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一日,朝廷的邸报格外长了些,崔扶风来回仔细看了几回,沉吟良久。
“大嫂,今日这份邸报跟往日的有甚不同?”齐明毓看过邸报,没看出特别之处。
“我大唐对吐蕃之战要结束了,当下的局势显示大唐会获胜。”崔扶风道。
“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”齐明毓不解。
自然是有关系的,打了胜仗国家才能安泰。这是大局上的关系。至于细处,与齐家镜坊的关系,崔扶风思索的便是这方面。
能不能把这份普天同庆的喜悦转化为对齐家镜坊的利呢?
崔扶风一只手无意识地醮了茶水划动。
“这是日?还是月?”有些促狭的声音问,崔扶风迷迷糊糊抬头,崔镇之沐着阳光,衣衫有些破败,更显潇洒不羁,崔扶风一双眼笑弯成月牙儿:“阿兄,你回来了。”
崔镇之含笑点头,上回走的太久,妹妹成了寡妇,这回出去几个月便回家了,深恐家中又出意外,意外真个有,阿耶纳妾了,他也不甚在意,只关心母亲和姐姐妹妹,刚到家,问得母亲姐姐安好,便急到齐家镜坊找妹妹。
“你这画的什么?日月同辉?”崔镇之走近,低头看案面。
崔扶风原本一片昏浊,崔镇之这一问,倒清醒了,附掌大叫:“日月同辉!对,就是这样!”拉崔镇之坐下,乐滋滋道:“阿兄回来的正好,快来帮我。”
崔扶风让崔镇之帮忙绘旌旗招展战士凯旋图案,她要将之用作镜背内圈纹饰,铜镜外圈再刻“四海慕化九夷宾服”八个字铭文,镜子取名大唐日月同辉镜。
“制了铜镜出来搁库房里,等大军凯旋之日推出?万一镜商们不看好,不订镜岂不积压?不然,先制样品,拿给镜商们瞧瞧,听听镜商们的想法。”齐安听罢崔扶风的打算,有些迟疑。
“先拿给镜商们看,走露了风声,其他镜坊效仿,便不是一枝独秀了。”崔扶风否定。
事先不征求镜商意见,若局面好,是一枝独秀。反之,则冰雪加身。
齐安还是踌躇。
“按大嫂说的办便是,若不如意,左右不过一两万面铜镜的事,咱们齐家还亏得起,瞻前顾后的,难以成事。”齐明毓道。
齐安不觉赧然,“二郎说的是,是属下谨小慎微了。”
齐家镜工埋头制日月同辉镜。
七月十日,刺史府贴出朝廷公告——苏定方以少胜多,于乌海大败吐蕃副大相达延莽布支,班师回朝。
湖州城喜气洋洋,百姓奔走相告,欢欣鼓舞。
齐氏镜坊立即推出日月同辉镜。
大胜的光芒之下,日月同辉镜广受欢迎。
山林的黄昏来得早些,湖州城里头还透亮着,镜坊已笼罩在暮色的灰蒙蒙中,屋脊飞翘的檐角,陶家宽阔的大门只隐隐约约轮廓。
镜坊里头大厅,陶柏年案前坐着,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案上的齐家日月铜辉镜。
陶柏年对面,陶慎卫眼巴巴看着,不敢打扰,又禁不住心焦。
入夜,灯火亮起,陶慎卫终是忍不住,“二郎,你快点发话啊,绘图,制范,制镜都需要时间,迟了,可就少售镜了。”
陶柏年视线缓悠悠从铜镜上收回,“已经迟了,别仿制了。”
“啊!”陶慎卫急了,两手趴案面上,朝前俯身,迫切道:“二郎,日月同辉镜很受欢迎,不仿制,岂不是放弃分一杯羹。”
“用铜镜的多是女人,女人对战事对国家大事不甚在意,征战胜利的喜悦一过,日月同辉镜就没市场了,你方才也说了,绘纹饰,制范,制镜都需要时间,等陶家仿制出来,大胜的这股东风已经刮的差不多了,好处没得多少,白坠陶家镜的威名,没必要仿制。”陶柏年呵呵笑。
陶慎卫找不到言语反驳,不由得惋惜:“咱家不争,只费家相争,齐家这回赚狠了。”
“不只这回,往后,齐家赚狠的时候多的是。”陶柏年悠悠道。
陶慎卫疑惑:“二郎此话何意?”
“意思是,崔二娘以后会给我们更多的惊喜。”陶柏年挑了挑眉头,拿起案面上日月同辉镜,轻轻摩挲。
陶慎卫愣了愣,“如此,陶家不做什么吗?”
“做什么?”陶柏年反问。
陶慎卫沉默了。
做什么还用得着他说么。
当然是阻止崔扶风带着齐家变得越来越强大。
但显然,他家二郎不屑使什么阴谋诡计。
商人逐利,镜商们一看有利可图,更卖力推日月同辉镜,由是,好风又靠了借力,齐家镜直上青云。
齐家镜受宠,陶家镜和费家镜就失宠,费易平眼红眼热,急命费家镜工仿制日月同辉镜,只是,绘图制范制镜都需要时间,并未能一时半刻便侵占齐家镜的市场。
齐家镜坊库存许多日月同辉镜,镜商们订货再多亦自从容。
八月底,齐家镜坊里新制的日月同辉镜连同之前的库存尽皆被镜商们订光了。
齐安从库房出来,乐滋滋找崔扶风,“得让大家晚上留镜坊赶制了。”
崔扶风摇头,“用不着赶制,我估摸着,大约再有几日,日月同辉镜便售不动了。”
“怎么可能?”齐安惊讶。
“瞧着罢。”崔扶风笑笑,对日月同辉镜的前景与陶柏年一般想法,也认为眼前大好局面只是裹挟了征战得胜东风之利。
费家镜坊跟风推出日月同辉镜,颓势尽消,费易平大喜,命镜工日夜加班,其他纹饰的铜镜暂停,全力赶制日月同辉镜。
谁知没过多久,镜商们便不进日月同辉镜了。
费易平还只当崔扶风暗里使了什么手段,让费祥敦找各镜行掌柜,加倍给好处。
还是没好转,不久,镜商们便全都停了进日月同辉镜。
各镜坊掌柜很是无奈跟费祥敦说,再是卖力介绍,小娘们也不买日月同辉镜。
费家镜坊售日月同辉镜赚的钱,还不够积压亏的。
第57章 无耻
铜镜刚制出时品相华美,搁的时间长了便暗淡无光了,不能久压,又拖了几日,费祥敦不见费易平拿了章程出来,只好请示:“郎君,这些铜镜怎么办?”
费易平无计可施,悻悻道:“打听下崔扶风怎么处理,咱们照做。”
费祥敦打听过的,不敢说,费易平这么交待,不得不说:“齐家镜坊并无积压,崔二娘前些日子就交待别制日月同辉镜了。”
费易平原来虽也焦心,还只当齐家镜坊一样境况,大家一起倒霉不算倒霉,呆了呆,脸皮抖颤,大骂:“崔扶风,你害我费家,我誓不罢休。”
怎么是崔扶风害他,崔扶风又没按着他的头让他仿制日月同辉镜。
费祥敦自是不会说,费易平把无能赖到崔扶风头上,不怕他迁怒自己,更高兴,跟着骂,“崔二娘太狡猾了,忒不是东西。”
主仆两个一唱一和骂得正起劲,费张氏差了人来请费易平,道罗氏在费府里,有事跟费易平商议。
数一数,罗氏嫁进崔家已有几个月了,许是有身孕了。
费易平暗暗欢喜,罗氏刚嫁过去时因着尚未站稳脚根不便让她有所动作,后来忙着仿制日月同辉镜,眼下正是让崔家内宅哄乱,崔扶风不得安宁的好时候。
罗氏一袭鲜艳的榴红襦裙,髻上金钗灼灼,气色却不甚好,脸色枯黄,周身上下一股死气沉沉意味。
费易平视线扫过,皱眉,“崔家刻薄你?”
罗氏摇头,“夫人性情温厚,肖姐姐待我亲热,都很好。”
“那你怎么这模样?”费易平眉头皱得更紧,“崔百信对你不好?”
罗氏咬唇,“郎君对我也好,一直宿我房中,外人看着极宠我,只是……”
这段时间崔镇之在家,肖氏总跟她叹气,说下人们因董氏有儿子都捧着董氏,要她争气,崔百信过得几日就问她月事可停了,可会想吃酸恶心呕吐,更令她压力极大。
崔百信纳罗氏为妾的目的就在于生儿子,这么问再正常没有了。
费易平疑惑,“你夜夜专宠,按道理应该害喜了啊。”
“都这样想,可是……我就是没怀上。”罗氏面上颓色更浓,期期艾艾道:“表哥,我来是想问你,要不要找大夫给我把把脉?在那府里找大夫,我怕大夫说是郎君年纪大了故而怀不上,伤了郎君面子。”
费易平细小的眼睛蓦地缩了缩,“兴许真是崔百信年纪大了,故而怀不上呢。”
“那可怎么办?郎君一心求子呢。”罗氏面上红晕消退,一片死灰。
费易平咬牙,罗氏若不能孕子便不能得宠,他送了人进崔府的目的便落空了,罗氏满眼绝望看着他,心思百转,灵机一动,眯眼定定看罗氏。
罗氏红了脸,低垂头,细声叫:“表哥,你怎么啦?”
“崔百信无能,不是还有我吗?”费易平阴沉沉一笑。
“表哥你说什么?”罗氏惊叫,直直退了数步,“这不成。”
“都到这个地步了,不这样又能如何?若无子,你以何为依靠。”费易平朝罗氏逼近,一双手搭上罗氏肩膀。
“可是……表哥,这是私通……万一……”罗氏颤颤道。
“你嫁给崔百信时还是清白之身,他不会疑你,这事,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”费易平嘿嘿笑,低头凑了过去:“表妹,这是上天怜情我们,没有夫妻之名,却给夫妻之实。”
罗氏两只手缠住袖子不住绞动。
“崔百信不喜欢崔镇之,表妹只要生下儿子,崔家的家财就是你我的孩子的了。”费易平两眼放光,骤然而起的念头,比利用罗纭搅得崔家波涛汹涌令崔扶风烦心嘈乱更兴奋,生个儿子白占崔家家财,崔扶风无子女,说不定,操作得好,连齐家的家产都能霸占。
罗氏缓缓闭上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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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安见日月同辉镜果如崔扶风预料的那般一阵时间后便不受欢迎,赞叹不绝,镜坊其他人等也是敬佩不已。
齐家此番独领风骚,镜工们走在路上都自觉高陶费两家镜工一等,制起铜镜来热情高涨,恨不能生根镜坊里。
崔扶风把大家的反应看在眼里,满心愉快消失,心情沉重。
得失对大家的影响如此之大,可她这个家主却是半瞎之人,尚在摸索着前行之阶,哪时齐家就落后陶费两家了也难说。
午间下起雨,夏雨骤而急,秋雨却是缠缠绵绵,至晚淅淅沥沥持续不停,山林里水濛濛的,镜坊里头越发沉暗。
铜镜并不紧俏,崔扶风干脆让镜工提前回家,翌日歇工一天。
齐明毓却不回家,要留镜坊里学制镜。
学会制镜容易,要有高超的制镜技艺却难。
天赋与后天的努力并重,齐明睿因是长子,出生便明确以后会当齐家家主,三岁便开始学制镜,学得刻苦,又兼天赋惊人,他阿耶去世时,他虽只得十四岁,制镜之技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,镜坊上下无人能与之相比,镜工们私下里评判,说陶柏年虽是镜痴,也是自小学制镜的,制镜之技却还是不如齐明睿。
齐明毓得兄长呵护,懒惰爱玩,齐家家变前从不曾学过制镜,虽说这些日子潜心学制镜,也只是学得皮毛。
崔扶风欲劝他别太拼,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。
较之她刚嫁进齐家时,齐明毓更高了,身材挺拔,五官长开了,眉眼褪了青涩,透着一股勃勃英气,才得十三岁,却已没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,沉稳刚毅恍如三十岁中年人。
他迫切地想长大,想挑起齐家的担子。
崔扶风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,心疼齐明毓,不舍得他自虐般上进。又寻思,齐明毓能尽快成长也好,万一自己有个好歹,齐家不至于没人挑。
雨中下山,虽是打了伞,衣裳还是湿了。
雪沫带着婢子府门口等着,婢子们手里拿着布巾、姜汤等物。崔扶风刚下马,雪沫忙忙吆喝,几个人拥上前,有人接马缰,有人给崔扶风擦脸,有人掸衣袖,有人擦裙摆。
“哪就那么娇气,再说了,等我给母亲请了安回房再收拾也不迟。”崔扶风摇头,秋风凉,脸色有些发白。
“怎就叫娇气了,本来就是娇生惯养的。”雪沫咕哝,从婢子手上要过姜汤,“快些喝姜汤暖胃驱寒。”
崔扶风接了,并不喝,捧在手里暖寒凉的手指,忽听得里头有喧哗之声,微诧,“里面很热闹?”
几个婢子捂嘴笑,雪沫嘴角抽了抽,“娘子在那玩雨呢。”
雨水有什么好玩的?
崔扶风惊奇,几大口喝完姜汤,把碗递给雪沫,大步往里走。
廊下站满婢子,廊前中庭,蕉叶雨中摇曳,桂花颤颤,齐妙穿了桃红缂丝衫子,葱绿彩绣长裙,外面穿着一件粉色褙子,戴着斗笠披着蓑衣,脚上一双紫檀木屐,雨中摇摇摆摆走着,雨水落在斗笠上,汇成珠滴下,划过蓑衣,木屐踩在地上,哒哒声伴着蓑衣抖动的沙沙声。
崔扶风失笑,喊道:“妙娘,别走了,小心凉着。”
齐妙抬头,白生生的脸,活泼泼大眼睛,十五岁了,出落的俏丽明媚,只还是早些时性情,娇憨纯真,冲崔扶风咧嘴一笑,“大嫂,好好玩,下来一起玩啊。”
“你大嫂累了一天了,哪得空陪你玩。”温和的薄责,齐姜氏不知何时过来了。
“母亲。”崔扶风忙走过去,告诉齐姜氏齐明毓晚间不回家,又道:“正要去向母亲请安。”
“你每日忙,不必晨昏定省。”齐姜氏笑道,齐妙哒哒哒踩着木屐过来,抬手为她脱去斗笠蓑衣,“这都十五岁了,还是没一点稳重模样。”
“媳妇倒觉得妙娘这样自在快活,很好。”崔扶风笑道,接过齐姜氏手里斗笠蓑衣,递给身后婢子。
“大嫂,你阿兄是不是就这样?”齐妙大眼睛骨辘辘转。
崔扶风想想崔镇之,唇角高高挑起,“可不是,阿兄脑子里总是奇奇怪怪的想法,雨中闲走还是小事,最离谱是大冬天夜里爬梯子到屋顶赏月,说什么冷风伴寒月,无情望云汉,心中才得快意。”
“高人名士都是这么样吧,如此,才绘得出那么美的画图。”齐妙大眼睛晶亮,无限向往神色,“大嫂,明日镜坊歇息,你要回家吗?我跟你一起去,我想请你阿兄教我绘画。”
崔扶风心中正是打算明日回娘家,崔镇之这次在家呆了两个多月,他自成年后还没在家呆过这么长时间,仲秋节在即,仲秋后他怕又是要外出了,闻言,刚喝下姜汤暖热过来的身子忽地变凉,下意识便摇了摇头,“镜坊里事不少,明日我还得去镜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