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家必须有所改变,最需要改变的,就是她这个一家之主。
崔扶风迫切地希望成长。
七月底,在眼看齐家颓势难以挽回时,崔扶风决定登门请教陶柏年商道。
齐明毓不愿意:“同行是冤家,齐陶两家对立,陶二郎怕是不肯教大嫂。”
“若是瞧着就能办成的事,那也不算事了。”崔扶风苦笑。
申时,日头不见温和,灼灼照着。
陶柏年工房里头制镜,一身灰色胯褶服,头发用布巾胡乱扎着,满头大汗。
陶石蹲在工房门外啃瓜子,啃一口,狠狠往里瞪一眼,陶柏年从长安回来有些日子了,他对陶柏年就没有过个好脸色。
陶柏年往陶范里头浇铸铜液,百忙里斜过去一眼,“滚远点,别在这里碍我眼。”
“偏就要,想让我去盯崔二娘,没门。”陶石嘎蹦咬碎一个瓜子。
“反了天了,你是主子我是主子。”陶柏年骂。
“你配当主子么,知道孙奎要为难陶家跟齐家,偏只顾自己,自私自利,唯利是图,见死不救……”陶石鼓起腮帮子,白包子脸更圆了。
陶柏年呵呵笑,“炫耀认得字是吧,再说,我让人把你嘴巴缝了。”
“二郎,崔二娘来了,在厅中候着。”陶慎卫匆匆过来。
陶柏年浇铜液的手顿了一下,没言语。
“不见,没脸见,让崔二娘回去。”陶石哼哼。
陶慎卫嘴角抽了抽,看陶柏年。
陶柏年低头接着浇铜液,一言不发。
“都说了不见了,没听到么?”陶石唱大戏似嚷嚷。
“二郎!”陶慎卫为难,“崔二娘到底一家家主,不见不好吧?”
“见什么见,不见,让她憋气闹心去。”陶石朝外头看,“这大毒日头的,巴巴跑一趟,回头又病倒了,死了,咱们陶家镜坊可就少了个劲敌了。”
“闭嘴!”陶柏年重重搁下铜液,走过来,一脚踹上陶石。
陶石不闪不躲。
陶柏年收回脚,磨了磨牙,对陶慎卫道:“让崔二娘稍等,我拾掇一下就到。”
崔扶风等了少时方等到陶慎卫出来回话,接着又等,大毒日头下过来,饶是出嫁两年多已没有深闺小娘的娇气,还是有些承受不住,更兼这些日子日夜焦心,精疲力乏,静坐久了,眼皮粘到一处,竟是睡着了。
陶柏年房间洗刷许久,收拾一番方慢慢腾腾出来。
当日得李用报讯决定到长安去献粮,陶慎卫问他要不要给崔扶风透露风声,他不假思索否定,并没觉有甚不妥,从长安回来后,陶石日日骂他,倒被骂得有些不自在起来。
厅里头静悄悄的,崔扶风低垂着头,陶柏年扬眉,刚要唤,又霎地合上唇,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。
崔扶风一双手交叠腹下,姿态端正,睫毛覆住眼睛,鼻翼轻翕,睡得香甜。
陶柏年离得三步之地站住,静静看着,忽然想起法华寺桃林初见时崔扶风的样子。当年桃林里鲜妍明媚艳若桃花的女子,此时脸颊几经铜液烘炙的赤红,嘴唇干燥略微起皮,清减憔悴,疲态尽显。
不寻常的气息,崔扶风霎地醒来,抬头,绽开笑容,起身行礼,“陶二郎。”
“柏年以为崔二娘不会再登陶家门了呢,意外啊。”陶柏年弯腰回礼的幅度很大,嗓子拔得很高。
崔扶风疑惑,“陶二郎何出此言。”
“你不是恼我事先得知孙奎要拿我们两家开刀,自个儿避了出去,却不通知你一声,故而我回湖州这许久都不登门么?”陶柏年道。
他果是事先知情,只是,崔扶风讶异,“这话从何而起?齐陶两家同行对手,陶家并无照拂齐家的义务。再则,当日情势,我若事先得知,定不会坐以待毙,很大可能是跟陶二郎一样行事,如此一来,孙奎焉能不起疑,最终两家都脱不了身。凡事有轻重,陶二郎选择自己看重的,舍弃他人,无可厚非,扶风只怨自己无能,岂敢怪陶二郎。”
“哦,是么?”陶柏年拉长嗓子,突地朝门外喊,“听到没有?”
“听到了。”陶石外头听壁脚,不情不愿应,被点名,不好再躲,慢腾腾蹭进厅里,朝崔扶风弯腰问好。
崔扶风看着陶石胖乎乎白包子脸,只觉亲切,“有些日子没见,陶石又胖了,跟我家雪沫很像呢。”
“崔二娘你取笑我。”陶石扁嘴,委屈。
“没有取笑之意,心宽体方,我求都求不来呢。”崔扶风失笑。
“下去吧。”陶柏年道。
陶石低哼一声,转向崔扶风,恭恭敬敬行礼告退。
“你家陶石长得跟雪沫像,性子也像,不过雪沫不像她这么大胆,敢以下犯上。”崔扶风笑道。
“没上没下的,让崔二娘见笑了。”陶柏年牵了牵唇角,为崔扶风斟了茶,“崔二娘前来,不是来闲话的吧。”
“确实不是,扶风有所求而来。”崔扶风长揖到地,“陶二郎高瞻远瞩智计无双,扶风甚是佩服,诚心拜陶二郎为师,求陶二郎收扶风为徒。”
“让我授你商道?”陶柏年扬了扬眉,比了个请坐的手势,率先坐了下去,两脚底和臀部着地,两膝上耸,傲慢的踞坐之势。
“扶风正是此意。”崔扶风端端正正跪坐下去。
陶柏年呵呵笑,“崔二娘,你总让柏年很意外,你也知道,陶齐两家是对手。”
“扶风知道自己唐突了,只是实在无路可走。”对陶柏年这样精明的人,掩饰都是徒劳,崔扶风也不打机关,单刀直入,“扶风愿以齐家镜坊五年的三成盈利作拜师之资。”
“五年三成盈利,崔二娘出手很大方。”陶柏年脸上笑容更深,“你不怕花了钱,我却不诚心教你吗?”
崔扶风自是考量过,“五年三成红利不少,陶二郎若倾囊相授,扶风有所长进,齐家镜坊赚的多,陶二郎也得利。”略顿了顿,又道:“扶风信陶二郎是言必信行必果之人,不答应也罢,若答应了,定不会藏私。”
陶柏年沉默,一双手搭在膝盖上,抓住松开,松开又抓住,如是重复。
崔扶风垂首,静静等着。
厅外声声蝉叫,知了知了。
落日西斜,霞光染红了天际,日色渐暗,厅外阴影延长。
陶柏年坐直身体,直视崔扶风,极缓道:“齐家镜坊五年三成的盈利太少,我要齐家镜坊长长久久的三成红利,且,安排我陶家一人进齐家镜坊与齐安并肩做大管事。”
“这不可能。”崔扶风断然道。
“那么……”陶柏年摊手,爱莫能助之态。
崔扶风不再逗留,起身告辞。
陶石方才听壁脚被捉,难为情,不便再偷听,溜达进工房,人不在,心却留在厅中,探头张望,看得崔扶风走了,急忙回厅。
陶慎卫跟他一般迫切。
两个进门,异口同声问:“二郎,崔二娘过来做甚?”
“给陶家送钱,我拒绝了。”陶柏年执起茶壶,缓悠悠倒茶,闲闲讲。
“崔二娘的提议就很公平,二郎你提的太苛刻了,跟不花钱霸占齐家镜坊有何区别。”陶石嫌弃地撇嘴。
陶慎卫若有所思:“这条件崔二娘不可能答应。”
“要的就是她不答应,我怎能养虎为患。”陶柏年淡淡道,端起茶杯凑到唇边,把茶当酒,浅浅抿了一口,低语:“崔扶风,我真真不能小瞧你了。”
第54章 不甘
齐明毓在崔扶风出门后,弯腰,伏到案上无声地哭。
兄长去世前,无忧无虑,夏日府里园子里莲池里玩水,衣裳湿淋淋,兄长也不责怪,有时还被他纠缠不过,那么大个人陪他下水。冬日把水榭围起来,烧了火炉,烤肉喝酒,年纪小酒量差,喝醉了,兄长回家,笑呵呵把他从水榭抱回房间。
祸从天降,兄长被下大牢,接着去世,一点时间都不留给他。
失去亲人的痛楚在漫长的时间里没有变淡,反越积越浓,痛里又蔓延开彻骨寒意,五脏六腑僵冷。
大嫂像兄长一般护着他,疼爱他,齐明毓想努力去学习一切,只为变强,能站到崔扶风前面,为她挡风雨。
可是他太没用了,他什么都帮不了崔扶风,齐明毓有一股面临万丈深渊的恐惧。
他怕极像失去兄长那般失去大嫂。
听得脚步声,崔扶风回来了,齐明毓飞快擦了擦眼睛,坐直身体。
“大嫂,陶二郎答应了没?”
崔扶风摇头,从陶家镜坊出来时满心沮丧,一路走下来倒看开了,将陶柏年提的条件告诉齐明毓。
“是我异想天开了,齐陶两家同行,陶二郎怎么可能答应教我营商之道。”
“不教就不教。”齐明毓倒欢喜,思索着道:“不然,咱们请先生到家里来教,我跟你一起学。”
“有本事的大商哪瞧得起当先生那点报酬,没本事的,请来又有何用。”崔扶风失笑。
齐明毓登时丧气。
“慢慢来,总是有法可想的。”崔扶风道。
拜师的事暂搁一边,有一件事倒得立即着手办。
陶柏年坦承他事先得知孙奎欲让齐陶两家献镜一事,他自然不可能未卜先知,当是刺史府里有耳目。
崔扶风唤来齐安,让他暗中了解刺史府孙奎下属僚官情况,收买一个做眼线,留意孙奎动静,暗中搜集孙奎罪证。
齐家献五万枚护心镜给朝廷,湖州城哗然。
大家不知崔扶风乃是被孙奎逼迫,含血咽泪无奈而为,只当齐家财大气粗为扬名献护心镜,为齐家的财势倾倒,崔家作为亲家,很是跟着出了一回风头。
“五万枚护心镜,那得多少钱,她就这么献出去,真是不把钱当钱。”
崔百信一面骂崔扶风败家,一面眼红眼热,更紧地盯着崔梅蕊和崔锦绣,寻思着把家业交女儿,兴许会比自己经营更好。
天气热,崔百信里头房间歪着,,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。
外头忽然嘈杂起来,各种声音里隐约大女儿低低哭泣,小女儿清声轻叱。
崔百信皱眉,起身走了出去。
掌柜伙计半围成圈,崔锦绣挡在崔梅蕊面前,对面站着一个身着绸缎肥肉颤颤的男人,男人一脸涎笑探头看崔梅蕊,崔锦绣扬着头冷盯着男人,“我崔氏布庄不是寻欢作乐之所,请客人自重。”
崔百信明白了,这是大女儿被人调戏了,小女儿在为她出头呢。
男人看到崔百信出来,讪讪道:“不知这是崔东家的女儿,失礼了。”灰溜溜走了。
那男人是崔氏布庄的老主顾,闹了这么一出,以后也不会再光顾崔氏布庄了,崔百信满腹怒火,狠瞪崔梅蕊,“没用的东西。”
“阿耶,屋里说。”崔锦绣推崔梅蕊,挽扶崔百信往里走。
“真是没用的东西,你又不是勾栏里的姐儿,他不自重,你当表明身份,哭什么哭。”崔百信大骂。
“我说了身份了,他还是……”崔梅蕊小声辨驳。
“说了他怎么可能还口出秽言,自己丢人现眼也罢,还累我也没面子。”崔百信骂声更高。
“阿耶,别生气,这事还真怪不得大姐。”崔锦绣细声轻语,为崔百信抚胸顺气。
“你还为她说话,你瞧她那样子!”崔百信瞪崔梅蕊,崔梅蕊哭得打哽,气儿都不顺,崔百信看着更恼,喝道:“滚回家去,别在这里碍我眼睛。”
崔梅蕊抽抽噎噎退了出去。
崔百信叹气:“怎就养了这么个东西,干什么都干不好。”
崔锦绣这些日子拼命学习,累得不行,总在寻机要回家去,机会难得,扶了崔百信坐下,娓娓道:“大姐性子弱了些,可是,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,也难怪人家不尊重了,阿耶,我觉得,不只大姐不能到布庄来打理生意,我也不合适。”
“女儿家怎就不能打理生意了,你瞧你二姐,做的一点不比男人差。”崔百信不以为然。
“二姐是家主,面对的是家下下奴和镜工以及身份贵重的镜商,跟在布庄打理生意面对顾客不一样,在布庄,面对的是形形式式的人,被调戏还是轻的,最怕有的人心怀不轨,垂涎我跟大姐美色,为了得到我跟大姐,设套陷害,弄垮咱们家的布庄。”崔锦绣道。
崔百信被说得惊怕起来。
“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,这世上什么样的无耻之徒都有,不可不防。”崔锦绣又道。
崔百信心头一凛,世事难料,人心更是不能等闲视之,他两个女儿那么美,男人为美色铤而走险不顾后果也不是不可能,果真出事,后悔可就迟了,长叹口气,“罢了,你也别在布庄做事了,回家去。”
崔梅蕊一路走一路哭着回家,肖氏听说,到二门处,焦急地探头,不多时,崔锦绣也回来了。
“怎么回事?”肖氏好奇。
“就那么回事呗……”崔锦绣很是欢喜,绘声绘色讲经过。
“一个娘胎出来的,性子怎就差那么多,这要是换了二娘,抬手一耳括子过去,再把人踩地上喝命道歉。”肖氏啧啧叹。
“也亏得是那样的性子,我才能寻机脱身。”崔锦绣捶了捶肩膀,“总算可以不去布庄了,累死我了。”
“你不去布庄,怕不怕你阿耶只能倚重阿郎,又偏心那位了。”肖氏有些担心。
“那也是没法子的事,女儿家顶顶重要还是嫁个好夫郎,让我打理生意,没兴趣。”崔锦绣撇嘴。
崔百信让女儿帮忙打理生意的打算落空,好不忧伤。
儿子显见的靠不住,女儿不能靠,等自己年迈了做不了事,崔家的布庄怎么办?难道眼睁睁看着没落?
陶家献粮,齐家献护心镜,两家风头无两,费家镜更不行了,费家镜坊开一天工歇一天成了常态,费易平烦闷,到归林居喝酒,刚坐下,就看到崔百信走了进来。
“来一壶酒。”崔百信大叫,在大堂坐了下去。
伙计上了酒,下酒菜未上,崔百信抱起酒壶大口大口灌酒。
费易平眯了眯三角眼,堆起笑容,起身坐到崔百信对面,“崔公这是怎么了?喝闷酒?”
崔百信昏蒙着眼看去,“你是……费家家主,来,一起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