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大手大脚撒漫。”崔百信摇头,说着批评的话,心中很是喜悦,齐妙口里说的都是好东西,这些东西进了崔梅蕊房间,也就是崔家的了。
齐妙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,让跟来的婢子回齐府搬东西。
“这不成的。”崔梅蕊急急道。
“有啥不行,金钱阿堵物。”齐妙大咧咧挥手,婢子领命走了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我心不安。”崔梅蕊颤颤道。
“啊!那是我的罪过了。”齐妙夸张地叫,扯起嘴角扮鬼脸,“大姐,别不安心,笑一笑嘛。”
崔梅蕊扑噗一笑。
“就该这样,不开心的扔一边,只管想高兴的。”齐妙脆声道。
啪啪掌声,接着传来清朗的声音,“人生在世正该如此,得欢悦时且欢悦,何必顾虑那么多。”
齐妙蓦地回头。
院门口一个高挑的身影,宽大的广袖锦袍,袍子上三千繁花暗绣,滚边枫叶红如火,袍摆悠悠海浪,倒映着碧蓝的天,极是华美细腻的衣裳,然而穿着的人却并不注重形象,系带疏松,衣领半敞,将精致婉转去了绮丽留了疏朗潇洒,成就了独立山巅迎风雪,闲云野鹤自在客的诗意。
“镇之哥哥。”齐妙快乐地叫,扑了过去,抓住崔镇之胳膊。
“你是?”崔镇之愕然,过来找姐姐说话,没料到有客人,而这客人似是对自己熟捻无比。
“我是齐妙,镇之哥哥,我好羡慕你,好敬佩你……”齐妙哇啦哇啦不住说,不用停下喘口气,脆生生竹筒倒豆子似的。
崔镇之唇角缓缓往上挑。
母亲疼他,然而每每见他,说不了几句,便是要他收心,留家中别再往外走。
妹妹尊重他的喜好,从不劝他,不过,眼里却有掩不住的忧虑。
姐姐虽然不说什么,他心中清楚,她也不想他外出。
她们都觉得他离经叛道,不合世俗,得改。
只有这个心思白得像一张纸的人觉得他这也好那也好。
两人的距离着实有些近了,他清晰地看到她粉嫩嫩脸,鬓边细软的绒毛,红艳艳不停启合的嘴唇,她的眼眸比山泉水还清澈,黑白分明,不含半点杂质。
齐妙仰着脸,着迷地看着崔镇之,软绵绵的口气道:“镇之哥哥,你长得真好看,我大嫂好看,大姐好看,你也好看。”
“要说好看,你们兄妹三个更好看。”崔镇之笑了笑。
“我也好看吗?”齐妙快活得差点当场昏死过去,合掌,眯着眼凄凉的口气道:“天可怜见,终于有人正眼瞧我夸我,不是只看到大兄跟二兄了。”
齐明睿清雅温润,恍如天上仙人,齐明毓精致如画,跟两个阿兄比,齐妙确实逊色了。
崔镇之一笑,“论容貌,你不如你大兄二兄,但论性情,你必是最好的,你是快乐的……”快乐的什么?崔镇之一时想不出形容词,心思转了转,道:“我给你画像,你瞧了就知道了。”
“好啊!”齐妙拍手大声叫好。
崔梅蕊房中也有颜料纸笔,只不如崔镇之房间齐全。
崔镇之笑道:“到我房间去。”
“快走快走。”齐妙迫不及待,抱着崔镇之胳膊往外走,百忙中喊崔梅蕊,“大姐,一起去。”
崔梅蕊微有迟疑,未婚小娘往男人房间去不甚妥当,崔镇之对世俗规矩全然不在意,齐妙还小不懂,自己要不要阻止?
齐妙看她迟疑不动,转身过来拉了就走。
崔梅蕊到唇边的话终是没说出来。
青瓦白墙的小院子,跟齐家的富贵相较,院子显得有些寒酸了,院门,没有琼花玉树,都是寻常草木,乍看种得并无章法,倘佯其间,却莫名觉得舒服,细看,方知花木的间种很是讲究,暗合了自然的浓淡疏密四时荣枯。
齐妙惊叹:“镇之哥哥,你这院子真好。”
“是么?不寒酸吗?”崔镇之笑了笑。
“怎么会。”齐妙乍呼,想了想,又道:“便是简陋又如何,主人德馨,足矣。”
崔镇之哈哈大笑,摸齐妙脑袋,重重揉了揉。
纸张铺开,颜料调好,崔镇之不看齐妙,径自落笔,少时,一个笑得无心无肺快活灿烂的人儿跃然纸上。
齐妙凑近看,惊叫:“哎呀,好像我。”
“真的好像妙娘,瞧着,心情就好。”崔梅蕊喃喃。
“大姐,你也可以像我这么快活。”齐妙笑咪咪道。
怎么可能!
崔梅蕊涩涩笑。
齐妙说得一句便转头看崔镇之,“镇之哥哥,你教我绘画。”
“你学过吗?”崔镇之问。
“没学过,不过我喜欢绘画,自己没事就涂涂画画。”齐妙道。
崔镇之沉吟,“你随意画,我瞧瞧你的基础。”
“好啊。”齐妙艺不高胆子不小,执起笔,圆溜溜大眼睛转了转,落笔。
海兽、鸳鸯、麻雀、鸾鸟,一样接一样在纸上浮现,小麻雀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体,鸳鸯肥肥胖胖让人很想煮了,海兽一双圆圆的大眼像小鹿,鸾鸟紧收着尾巴仿佛很害羞。
崔梅蕊瞠目。
还没完,葡萄枝和玲珑的葡萄跟海兽等凑到一起,形成一众动物栖于葡萄枝上画图。
崔梅蕊被这不伦不类的画震住了,大张口说不出话。
“好可爱。”崔镇之大赞。
就这,这能称好看?
别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,她弟弟这是……这算什么呢?
崔梅蕊觉得梦幻,不清醒。
“真的么?”齐妙喜滋滋问。
“真的,不落巢臼,自成一体。”崔镇之笑道,目不转睛看。
齐妙拍手欢呼,把画从崔镇之手里抢下,搁到一边,“太好了,镇之哥哥你教我画。”
第60章 算计
崔扶风晚间回府,方知齐妙日间去了崔府,晚间还留宿了不回家。
饶是满嘴黄莲,崔扶风也无法说出反对的话,只盼着兄长不耐烦跟小娘子说话,没跟齐妙相处。
齐妙这一住直到八月十四还没回家。
崔扶风终于忍不住,借口仲秋节需得一家人团聚,跟齐姜氏提出要去接齐妙回家。
齐妙在崔镇之院子里。
事与愿违,崔扶风一口气闷在喉间,憋得难受。
进院门便听得齐妙脆生生笑声,走近了,只见齐妙跟崔镇之并肩站在书案前,齐妙手里执着笔,崔镇之指指点点,崔梅蕊后面坐榻上坐着,面前一叠画稿。
“大嫂,你来了,快看看我的画,镇之哥哥夸好看呢。”齐妙喜滋滋叫,扭头,指崔梅蕊面前那叠画稿。
不过新学绘画,能有什么好看的。
崔扶风敷衍地拿起画稿,看一眼,眼神变得专注。
“你也觉得好看?”崔梅蕊凌乱了。
崔扶风顾不上说话,胡乱点了点头,一张一张细看。
齐妙的画看似不伦不类,其实不然,她的画一反传统绘画的拘谨滞涩,突破了规矩格局,活泼、开放、富于变化,且有一股神秘的动感。
最妙的是,她的画图,重在线条表现,而非颜色浓淡的变化,简直就是专为镜背纹饰而绘。
想必是出身制镜世家,从小看铜镜,环境熏染而成的本能。
“好看吗?大嫂。”齐妙问。
“好看,太好看了。”崔扶风喃喃,从一叠画稿中挑出一张,“妙娘,你把这个图调整一下,按镜背纹饰来。”
齐妙皱起小眉头,“我不会。”
“我来吧。”崔镇之说,从齐妙手里要过笔。
八月十五仲秋日,满城喜庆,街上游人如织,齐家镜坊里,管事和镜工都没歇息,大家聚在一起,传阅崔扶风拿来的画图。
这张图像依镜背纹饰安排,以高突棱为界,分内外两区。内区为主纹饰区,大伏兽钮,围兽钮而布局有大大小小十多只海兽,这些海兽或匍匐,或卧着,或跳跃,或嬉戏,地张饰葡萄藤蔓纹,外区为雀鸟飞禽【此镜制出来命名瑞兽葡萄镜,此处描写引用百度百科唐代瑞兽葡萄镜资料】。
镜工们都夸构图奇巧美妙,然而,都表示,制不出这样的纹饰。
“没办法吗?”崔扶风不愿放弃,反复问。
“没办法。”镜工们一齐摇头。
“太复杂了,镜模可多次修整尚好些,镜范范面肌真土厚度只有米粒大小,要在范面上清晰地定型如此复杂多样的图案,眼下咱们镜坊经验最丰富技艺最好的镜工也制不出。”齐安细细解说。
镜工们一齐附和。
“若是大郎在,当制得出,可惜……”齐安怅然。
镜工们一齐低头,眼眶发红。
崔扶风轻咬唇。
齐明毓看她,思索些时道:“当日制渗银铜镜,大家也觉得不可能办到,后来不是办到了么。事在人为,不如这样,不要全部镜工参与试制,只挑十个人出来,其他人制镜商们需要的铜镜。”
如此,既不耽误镜坊运作,又不放弃试制。
众人眼睛一亮,崔扶风也是愁眉顿开。
齐安从镜工们中挑了十个制镜技艺最好的镜工试制,技艺好的匠人大多有痴病,大家沉迷其中,反复制模制范,晚上也不回家,就在镜坊中歇下。
齐明毓更拼,总想眨眼工夫便学成他阿兄的无双制镜技艺,三更天方歇,天未明便起身进工房。
崔扶风心疼不已,要陪着齐明毓,亦且也想学好制镜之技,晚上也跟着不回府了,就在镜坊中歇下,叔嫂形影不离。
陶石在齐家镜坊外头盯了数日不见崔扶风出门,不盯了,无精打采回陶家镜坊。
“没日没夜呆镜坊中,看来,崔扶风又有什么创新了。”陶柏年自语。
日月同辉镜一事走在齐家镜后面,若齐家镜又有创新,陶家镜再落后齐家,“制镜第一家”的牌匾不需崔扶风讨,他也没脸挂。
九月底,一个半月过去,新画图的铜镜还是制不出来。
崔扶风有些泄气,这日没进工房,拿了账册看,这一看,不由得皱眉。
上个月还好,最近半个月,镜商们订铜镜极少,降了几近一半。
崔扶风唤来齐安询问。
“属下几日前便发现了,已经派人出去打听,约摸今日也要回来了。”齐安道。
黄昏时分,派出去的人先后回来,带回来相同的消息。
据说洛阳有一男子突患疟疾夜里噩梦黑色怪物缠身,病了十数日气息微弱将亡,其母为他梳头洗面准备后事,梳洗时因自家镜子昏暗跟邻家借了一面镜子给儿子照容,谁知儿子突然就好了。正高兴,又不好了,起初以为是回光返照,又跟邻居借镜子给儿子照容梳头洗面,儿子突然又好了,方察觉乃是镜子的功劳。邻居也知觉镜子有特殊作用,视为宝镜不肯再借。妇人忆起镜子背面刻着湖州陶氏作镜,于是到镜行买一面陶家镜置儿子房中,儿子果然从此不再做恶梦,身体完全康复,消息传开,乡邻都知陶家镜能避疟,将陶家镜当吉祥物,大是推崇,纷纷买陶家镜。
镜商们因此大量订陶家镜。
此涨彼消,齐家镜因而出货少了。
铜镜除了饰面容正衣冠之用,民间也一向有镇宅辟邪避疟之说,但要说如此神奇,绝不可能。
显然只是陶柏年的售镜之道。
镜背纹饰和铭文齐陶两家已都推陈出新,短时间内难以有突破,镜子的应用如功名镜、寿镜、婚镜等已被历代制镜人发掘到极致,也无法可想,就用这无中生有之法宣传陶家镜。
“奸商!”崔扶风咬牙骂,心中对陶柏年又是恼恨又是钦佩。
陶柏年不出手则已,每回出手,都让人惊叹。
“胡编吸引人的招数!”齐安呆了呆,眼睛明亮,直直看崔扶风,“家主,编造传言简单,咱们齐家照办便是,差上十几个人,各地茶楼酒肆青楼走一遭,就传开了。”
崔扶风沉吟,许久后,苦笑着摇头,“我觉得不妥,算了罢。”
“家主!”齐安着急喊,不愿放弃。
齐明毓摆手,不让齐安往下说,侃侃而谈:“这种传说不比渗银铜镜那样的创新,陶家走在前头,齐家再传出明显有假,只怕不仅未能起宣传效果,反自污清名,大嫂说不妥便是不妥。”
齐安没了言语,垂头丧气。
“咱们再努力,制出新镜,便压陶家一头了。”崔扶风安慰他。
“可这都一个半月了,还是一点进展没有。”齐安还是颓然。
崔扶风心中也迫切的很,只是不能流露,笑了笑道:“事在人为,只要坚持,总是能成的。”
齐家镜没有跟着起哄,费易平却眼红眼热依法效仿,只是,先传的是神话,后面再传便是作假,百姓也不好骗,如扶风和齐明毓所料,费家镜不仅没扬名造出声势,反惹了一身骚,名声更差了。
费家镜一落到泥地。
齐安不甘心放弃大好的售镜之道,安排人外头密切注意着,听得回报,惊出一头细汗。
“幸亏依家主安排,不然,齐家镜也落了下乘了。”
“陶柏年的谋算,非是我能赶上的。”崔扶风叹道。
齐家镜的创新也频出,然而,不是能被其他镜坊模仿,便是短时之利,不似陶家,投入少见效快且无人能盗用。
齐明睿在世时,陶家镜尚在齐家镜之后。
崔扶风迫切地希望超越陶家镜,一头又扎进工房。
齐家和陶家你追我赶创新频出,费家跟在后头,怎么做都不如意,费易平郁闷烦躁,往日回府还有罗纭嘘寒问暖,如今回去冷冷清清,这日镜坊里呆不住,下山,不回府,进归林居喝闷酒。
申时初,不是饭点,归林居只有稀疏两三桌客人,费易平没要包厢,大厅中坐下。
陶瑞铮窗前坐着,有一口没一口小酌,铜镜行的动静一清二楚,心中暗暗鄙视:“没用的东西,连崔扶风一个女人都比不上。”
没人指点,费家镜将会被齐家镜和陶家镜逐渐挤到角落里,没了费家镜,齐家与陶家斗得你死我活也是不错的局面。
然,陶瑞铮不作如是想。
他的那个弟弟,他看不透,陶柏年会不会跟崔扶风斗,难说。
陶瑞铮静静思量了些时,招手王平到跟前,低声吩咐。
费易平一杯接一杯大口喝酒,王平凑过来斟酒,费易平没好气瞥了他一眼,“不需,我自己来,走远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