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柏年僵硬地坐着。
崔锦绣抬袖半遮面,脸颊染红,倾身朝前凑,白皙的胸脯,流光溢艳。
陶柏年收起纸笔,从栅足案一头拿过一个茶杯,执起茶壶,不紧不慢倒满。
崔锦绣一只脚慢慢往上伸,这一回,戳向陶柏年的大腿根。
陶柏年手里茶水泼了过去,“崔三娘,你的脸忒脏,柏年帮你洗一洗。”
淋淋漓漓茶水,深浓的褐色,还带着热汽,崔锦绣呆呆看陶柏年,忘了要抹拭。
肖氏说,没有男人能抵挡住女人这么勾引。
艳情话本里写的,那些女人这么做,男人莫一不如饿狼,她还寻思着,陶柏年若是扑过来,光天化日,大厅中,随时会有人进来,要从他还是不从他。
“来人。”陶柏年高喊。
“二郎有何吩咐?”陶慎卫进来。
“把这个女人赶走,以后不要再给她进镜坊,对了,让人把她踩过坐过的地清洗一下,多洗几遍。”陶柏年捂嘴,呕一声,“好臭。”
崔锦绣脸上挂着淋淋茶水,怔怔站起来,脱口道:“陶二郎,你怎能对我如此无礼?”
“那我该如何对你?”陶柏年眯起狭长的凤眼,语含寒霜,“你的那些行径有哪点值得尊重?要我湖州城里宣扬一番,请大家评一评吗?”
崔锦绣眼前发黑,几乎站不住。
陶柏年一掌重重拍到案面上,厉喝:“还不快给我滚出去。”
崔锦绣套上翘头锦履,捂着脸,哭着跑了出去。
“二郎,怎么那么生气?”陶柏年有些惊,陶柏年很少生气,尤其是气的这个样,看起来,崔锦绣真个把他惹恼了。
陶柏年狠狠拍袍摆,“脏死了。”又咬牙,“若不是怕公开羞辱她伤了崔扶风面子,我就让她在湖州再也抬不起头来。”
“她干什么了?”陶慎卫好奇。
陶柏年不说,问:“陶石呢?死哪里去了,让他给我备热水,多备几桶,我要洗洗。”
崔锦绣羞恼交加,又悲又恨。
看来,想嫁给陶柏年无望了。
只是,湖州城实在再没有比陶柏年更优秀的儿郎了。
不能嫁给陶柏年,在娘家就没什么地位,事事不如崔扶风,难道嫁人上还要矮她一头么?
不行,不过一次不成,兴许从没女子勾引过陶柏年,陶柏年不解风情,再寻机便是。
拿定主意,崔锦绣拿帕子抹一抹脸上茶水,微微一笑。
进城后,不急着回布庄,先回家打理了一下,肖氏问,也不说自己在陶柏年面前碰壁了,收拾妥当,回到布庄,从从容容向崔百信交了差,继续学习。
第50章 钟情
新元到,这一个年,齐家热闹非常,门庭若市,崔扶风忙着招待客人,收礼回礼,只在初二那日抽空回了趟娘家,听说崔梅蕊这阵子没受气,到布庄学着帮忙打理生意了,也便没接她到齐家去。
董氏外头买了一个婢子服侍崔梅蕊,名香附,十二岁,模样齐整,只是没心肝,不说体贴崔梅蕊,做事就从没主动过,什么都跟她无关般。
崔扶风看了不甚满意,急切间也无法。
崔家这个年也很热闹,许多泛泛之交登门做客,大家恭维之余,不约而同露了求亲之意,有向崔梅蕊求亲的,有向崔锦绣求亲的,家境人才都不错。
崔镇之过年也没回家,崔百信对儿子失望不已,心中让小女儿坐产招夫的念头更甚,大女儿以前看着木呐无用,这阵子到布庄里头做事,居然也不错,亲事也不急了,只推托,二女儿能干,两个女儿的亲事要等二女儿点头。
他也不怕这些有意求亲的人去找崔扶风,崔扶风心气高着,当日齐家求亲,她还不愿意呢,寻常人家崔扶风看不中,不会胡乱给大女儿和小女儿订下亲事。
客人多事儿也多,千头万绪,都要暖云打点,董氏自己不会,又心疼暖云,便让崔梅蕊帮忙,崔梅蕊不懂事儿轻重,将布庄的事暂且搁下,里外帮着照看。
崔锦绣日夜发愤,除了偶尔去崔百信跟前奉承一下,便是埋头苦学。
正月初八,各铺户开市,崔百信唤了两个女儿到跟前考问,崔锦绣应答如流,崔梅蕊结结巴巴,问三句答不来一句。
“没用的废物。”崔百信大怒,狠狠骂了崔梅蕊一顿,崔梅蕊流泪出去了,叹口气,对崔锦绣道:“你大姐靠不住,你加把劲,咱家的布庄就靠你了。”
“阿耶别生气,我一定好好学,为阿耶分忧。”崔锦绣体贴地近前,为崔百信抚胸拍背顺气。
“还是你跟你娘好。”崔百信叹气,心中更疼小女儿。
新的一年,齐家镜坊形势一如年前,一派蒸腾气象。
崔扶风多时的紧张情绪终于略缓和,传来朝廷命左骁卫大将军苏定方挂帅,对吐蕃用兵的消息时,她也没在意。
此时的岭南崖州,齐明睿正在想方设法寻机脱身。
在岭南崖州,齐明睿的名字叫王骏,身份是被废去皇后位的王皇后的同母嫡出弟弟。
王骏是王夫人四十多岁才得的老来子,出生后体弱多病,一直家中静养。齐明睿当日上京献镜,攀关系找门路到王家拜访,王家人惊叹他跟王骏长得极相像,对他青眼有加,从中使了力,齐家镜方得王皇后留下凤用,由是名声大噪。
齐明睿怎么也没想到,祸福相倚,那一趟长安之行埋下祸根,武昭仪立后,王皇后被废,王家亲族除同安长公主和王裕一支,其他人皆被削爵免官,流放岭南,王家人不舍得王骏受流放之苦,想出了让齐明睿李代桃僵之计。
王骏长年卧床养病,外面的人鲜少见到他,齐明睿相貌与他有六七分相似,加上朝堂中有王皇后叔祖王裕一支,王家故交诸如国舅长孙无忌等的暗中关照,齐明睿太湖边被劫走送进大牢中替换出王骏,竟是再顺利不过。
齐明睿不敢反抗。
王家人说,敢不听从安排,就杀他家人。
齐明睿不敢拿寡母、弟弟、妹妹和未婚妻性命冒险。
岭南未开发的蛮荒之地,人烟稀少,触目山林杂草,瘴疠之气横行,气候湿热,蚊虫肆虐,时有大风伴着雷鸣,倾盆暴雨。王氏家族流放两百多人,路上死了三十多人,到岭南后,先后又死了五十多个,两年多之后,只余一百来人。
流放罪人一年到头都在劳作,打围、烧石灰、烧炭,不得半刻空闲。
树木胡乱搭的棚屋,屋顶铺山草,冬天阴冷,夏日闷热,屋后几块木头搭起的茅房,臭哄哄刺鼻异味。
犯事的家族多是男子流放,女子入宫为宫婢,王家人身份特殊,武皇后怕王家女人入宫于己不利,直系亲属中的女人跟男人一起流放了。
流放罪人夫妻两个同行的同住,单身的三五人住一间,齐明睿独自一人住了一间。
并非特别的礼遇,看管犯人的管营孟进虽是王家旧交收买的人,下头还有数个差拔是武皇后的耳目,不敢特别关照。给齐明睿单独安排一个房间,寻的借口是王骏体弱多病,若是混住怕活不下去,朝廷追责无法交待。王家人暗里托了他,怕齐明睿是冒牌货,跟其他人同住,被看出来。
流放的王氏族人亲疏远近各不同,王骏父亲王仁祐,母亲柳氏均已去世,一同流放的人里头,知道齐明睿不是王骏的只有四人,王骏的同母兄长王骁,王骁的妻子高氏,王骏庶出兄长王擎,王骏舅父柳奭的女儿柳洛萱。
午夜梦回,齐明睿总想起那日庐州擦身而过,崔扶风那声“扶风已嫁为齐家妇,陶二郎当称我齐少夫人方是”。
他深爱的女人,在齐家风雨飘摇之时,在他的死讯传出去时,仍坚持嫁进齐家。
苦刑能捱,相思难解,平生事,那堪回首。
“风娘,我的妻!”齐明睿一遍一遍在心中叫。
出身富贵锦衣玉食,从未做过体力苦活,烈日下寒风里干着粗重的活,承受不住咬牙强撑,数次病重挣扎着不肯放弃生命,舍不得抛下母亲弟妹,舍不得丢下他的妻。
法华寺与崔扶风见面之前,齐明睿见过崔扶风。
齐明睿善制镜,丹青也极妙,齐家镜的镜背纹饰一半出自他的笔下,那日他到书肆购绘画颜料,掌柜依惯例把他请进铺子一侧招待贵客的房间,拿了各式颜料桌面摆开供他挑选,他正看着,外头传来说话。
“昨日可真真没脸。”一个听来年纪大些的女子道。
“阿耶平日瞧着极宠阿娘,没想到二姐一发火就软了,实在气人。”年轻些的声音接口。
两人絮絮说着,边说边骂。
原来年长些的女人是某户人家的妾室,得当家宠爱,昨日岁末祭祖典礼上穿了正红色裙裳,当家假装没看到,正室眼眶红红不敢发火,正室年仅十四岁的二女儿一言不发上前,就在人前,将女人衣裳扒了,只留中衣亵裤风中瑟瑟发抖,当家的大怒抬手要掴二女儿,二女儿淡淡道:“阿耶可要想好再打,这一巴掌打下来,儿势必要请族中叔伯还有湖州城各家家主评理。”
“二娘那话冰刀子似的,好不吓人。”年长的声音微颤。
“可不是,阿耶也被她吓住了。”年轻的女子恨恨道。
齐明睿听着,只觉这两个女人骄狂又无教养,暗暗摇头。
正室穿正红色,妾室穿桃红色,千百年约定成俗的规矩,平时也罢了,逢家祭年宴等正典,居然穿正红裙衫公然挑衅正室夫人,当众被剥衣裳只怪她不知轻重。
又想,这是谁家当家男人,怎地如此糊涂。
那正室夫人忒无用了。
那二女儿当真好样的,作为晚辈却敢为母出头,出手凌厉果断,在父亲欲责备自己偏袒妾室时,又搬出外人来,世俗条条框框摆在那里,男人再是宠妾室也得有个限度,请人评理,理亏的是男人。那二女儿不仅敢做敢为,更兼聪敏过人,懂得怎么让男人无话可说。
悉悉裙裾移动声音,沓沓脚步声远去,说话声音渐远,两个女人走了。
“这两个是崔氏布庄的东家崔百信的爱妾和幺女,他家呀,那真是说不完的争风吃醋杂事。”掌柜啧啧。
齐明睿“嗯”一声,调配颜料,摊开纸,执笔。
“咦,好巧,刚见过崔家姨娘跟三娘,就见到崔二娘。”掌柜讶异道,看窗外。
那个敢作敢为机敏无双聪慧过人的二女儿。
齐明睿醮颜料的笔顿了一下。
“说起来,崔百信三个女儿都极美,这个二女儿却是美得不知如何形容了。”掌柜伸长脖子眼睛一瞬不瞬看窗外。
齐明睿微微一笑,扭头看去,手里狼毫一颤,胭脂红落在纸上,鲜艳的一抹。
山洪爆发滚滚冲下,滔天巨浪覆面而来,那一瞬间,脑子一片空白,只那张明艳照人的脸庞定格。
等到齐明睿回过神来追了出去,北风凛凛,婀娜窈窕的身影已远去。
那一日崔扶风披着白狐毛滚边大氅,头发拢在头顶梳灵蛇髻,插一枚青玉垂珠钗,她看向路边铺户头部摆动时,玉钗垂珠轻晃,这让她明艳的面庞更多了几分鲜活,他侧头看去时,她恰从窗前走过,他清楚地看清她的眼睛形状,很奇特,柳叶儿似,圆融里带着尖刺儿。
齐明睿终于知道,掌柜为何说不知如何形容她的美了。
那双眼睛在齐明睿脑子扎下,生根,发芽。
他打听她闺名,得知她名扶风。打听她性情,打听所有跟她有关的一切。
第51章 忠贞
一年又一年,两年后的二月底,齐明睿跟齐姜氏提出,要向崔扶风提亲。
“开布庄的崔家?崔百信的女儿?他有三个女儿,都极美,母亲打听过。”齐姜氏不甚同意。
崔百信宠妾灭妻,爱财轻义,崔家门第又比齐家低了许多,综合各方面考量,崔扶风配不上齐明睿。
“不管崔家如何,崔百信如何,儿心中崔二娘只是崔二娘,儿认准她。”齐明睿道。
齐姜氏无奈答应。
“先别正式提亲,托人去透露求亲之意,免得正式提亲遭崔二娘拒绝无可挽回。”齐明睿交待。
齐姜氏不以为然,她的儿子湖州城多少小娘倾慕,崔家女儿还能是例外?
还真有例外,崔扶风拒绝了。
“崔二娘言下之意,崔家门第低不敢高攀齐家,她本人蒲姿陋质也配不上齐大郎。”受托的人回话,啧啧叹:“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拒绝得了齐大郎,这崔家女儿着实奇人。”
齐姜氏诧异不已。
齐明睿面色沉静,看不出喜怒。
过了两日,齐明睿对齐姜氏说,让她请媒人正式到崔家提亲。
“不是被拒绝了么?”齐姜氏疑惑。
“崔二娘答应了。”齐明睿道。
为了得到她,他做出了极大胆的从来不会做的举动,他打听得她到法华寺茹素礼佛,去桃林守着跟她碰面。
他亲制双雁镜作订亲之礼,他定做价值千金的屏风作新房装饰,他无时不刻渴望跟她成亲,没想到,成亲之时,他却不在。
他要回家,呵护她疼爱她,给她无忧无虑幸福美满的生活。
怎么才能摆脱王骏的身份?摆脱流放囚徒生涯?
两年多,齐明睿日夜思量。
王家人曾居庙堂,对国家大事格外关注,听说苏定方带兵出征吐蕃,大家很是讨论了一番,感慨若能得到机会从军,建军功,将功折罪,也许就能摆脱罪人身份,可惜身为流放罪人,无法得到从军机会。
齐明睿一旁听着,模模糊糊中升起一个念头,渐渐坚定。
不能从军入伍,但是可以剿匪啊。
岭南百姓生活贫苦,民性刁恶,经常有贫苦百姓走偏门,打劫抢掠或者起义□□,朝廷更在意富庶繁华的州郡,对岭南这样的偏远地区不太在意,偶尔派兵来剿,领兵的将领嫌没油水,兵士嫌军功不够大,都不甚肯出力,草草走了个过场,看着□□也不大就离开了。
两年多的劳作,齐明睿已不是那个温雅如玉的世家家主,近百斤的石头搬起就走,粗重的木头扛起来毫不费力,王家的族人同样,其中还有许多人曾在军旅中历练过,有一身好武艺。
用点心思,对付流匪还是足够的。
齐明睿的计划是,使人指点流匪将暴动搞大,再挑动流匪到他们流放抢掠,他们这些流放罪人帮朝廷看管犯人的官差反抗剿匪,奋勇杀敌,借此立功。行事前,联系朝中王氏亲族,在这边立功后帮忙说情,即便不能重回朝堂,也能争取搏得□□放之刑做良民。
王家族人得□□放之刑,王骏也不用东躲西藏害怕身份暴露,他可以与王骏各自以自己身份生活。
想实施这一计划得让一同流放知道他真实身份的王家人同意,计划再好,没有王家在京中的故交使力也白搭,没有王家托人在外面行动也不能实行。
王擎是庶子,在家中无甚地位,流放后亦然,齐明睿日间寻机同王骁悄悄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