姓崔。
心中已有所确定,齐明睿还是忍不住心脏狂跳,竭力控制,用平静的口气问:“她同来的小郎姓什么?”
“姓齐,我听崔娘子喊他毓郎。”马西永道。
齐明睿再也控制不住,身体激颤,尚存几分理智,不敢被马西永看出,弯下腰,假装咳嗽,断断续续道:“我有些不适,你先走吧,我细细思想,想到法子了告诉你。”
这是财神爷,得好生顺着,马西永忙道:“好好,你歇着,我走了。”
床板掀起,暗门推开,吱呀细小的响动,齐明睿死命掐着自己大腿,控制着,不让自己发疯喊住马西永,求他带自己去见崔扶风和齐明毓。
他的妻子,他弟弟,他们跟他近在咫尺。
很想很想见他们,整整两年了,想他们,焦首日夜,煎心年月。
“风娘!毓郎!”
齐明睿喉间凄厉地喊着,悲啕在唇边打转,未敢溢出。
王家耳目众多,他不能把亲人置于危险境地。
感情如洪水在胸中汹涌,却只能死死压着。
没有万全之策时,只能忍,再艰难,也得忍。
齐明睿缓缓直起身,抹掉眼里泪水,细细思量制镜之法。
三岁开始学制镜,制过千千万万面铜镜,制镜之技深刻在脑子里,细细想,杂揉,分开,脑子里制着镜。
马西永给齐明睿找了旧疾复发借口,孟进拿了王家故交给的不少好处,也不想为难齐明睿,许他不出工劳作休息两日。
一日,两日,脑子里制了数百面铜镜了,齐明睿终于想到可行之法。
落笔要书写时,齐明睿重重咬了咬唇,搁下笔。
他的字,崔扶风和他弟弟认得,不能写。
马西永过来询问,齐明睿口述,让他记,还叮嘱,崔扶风与齐明毓若要当面请教,千万不要说出他来。
“外头的人知道,传扬开,怕我阿兄他们也知道,我们王家世家大族,你也明白,人一多,大家就不是一条心了。”齐明睿半隐半露道。
马西永连连点头,他也不想他跟齐明睿暗里的勾当被其他人得知。
那样,他就没好处拿了。
崔扶风这三日如置身火堆上。
心中觉得希望不大,齐家的镜工数代人相传都不会,一路行来,也没人有办法,一个官差又有什么办法呢。
然则,这是一根救命稻草,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,不由得寄了十分厚望在上面。
预料会失望,却又止不住幻想真有办法。
一颗心落下吊起,吊起落下,再见马西永时,崔扶风犹如高烧病人,脸颊潮红,神色有些迷离,言语结巴。
马西永递过来记满字的纸张,崔扶风看了几句,猛一下抓紧纸紧,眼神邃亮,身体的不适消散。
若是以前她也许不知其中如何,这段时间工房里日夜制镜,虽则制镜之技一般,其中的门道却摸索清楚了,一眼看出,写出这些话的人是制镜高手。
“大嫂?”齐明毓犹疑叫。
“是个高人。”崔扶风嗓子都颤了,示意齐明毓坐到身边,两人一起看。
纸上写了近千字,详细详尽指点如何制复杂繁复纹饰之法,总结来说,就是可用夯填法铸范、整范分模复制以及分范分模复制几个方式组合制镜。
崔扶风反复看了好几遍,在脑子里细细推演制镜过程。
齐明毓亦然。
一刻钟,半个时辰,一个时辰,两个时辰后,两人一齐抬头,看对方,眼眶濡湿。
“大嫂,这个方法可行。”齐明毓颤声道。
“是的,可行。”崔扶风抿唇,强忍泪水,起身,冲马传通重重行了一礼,“多谢马差拔!”
事先说好的十金变成二十金,黄色包袱布包好,崔扶风眼皮不眨一下捧上。
马西永捧着沉甸甸的金锭,乐得差点大笑出声。
“马差拔若能带我们见这位高人,当面请教,扶风另有重谢。”崔扶风道,看出来,身怀制镜绝技的不是马西永。
马西永差点脱口应好,又霎地刹住。
把人带到齐明睿面前,事情泄露,不止重谢得不到,连眼前二十金也会落进孟进之手,以后,偷卖画赚点小好处也不能了。
“你此话何意,我只说解你之难,并未许诺其它。”马西永沉了脸,把金锭甩到桌面上,伸手抓纸张,“你若强求,这个也别要了。”
“是扶风的错,马差拔别生气。”崔扶风忙陪笑,抓住纸张,飞快折起来收进袖袋里。
齐明毓急忙把金锭收起来塞进马西永手里。
“好心没好报。”马西永骂骂咧咧,再不逗留,拿着金子出酒楼。
走得数十步,回头看没人跟,擦一把汗,拍胸脯,心有余悸,“还好他俩个没追着不放。”
“大嫂,这个人真厉害。”齐明毓悠然神往。
“是啊,这人的制镜之技怕是尚在陶二郎之上,可以与你阿兄比肩了。”崔扶风赞叹。
“可惜见不到。”齐明毓遗憾。
“不能强求太多,此行有此收获,挺好了。”崔扶风笑道。
齐明睿这日跟着王家众人出工了。
烧灰,修路、种田,日复一日枯躁沉闷粗重的劳作。
这段时间他们都在种田。
刚下过雨,地里湿润泥泞,草鞋踩上去沉沉陷下去,提脚吃力,齐明睿挥动着锄头,一下一下翻掘着地面,偶尔,抬头望一眼远处天空,绵延的山脉那头,妻子和弟弟就在那边。
未能相见,心脏撕裂开的疼痛,疼痛里,又有一股无法自制的甜,他的妻对他不离不弃,他的弟妹母亲安好。
“风娘,等我,我以后加倍补偿你。”他在心中说。
明知得掩饰,却还是忍不住溢了快乐出来。
再坚强的人,再能伪装,悲伤可以压进心底,快乐却无法掩饰。
喜欢就是喜欢,高兴就是高兴。
柳洛萱悄悄看着,她小时候就觉得表哥王骏好看,却不喜欢,病怏怏说话喘着气,弱不禁风,见到齐明睿后,她才发现,原来差不多的五官,居然有那么大的不同。
那天,他被拖着进了天牢,头脸衣裳湿淋淋的,黑发湿漉漉贴在脸上,脸庞在黑发的衬托下白得近乎透明,锁骨处水渍蜿蜒,与湿衣一起,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男性诱惑。那样的境地,他应该是狼狈的,然而并不是,他如苍松刚劲,大雪也未能压得他折腰,寒风里照样挺直。
两千里流放路,许多人倒下了。
他虽不是世家子弟,也是锦衣玉食长大,从没受过苦,他没有例外也病倒了。
但他挺过来了。
柳洛萱也不知自己是着迷齐明睿的绝代风华,还是齐明睿的刚强坚毅,只知自己深深陷了进去。
不需要任何言语,他静静地站在那里,就让她痴迷失神。
这一天的齐明睿更让柳洛萱着迷,他的眼神那么温柔,柔软得让人觉得,只要能得他那样望一眼,死了也愿意。
收工,用过猪食一般的晚饭,大家各自回房。
没有齐明睿在跟前,再一回想,柳洛萱蓦地感到不对劲。
两年,认识齐明睿整整两年,她从没在齐明睿眼里看到那样温柔的神色。
人后,他也许有,但人前不经意的流露,柳洛萱敢肯定,绝对没有。
是什么让齐明睿有这样的意外?
柳洛萱起身,来到王骁夫妻房外,抬手欲敲门,迟疑了些时,收回手,缓缓往齐明睿房子走去。
第63章 危急
马西永在齐明睿房中。
借齐明睿之力得了二十金,欢喜之余,铁公鸡般小气的人狠是出了一回血,给齐明睿带回来一只烧鸡。
齐明睿笑着道了谢,不吃,让马西永带走。
“你就吃吧,补一补身子也好。”马西永热情道。
不能长久吃,还不如别尝,免得失了斗志,屈膝弯腰。
齐明睿坚持,让马西永带走。
正推拒,敲门声响起,接着柳洛萱娇柔的声音:“表哥!”
齐明睿与马西永一齐变色。
马西永飞快抓起床板,欲掀开。
齐明睿一把按住他的手。
床板掀起放下,暗门推关,声音再小,离得那么近,又在寂寂夜里,很难瞒过柳洛萱。
何况,屋里还有烧鸡的香味。
齐明睿把烧鸡塞进马西永怀里,抖开被子,示意他躺进去。
马西永慌了神,立即照办。
把被子密密盖住马西永,烧鸡味儿淡了许多,齐明睿稍稍弄乱了衣裳,走过去开门。
“表哥!”柳洛萱抑不住惊喜,除了跟王骁一起来的那回,以往,她叫门,齐明睿从来不开门的。
“有事?”齐明睿语气淡淡,眉眼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。
“表哥。”柳洛萱身体轻颤,魂儿飘荡。
齐明睿低了声音,“你不该来的。”
“表哥,我……我……”柳洛萱为着齐明睿话里朦朦胧胧的缠绵之意,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。
“夜了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齐明睿轻叹。
清浅的月光,并肩行走的身影在地上重叠成一个。
“表哥,我不是想破坏你跟你发妻感情,我只是想,咱们现在在这里,自由无期,何不求一时快活。”柳洛萱表白。
齐明睿心中冷笑,上次他的提议,王骁若依了,他们恢复自由指日可待,他便能夫妻团聚了,因她横插一杠,一切成为泡影,这还不是破坏他夫妻感情!
“相见恨晚。”齐明睿低眉,怅然隐隐约约。
“表哥。”柳洛萱两眼含泪,往齐明睿怀里扑。
齐明睿侧身避过。
“表哥,你……”柳洛萱犹疑看他。
“我的心很乱。”齐明睿含含混混,这当儿,马西永应是走了,摆手,“你自回去吧。”转身快步离开。
柳洛萱抬脚想追,又停下,两年,齐明睿终于稍稍松动,不妨再等等。
***
崔镇之在崔扶风走了没几日后又离家了,女儿外出,儿子又走了,董氏失魂落魄,庶务尽交给暖云打理从不过问,肖氏见罗氏不恃宠生事,到罗氏房中套近乎也少了,年关近,布庄生意忙,崔百信日日到布庄打理生意,罗氏为了求子,几乎隔一日便出府到费家跟费易平苟合。
许多日子过去,罗氏的肚子一毫动静也无。
费易平着急起来,欲要找大夫给罗氏把脉,又寻思,万一是自己的问题呢。
他一心只在赚钱上,色心甚淡,成年后,几乎没怎么动过欲念,心中一起疑,倒觉得真是自己的问题,有心找个婢子试试,又不愿弄个庶长子出来,自个儿是嫡出,心中对庶子女很是不屑。
陶瑞铮设计诱了崔扶风离开湖州,等着费易平娶崔梅蕊,十二月十四,眼见费易平还没动静,气得想到费家抓住费易平暴打一顿。
可想而知,崔扶风和齐明毓定会回家陪齐姜氏过新元,自己费尽心思创造的机会,费易平却不抓住。
蠢货,别是计较崔梅蕊寡妇再醮吧?
不刺激一下,不知天高地厚了。
陶瑞铮招来王平,细细交待。
年关到,各府忙忙碌碌置办年货,费家也不例外,费祥敦和费张氏到铺子采办年货,进门,莫一不吃排喧受冷落。
年二十,费祥敦找费易平哭诉。
“咱们费家好歹制镜大家,不过一时有些滞涩之态,那些人便捧高踩低作贱,忒不是东西……”
一向的规矩,定的货物送到府里来了才结账,这几日那些铺子的掌柜却不约而同要求先付账再送货,道是费家中落,怕送了货要不到钱。
还有人嘲笑,道订什么货,往年的凑合着用便是。
还有更过分的,都不让进门,道穷酸莫来凑热闹。
甚至有一家说,听说费易平向崔家求娶崔梅蕊,因崔扶风不同意,亲事没成。
“放屁,我岂会连一个再醮之妇都娶不到。”费易平暴怒,一脚踹翻了矮案。
费祥敦垂手,崔梅蕊性情懦弱听说过的,主母无能,他跟妻子两个便能继续把持费府事务,自听到那句嘲话讽后心眼便活了,很想费易平娶崔梅蕊,等费易平喘气略平些,小声道:“郎君,那些人忒看扁人,郎君怎么就娶不到崔大娘了,郎君何不就娶给大家瞧瞧。”
“一个寡妇,再醮之身,我好歹一家之主。”费易平重重喘气。
“可那是崔二娘的同母姐姐,娶她,几多好处。”费祥敦道,陶瑞铮思量的那些,他也想到了,一一分说。
费易平动心过,只是还有不甘。
“郎君若有意,可得抓紧,崔二娘不会经常离开湖州,她在时,这门亲事断断做不成的。”费祥敦道。
费易平细小的眼睛眯了眯,眼里阴沉沉寒光。
“你要求娶蕊娘?”崔百信看着眼前礼物,惊呆了。
费家不及齐家陶家,却也是数百年制镜大家,家财远在崔家之上,费易平嫡子,一家之主,居然求娶他守寡的女儿。
“不瞒伯父,小侄心慕令爱许久,因自个相貌欠佳,迟迟不敢求娶,还望伯父成全。”费易平翩翩有礼,脸上堆满真诚。
“贤侄不嫌弃蕊娘是再醮之身,我自然不反对。”崔百信笑开了花,因着罗氏之故,很是喜欢费易平,费易平又如此敬重他,更喜欢了。
“如此,小侄便托媒人提亲了。”费易平满脸喜悦,略一顿,又道:“不怕伯父笑话,小侄多年心愿得偿,实在太高兴了,不知伯父能不能应承让小侄年前便迎娶?”
“年前?”崔百信一呆,离新元只有九日,太急促了,简直像迎小妾。
“的确有些为难伯父了,是小侄莽撞了,小侄也是怕有意外。”费易平一脸迫切担忧。
哪会有什么意外。
他既思慕多年,当不会反悔,他不反悔,自己定不会反悔的。
不过,崔百信想起二女儿,董氏传过话,道二女儿说,大女儿再婚必得她同意方可,暗暗思量开,虽说费易平是绝好女婿人选,难保二女儿不会反对,夜长梦多,这么好的亲事还是别拖了。
“贤侄说的有礼,也罢,纳采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同日走,再留一日作请期,贤侄接着便来亲迎罢,最好,这几日便把亲事办了。”崔百信道,只差没说赶在崔扶风回湖州前之语。
费易平大喜,长揖到地,“小婿拜见岳父大人。”
媒人与箱笼同时进崔家,董氏事先一毫不知。
“这……这也太急了啊!”董氏惊叫,费易平一家之主,虽说生得差了些,因不知品性如何,想着女儿是再醮之身,也不错了,只是太急了,微感不安,想起崔扶风的嘱托,又道:“风娘说过,蕊娘再嫁必得她同意方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