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百信簇新的红色锦袍,满面春风,二女儿嫁了制镜大家,当了家主,大女儿又要嫁制镜大家家主,面子十足,扫了董氏一眼,冷冷道:“我是阿耶,我难道还不能做主我女儿的婚事。”
董氏怯了,低头不再言语。
暖云一侧站着,看董氏不再反对,急得周身发冷。
费易平品性如何不甚了了,却知婚事办得如此急促,定然不妥。
让崔梅蕊拒绝她办不到,崔镇之偏生又不在家,她一个婢子人微言轻无法反对,想了想,悄悄出厅,走得十数步离远了些,小跑起来,出府,急奔齐家去。
齐府,一片愁云惨雾。
齐妙病了许多日子了,每日躺床上,饮食懒怠,昏昏沉沉,湖州城的大夫都请遍了,药喝了不少,却不见起色,圆润的脸庞瘦得尖削,身上一把骨头,恍如崔扶风那时将死形容。
齐姜氏担心儿媳和小儿子,再添女儿重病之忧,虽则为母则刚,短短两年内连遭打击,也承受不住,强撑着女儿床前照看,却不免老态龙钟,颠三不着二,神思恍惚。
暖云等不及找雪沫替她禀齐姜氏,直接提出见齐姜氏。
齐平因她是崔家人不敢怠慢,亲迎进府,听罢来意,满脸为难:“不瞒你说,我家夫人再也承受不住打击了,莫说为崔大娘出头,只怕此时镜坊有难,她也无力做什么。”
“二娘不在,除了亲家夫人,再无人拦得住了,断然不能给大娘就这样嫁进费家。”暖云急得哭起来,扑咚跪了下去,“求您禀报亲家夫人,我家大娘一嫁错了,二嫁不能再有误,只要拖得些时日,二娘回来了,也便好了。”
齐平咬牙,扶起暖云,“罢,我去禀报夫人。”
正欲抬步,里头一阵经喧嚷,婢子奔了出来,惶惶然叫:“夫人晕过去了,快请大夫!”
“什么!”齐平变色,急喊人请大夫,再顾不上暖云。
暖云凄然,愣站片时,抿了抿唇,转身出齐府,往云巢山狂奔。
陶柏年工房里头制镜,听得陶慎卫禀报,大奇:“崔家的婢子找我?”
“正是,她自称暖云,瞧样子很急,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的,二郎……”陶慎卫口里“二郎见不见”的话还未说出,眼前一花,陶柏年已是搁下镜范,快步走了出去。
“陶二郎,我实在无法可想了……”暖云青白一张脸,一行说,一行哭。
“下作!明争不过,竟打女人主意。”陶柏年磨牙,唤陶慎卫,“你现在就回府去,叫陶乐同马上到崔氏布庄,订上一千金的布,要求崔百信亲自接待。”
陶慎卫领命出门。
陶柏年看向暖云,“我是外人,断无出面干涉之理,崔百信调开后,你悄悄带崔大娘出府,找一家客舍暂时安身也好,离开湖州到外地也行,躲起来,等崔二娘回来了,她自会处理。齐家刚遭巨变不久,崔二娘与齐明毓断不会离家太久,应是会回来过新元,只需拖些时日便可。”
“多谢陶二郎!”暖云茅塞顿开,事急,不及多说,转身往外奔。
“稍等。”陶柏年喊住她,问:“走路来的?”见暖云点头,又问:“会骑马不?”
暖云摇头。
陶柏年喊了一个名字。
一人从里头房舍出来。
陶柏年吩咐:“驾马车送暖云回崔府。”
暖云进崔府,不多时,布庄那头来人,崔百信匆匆走了,暖云急往唯碧馆去。
“离家出走!逃婚!”崔梅蕊怔神,惨白了脸。
“别说太多了,媒人和箱笼还在前厅候着,郎君不多久便会回来,到时,怕是就走不了。”暖云着急,拉崔梅蕊,她帮董氏理着家,进府后,先拿了钱放身上了,也不收拾衣物了,先逃了再说。
“不成,我走了,阿耶必是把气撒母亲头上,弟弟跟风娘不在,你又陪我走了,母亲一人如何抵挡。”崔梅蕊低泣。
“再如何,总比你误了终身好。”
“不成的,我不能只顾自己。”崔梅蕊定定站着不动。
暖云气促,拉不动,跑了许多路,一身热汗在静下来后变凉,如冰贴在皮肤上,看着崔梅蕊,又是失望又是难过,“大娘,不能再拖了,再拖,就走不了了。”
第64章 恶毒
崔梅蕊还是不动,一味抽泣,怕连累董氏。
暖云无法,喊屋子一角木呆呆站着的香附去请董氏。
寻思着,董氏疼女儿,定不忍崔梅蕊仓促嫁人终身有误的。
谁知董氏过来,听她说完,竟是反对。
“不成,离家出走逃婚,传扬出去,蕊娘的名声就完了。”
暖云几乎吐血,“只要不张扬,外人如何得知?便是传开了,名声不雅,总好过一辈子被耽误,短短三日完成六礼,显而易见的不妥。”
“费家主心慕蕊娘,见郎君应承婚事,急了些也是有的。”董氏迟迟疑疑道。
“再是心急,一个大家之主娶正室,也不应当如此急。”暖云反驳。
“蕊娘走了,万一这亲事就不成了呢?那费家制镜大家,家资丰饶,难得的是家里人少,无耶无娘无兄弟姐妹,不像那陈家,公婆伯叔妯娌许多,蕊娘性子弱,家里人少,正好合适。”董氏细细计较。
“夫人刚刚不是说,费家主心慕大娘么,若真心爱慕大娘,大娘走了,自然是不肯声张等着大娘回来,哪会随便悔亲,若是悔亲,这爱慕必是假的,不值得大娘嫁。若他不悔亲,过不多久二娘就回来了,问问二娘,这人能嫁,大娘再嫁也不迟。”暖云喉头冒烟,嗓子都哑了。
董氏是个没主意的,摇摆起来。
“夫人去前头招呼客人,别露了神色出来,婢子这便陪大娘走。”暖云觑机忙道。
“你要陪蕊娘走?”董氏一呆,“府里那么多事,我忙不过来啊,况且郎君得知蕊娘走了,必是雷霆大怒,那时,我怎么办?”
把眼看香附,想让香附陪崔梅蕊走之意。
香附进崔府没多久,忠心如何未知,又是个二愣子,哪放心由她陪崔梅蕊离家出走。
暖云眼前发黑,几乎撑不住要栽倒,咬了咬牙,齐家此时虽说乱成一团,也还是可以依赖的,因道:“我把大娘送到齐家罢,让雪沫照顾大娘,我随后就回来。”
“也好。”董氏应下,往衣橱走去,就要给崔梅蕊收拾衣裳。
“什么都不要收拾了,快走。”暖云拉崔梅蕊。
“恭喜大姐贺喜大姐……”门外传来抑扬顿挫声音,崔锦绣来了。
暖云一只手按了按额角收回,往外瞥一眼,急促道:“大娘,你躺床上去,夫人,你先躲起来,我去打发她。”
说着,迎了出去。
费易平向崔梅蕊求亲,崔锦绣又是眼红又是幸灾乐祸。
费家虽然巨富,费易平模样着实碜人,崔梅蕊娇怯怯露珠儿一般的美人嫁那样的男人,忒委屈,亦且三日完成六礼,这哪是娶正室夫人的礼数,可想而知,她二姐回来后得知会是如何的震怒。
想像崔扶风愤怒却无力改变的样子,崔锦绣满心欢畅,抱着看戏的心情,招招摇摇过来找崔梅蕊。
暖云一毫不错行礼,却并不把崔锦绣往屋里迎,“大娘身子有些不适,刚睡下,等大娘醒来,婢子报她三娘来看过她。”
崔锦绣看不成戏,大是扫兴,往屋里瞧,静悄悄的,回头看暖云,有些讶异,暖云发髻松乱,鬓角湿漉漉汗水暗渍,低头间,只见长裙膝盖处微有污渍,不觉犹疑,暖云一向稳重,妆容严整,穿着端正,再不见如此狼狈的,敷衍着笑了笑往外走,却是走得很慢,心中琢磨开。
董氏是个没主意的,崔梅蕊懦弱,与费家的亲事便是不愿意也不敢反对,暖云却是个心头清明的,只怕会想法子阻止,这么狼狈,与崔梅蕊出嫁一事有关么?
迎面崔贵匆匆赶来,草草行了一礼,看不远处唯碧馆院门,问道:“三娘从唯碧馆处出来的?夫人在里头吗?”
崔锦绣点头又摇头:“是刚从里头出来,不过没见母亲。”
“不在唯碧馆,那去了哪里?听说香附去请的夫人,竟不是大娘找她么?郎君刚回来了,在那大发雷霆,怪她丢下客人走了。”崔贵着急。
香附找董氏,董氏丢下客人走开。
董氏方才应当在唯碧馆里的。
崔锦绣心中犹疑更甚,飞快思量开,少时,阴沉沉笑,“你去禀报阿耶,就说暖云要带着我大姐离家出走逃婚。”
“这……”崔贵呆滞,“怎么可能,就大娘那胆子敢逃婚!”
“她不敢,暖云敢,也不必管什么敢不敢,你只管说。”崔锦绣冷哼。
崔贵明白了,崔锦绣这是要借机生事,醉翁之意不在酒,不管暖云有没有那个打算,也不管崔梅蕊敢不敢逃婚,她只是要借机除掉暖云。
董氏就是纸糊的,崔扶风出嫁后,崔府庶务名是她掌管,实则都是暖云安排打理,把暖云除掉,罗氏已被下了绝育药生不出儿子,崔家就是崔锦绣与肖氏的天下。
崔贵暗赞崔锦绣好手段。
崔锦绣掌握住崔家,他诸多好处,说不定能挤掉崔福当上大管家,再不犹豫的,应了声好,飞奔前厅找崔百信。
暖云打发走崔锦绣,拉了崔梅蕊要走,出院门,崔锦绣十多步外站着,只好又退回去,又等了些时,崔锦绣没走,倒等来崔百信。
崔百信冲进门,抬腿朝暖云重重踹去。
那一脚踹上人身体最脆弱的肚子,暖云惨叫,捂着肚子倒了下去。
“暖云!”董氏和崔梅蕊惊叫,崔百信抬腿还要再踹,董氏扑过去挡到暖云面前,惊叫:“郎君脚下留情。”
“贱婢居然敢撺掇蕊娘逃婚,留什么情,来人,给我把贱婢乱棍打死。”崔百信高喊。
暖云竭力忍着疼痛,才要开口分辨,董氏那头嘶声哭起来,“求郎君放过暖云,暖云只是一片忠心为蕊娘着想罢……”把暖云劝说她和崔梅蕊那些话,竹筒倒豆子似毫无保留说了出来。
暖云凄然闭眼。
她尚未带崔梅蕊出崔府,没被抓现行,此时身边又没收拾什么包袱,不拘崔百信从哪听到的风声,大可否认,董氏这么说,不是救她,而是把她往绝路上推。
崔百信果然更怒,大声咆哮,“来人,给我狠狠打这贱婢。”
崔贵带着人冲了进来。
“不可。”董氏青白了脸,抱住暖云不让打,流泪叫:“郎君要打暖云,先打我罢。”
崔贵几人停步。
“愣着干什么,把夫人拉开。”崔百信厉喝。
崔贵带着人上前拉开董氏。
“阿耶,千错万错是女儿的错,是女儿求暖云带我走的,求阿耶饶了暖云,要责罚就责罚女儿吧。”崔梅蕊扑咚跪了下去。
“你也要罚。”崔百信恨恨骂,却不命人打崔梅蕊,废物女儿也有用处,要嫁费家了,不能受伤。
棍棒重重落在暖云身上。
“啊!”董氏凄惨的叫喊与暖云同时响起,董氏猛地挣开抓着自己的下人,跪到地上,咚咚咚磕头,嘶声哭:“求郎君饶了暖云,暖云从小到妾身边,虽不是妾的女儿,却跟亲生女儿无异,暖云有个差池,妾也不活了。”
暖云咬唇,董氏无能懦弱,糊涂不明,对她却是真的好,疼爱、依赖、信任,耶娘早逝无依无靠卖身进崔家,董氏便如她亲娘,方才一瞬间觉得很累,不想拼不想争了,这当儿,为了董氏,却不得不争,昂头,朗声道:“崔公,暖云不是崔家婢仆,崔公无权杖责我。”
董氏略略清醒,大喜,“正是,郎君,暖云可不是崔家下人。”
崔百信愣了愣,想起来,三年多前,二女儿跟他说过,给暖云脱奴籍了,因其后暖云一直没离开崔家还在董氏身边服侍,一如奴婢,他把这事忘了。
崔贵几人不敢再动手。
崔百信粗喘,磨着后槽牙,片刻后,恨恨道:“既不是崔家下人,便不得留在崔家,给我赶出府去。”
赶出府去,总比被打死强,暖云挣扎着欲起身,崔百信那一踹下了死力,崔贵等人的棍棒也不曾留情,肚子里肠断肝裂的疼痛,后背脊梁骨似是断了,站不起来。
董氏和崔梅蕊忙凑过去搀扶。
“你俩不许动,按住。”崔百信大喝。
崔贵带来的人过去按住董氏和崔梅蕊。
暖云挣扎,艰难地站起来,弯着腰,趔趄着往外走。
董氏和崔梅蕊泪流满面,凄凄看着。
崔锦绣外面躲着悄悄看,皱眉,暖云出院门,跌跌撞撞走了十数丈,崔锦绣朝崔贵轻招手。
崔百信发狠大骂董氏和崔梅蕊,崔贵蹑足往外走。
“她出了府到齐家去,回头二姐回来了,还是要回来的,斩草要除根,不能给她有回来的机会。”崔锦绣低低道。
“杀了她!”崔贵惊叫,连连摆手,“杀人的事下奴不干。”
“没叫你杀人。”崔锦绣撇嘴,“你跟上,把她打晕了,捆起来,拖上马车,出城去,跑得远些,找个大山,丢深山里。”
这跟把人杀了又有何异!
崔贵两股颤颤,许久没敢应承。
“你今日已经得罪她了,若不绝后患,他日她回来,你有好果子吃?”崔锦绣淡笑。
崔贵咬牙,“下奴这就去办。”
第65章 避嫌
陶柏年神思不宁,也不进工房制镜了,厅中坐着。
陶慎卫稍时回来,陶柏年当即问:“陶乐同去崔氏布庄了没?”
“去了,崔百信也出府去布庄了。”陶慎卫道。
陶柏年还是觉得不安,眉头沉沉。
“那暖云不过一个婢子,人微言轻,不知会不会有意外,二郎为何不出面阻止?”陶慎卫问。
“我出面?师出何名?你是不是觉得,我跟崔二娘的风流韵事销声匿迹一段时间了,得翻出来让大家再回味一下?再说了,我阻拦崔大娘出嫁,会让人怎么想?”陶柏年呵呵笑。
陶慎卫哑口无言。
外头轰轰烈烈传崔扶风跟陶柏年有染,好不容易压下去,陶柏年这一出面,难免让人又有嚼舌根子的话头,不仅对崔扶风声名不利,连崔梅蕊都难得清白。
陶柏年眉头低压,手指在案面上胡乱敲击。
陶慎卫叹口气,“我在府里遇上陶石,跟他说了,他听说大急,已经去崔家外头盯着,有消息会来回二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