藏着掖着了。”陶柏年凑近崔扶风,细说打算。
“不错!”崔扶风附掌大赞,凝眸看陶柏年,诚挚真切:“陶二郎运足智多谋,扶风佩服,得与陶家合作,齐家之幸。”
陶柏年拉长嗓子“哦”一声,问:“柏年有那么能干么?比之齐大如何?”
虽无名,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之主,怎地如此幼稚。
崔扶风心中暗暗不屑。
说齐明睿不如陶柏年自是不愿意的,要说陶柏年不如齐明睿,陶柏年能当场把矮案掀了,联手对抗费家的事也别指望了。
略一思索,崔扶风笑道:“这话倒叫扶风为难了,陶二郎跟睿郎容貌不一样,性情也不一样,行事风格也不同,依扶风看,睿郎不是爱用权谋的人,不是不善权谋,而是,他不需要,他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臣服难以抗拒的气度。陶二郎若想这样,也能办到,但陶二郎不愿意,陶二郎是山岳,巍峨逼人高耸云天,更愿意纵横捭阖颐指气使。”
陶柏年眉头皱成川字,显然不满意,静默了片时,咄咄问:“崔二娘喜欢何种性情?”
这是跟齐明睿较劲吗?
崔扶风暗感古怪,这个却不能含糊了,当即道:“自然是我的夫郎,陶二郎与睿郎便是苍松翠柏与美玉良质不分轩轾,扶风心中自还是更喜欢我夫郎的性情。”
“我夫郎!齐大好福气。”陶柏年口气很酸,眉头却是松开了,阳光普照。
崔扶风松口气,不愿再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多作纠缠,忙转开话题,“陶二郎今日还有要事无?若无,咱们现在就去费家镜坊找费易平。”
“无事,走吧。”陶柏年懒洋洋道。
费易平制出新品铜镜,欣喜若狂,当即让费祥敦送了样品到各个镜行,报价跟当下齐家镜和陶家镜一致。
镜商们却没甚兴趣,齐家最先研制出铜镜,制镜技艺令人叹服。陶家紧随其后,实力不容小觑。费家迟了这么久,大家都有些瞧不起,一样的价格,就不如售齐陶两家铜镜了。
费易平恨骂不绝,欲降价,思量若是比齐陶两家价格只略低些,齐陶两家跟着降价,费家的铜镜还是没镜商愿意进,不若降到底,虽说没利润,却能打击了齐陶两家,等把齐陶两家铜镜挤出铜镜市场,再来涨价罢,于是让费祥敦报了无利可图的价格出去。
费祥敦又走了一趟,不少镜商图便宜,都订了货,费易平大喜,乐滋滋敦促镜工制镜。
听闻崔扶风和陶柏年同时到访,费易平惊了一下,让费祥敦去接待,谎称自己不在。
费祥敦出去不过眨眼工夫,慌慌张张奔了回来。
“郎君,你还是去见一见陶二郎跟崔二娘的好。”
“他们说什么了?”
“齐陶两家要联手降价……”费祥敦哭丧着脸,本就有些驼的背更驼了。
陶柏年让费祥敦转告费易平,陶齐两家要把所有铜镜价格降到成本的一半,不限时间,不限数量,直到把费家镜坊挤垮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费易平搓手,来回走。
“陶二郎说,郎君可以瞧瞧,论财力,是齐陶两家更强,还是费家。郎君,你别犹豫了,快追出去阻止啊。”费祥敦快哭了。
费易平咬牙。
若是单打独斗,只跟齐家争或是只跟陶家争,不过鱼死网破两败俱伤,可齐陶两家联手,那败的肯定是费家。
“郎君……”费祥敦嘶喊。
“行了,我去追。”费易平重重跺了跺脚,快步追了出去。
崔扶风和陶柏年走得很利索,费易平打马急追,追出很远才追上。
“陶二,崔二娘,请留步。”
崔扶风和陶柏年勒马,崔扶风微笑不语,陶柏年呵呵笑了一声:“费易平,你不是不在镜坊里吗?”
“我一心着迷制镜,交待下头的人说有客也别扰我,没想到是二位登门,失礼失礼。”费易平赔笑。
“怕是听得我跟崔二娘上门,故意不见的吧。”陶柏年蓦地立眉,凤眼凌厉,面色如千年深潭一般泛寒。
“哪有哪有,你多心了。”费易平强笑。
“有意也罢,无心也罢,无甚要紧,咱们既通知到了,当回镜坊让管事去各镜行下通知了。”崔扶风道。
费易平脸上强撑的笑容僵住,“崔二娘,有话好说。”
“没什么好说的,你费家报低价时,可曾跟我们说?我们来通知你一声,已是仁尽义至。”崔扶风冷冷道,提缰。
“崔二娘。”费易平急叫,伸手拽崔扶风马缰。
“松开你的脏手。”陶柏年扬鞭,啪地一声,费易平缩手不及,手背一道红痕。
“陶二,你……”费易平咬牙。
“我怎么了?我就是抽你,你想怎样?”陶柏年凤眼眯起,泄出阴沉沉一抹狠戾。
费易平激凌了一下。
“想说什么快说。”崔扶风不耐烦道。
费易平咬牙,“此番报低价确是我思虑不周,我马上让费祥敦通知镜商们,更改价格,与齐陶两家同等价格,还请两位别降价。”
“行,我跟崔二娘等着,若给我听到费家镜胡乱报价,下一回,我跟崔二娘就不通知你了。”陶柏年冷冷道,语毕,看一眼崔扶风,提缰,崔扶风也提缰,一句客套话不跟费易平说,两人同时驾一声,扬起马鞭,纵马疾奔。
费祥敦尾随,后头躲躲闪闪偷听,崔扶风和陶柏年去远了,急奔出来,哭丧着脸问:“郎君,真改口提价?”
“能不提吗?”费易平恨恨反问。
显然不能。
费祥敦苦哈哈应下,愁眉苦脸道:“可是跟齐家镜陶家镜一样的报价,镜商们不订咱家的镜啊。”
费易平细小的三角眼闪了闪,半晌,贼兮兮笑,“明着降价会触怒陶齐两家,我们不妨玩暗的。”
费祥敦疑惑:“怎么暗法?明着报跟齐陶两家一样的价,暗里给低价?这恐怕不行吧?镜商那么多,保不准谁就透露给齐陶两家知道了。”
“自然不能这样。”费易平招手费祥敦靠近,低低交待。
第47章 敬佩
各镜行东家并不都在店面看着,都交掌柜打理,费易平让费祥敦暗里了解各镜行的掌柜品性,接触试探,有重财轻义的,便偷偷许给好处让东家进费家镜,售费家镜给提成。
“郎君好办法,掌柜拿的月俸,卖谁家铜镜不是卖,卖费家镜有好处,自然就推费家镜了,这种悄悄儿得好处的事,没谁会声张,齐陶两家也便不知道了。”
“正是。”费易平得意地笑,瞪费祥敦:“还不快去办。”
费家镜很快在市场也占了一席之地,齐陶两家略好些,没好多少,接近三家平分秋色的局面。
崔扶风不了解市场,只当会是如此,也没在意。
陶柏年却觉得不正常,按他对市场对镜商的了解,齐陶两家的铜镜应当售得比费家好许多方是,让陶慎卫仔细查一查。
陶慎卫细细查察,费家确实是与齐陶两家同样的报价。
找不到违常之处,陶柏年只好作罢。
九月初九重阳节,镜工们歇息,陶柏年没回家,如往常一般镜坊里研究制镜,晌午,陶慎卫从外头匆匆进来,手里提着沉沉一个大布包,大声叫嚷,“真不知崔二娘是如何想不出来了,一个深闺女子,不是出身制镜之家,外行人,当家主不到两年,竟是奇招频出。”
“崔二娘又干了什么,让你如此感慨?”陶柏年搁下铜镜抬头望去。
“二郎你瞧瞧就知道了。”陶慎卫把布包放到案上,打开,里头数面铜镜,拿出来,一一摆开。
陶柏年半眯的凤眼霎地睁开,坐直身体。
九天玄女镜,天女散花镜,绛仙画眉镜,洛神出水镜……镜背图饰主体都是美人,铭文配了咏美人诗句,什么纤手画双螺,盈盈帐中歌,云中现妆影,花容月貌新等。
铜镜因不能设色,人物脸庞细条和头发又极难表现,镜背纹饰很少有人物的,便是有,也是粗糙的很,齐家新制的这十几款铜镜,人物风情毕现,栩栩如生,当真令人惊叹。
“崔扶风,你还能给我多少惊喜。”陶柏年拍案叫绝。
“这么精妙的画图镜工画不出,只能找画师先把图拓下来了,属下立即下山到城里找画师。”陶慎卫急匆匆把铜镜往布包里头收。
“不用找。”陶柏年一把按住他收铜镜的手。
“不仿制?”陶慎卫急了,“这怎么行呢,这些镜子镜商们交口称赞,可想而知会卖得很好,咱们家镜坊若不仿制,岂不少售镜了。”
“渗银铜镜仿制也罢了,若连纹饰都抄人家的,陶家也别在铜镜行业混了。”陶柏年懒洋洋道。
“这……可是……”陶慎卫不愿意。
陶柏年嗤一声笑,“便是咱们想仿,也仿不出齐家镜这些画图的精妙。”
陶慎卫盘腿坐下,仔细看那些铜镜,“这构图,这画工,绘图之人堪称国士了,不过,崔二娘能找那人画,咱们也能啊,找出来,许以重金,让他来帮咱家镜坊画就是。”
“许以再大的利益也请不动人家,那是崔镇之画的。”陶柏年呵呵笑。
“啊!”崔镇之是崔扶风亲阿兄,确实不能,陶慎卫泄气,“那咱们镜坊就眼睁睁看着齐家镜雄霸制镜行业了?”
“自然不能。”陶柏年定定看着铜镜,许久,挑了挑眉头,得意一笑,“拿笔墨来。”
刷刷写下两行字,递给陶慎卫,“以后咱家的新品铜镜全部打上这两行字,其他铜镜打后面这行字。”
前一行是“唐有善镜出湖州,和以白银清且明”,后一行是“湖州陶氏作镜”。
后一行宣传自家镜坊没问题,至于前一行……陶慎卫结巴了,“二郎,铜镜渗银是齐家镜坊先创新的,咱家这样刻字,是不是会让人误会是陶家率新创新的?”
“正是要让人误会,有铜镜被武皇后留下凤用的光芒,再加上无与伦比的创新,便是没有齐家镜那样精妙的人物纹饰,陶家镜也不会落后。”
“这会不会无耻了些?”陶慎卫讪讪道。
“陶家镜有明白说渗银铜镜是陶家的创新没?”陶柏年反问。
陶慎卫摇头。
“那不就得了。”陶柏年淡淡道,看陶慎卫欲言又止,又补了一句,“我这叫后发制人,没什么不妥的,按我说的办。”
崔扶风在月底看到了刻字的陶家镜,恨得咬碎一口白牙的同时,沮丧不已:“后发制人!我诚不如陶二郎也。”
“陶家不过仿咱们齐家镜坊,大嫂比他强多了。”齐明毓不服气。
崔扶风摇头,“非是我妄自菲薄,咱们家先研制出渗银铜镜,这么高明的创新,我却没想到要在铜镜上广做宣扬,我反应太慢了。”
齐明毓张口又合上,轻咬唇。
“我去交待镜工重新做镜范,咱家也这么刻字。”齐安恨恨道。
“别,走在人家后头了,拾人牙慧,前面那一行别刻,只刻湖州齐氏作镜罢。”崔扶风摆手。
“本来就是咱们家的创新,反倒让陶家捡便宜不成。”齐安道。
“谁让咱们迟了一步了呢,跟着做,倒显得小家子气。”崔扶风低叹。
齐安不愿意,镜工们更是愤怒,自家辛辛苦苦的创新,倒变成陶家的,经历过上回打群架事件,不敢再冲动行事,只镜坊里叫嚷,几个二管事想找崔扶风理论,齐安不让。
“咱们心烦,家主比咱们更烦,按家主说的办罢。”
心中敬重崔扶风,不想违她,亦且崔扶风当家主这一年多来,许多事情他觉得不对,可事后都证明崔扶风的决定是对的,比如渗银渗新,强硬的先收钱后供货条件,进材料时减少购进银,还有打群架事件等。
齐家镜只刻了“湖州齐氏作镜”字样宣传自家镜坊,费家镜却不然,费易平一看齐家镜的纹饰那么美,急找画师绘图,回头看陶家镜刻字宣传镜坊,忙也模仿,一字不差照搬,只把陶氏作镜改成费氏作镜。
镜商们不是傻子,陶家把渗银创新揽到自己头上有点无耻,不过没仿齐家镜背纹饰,还算有点风骨。齐家自家的创新被人抢了却没发火也没刻字声明,大度能容,又兼有极美新纹饰,更加推崇。费家样样落在后头,仿齐家的纹饰又因没找到有崔镇之那般画功的人绘底图,镜背纹饰空有其形而没其魂,更加不屑。
费易平费了许多工夫,靠着给各家镜坊掌柜好处才没被挤出铜镜行。
市场上,三家以齐家镜销量最好,陶家镜略逊些,也不差多少,费家镜落后了好大一截。
第48章 改观
镜坊势头大好,崔扶风略放松些,闲遐下来,想起有几日没见到崔镇之了,遂回娘家探望。
董氏在崔镇之房中书案前呆呆坐着,手里拿着一封书信,暖云陪在一旁,一脸无奈。
崔扶风进门,董氏把手里书信递给崔扶风,哇地一声大哭。
崔镇之又走了,三日前就走了,怕母亲和妹妹阻拦,走前跟董氏说要去云巢山里取景写生,董氏等了几日不见他回家,到他房间查看,在案上画稿里发现了他的留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