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柏年“哦”一声,手指不再敲击,却也没起身进工房制镜。
日头从正空中往西移,暮色起,陶石还没回来。
陶柏年起身,厅中来回踱步些时,往外走。
“二郎二郎!”陶石肥肥胖胖身子奔进镜坊,满面喜悦,“成了,崔大娘离家出走了。”
“你确定?”陶柏年凝眉。
“崔府出来一驾马车,走得甚是惶急,出了城后狂奔,难道不是?”陶石迷惑。
听来是的。
陶柏年沉默。
“可累死下奴了,本来没骑马,见出来马车,为了证实是不是,奔回府骑马追上去,幸好马车没马跑得快,才追的上。”陶石捶腿。
“跑一跑,把那身肥肉减掉些也好。”陶柏年笑。
“二郎!”陶石愤愤叫,鼓起腮帮子。
陶柏年一脚踹去,力道很轻,如同挠痒痒。
陶石心花怒放,腿不酸了腰不疼了,暗赞自己太懂得体贴上意了。
瞧,二郎高兴呢。
陶柏年正要再进工房,沈氏派了人来传话,要他马上回府。
年关近,事儿很多,往日这时沈氏还在理事厅,陶柏年回府,没去理事厅,直奔沈氏住的院落。
沈氏果是在房间里等着,身上大红云缎面银皮裙,银红洒花袄,罩一件大红云缎褙子,热热闹闹的新元临近的喜气,歪歪靠着坐榻,陶柏年进门,沈氏扬眉,跟陶柏年有些相似的眼睛,要笑不笑把人睨着,“豪掷千金搏佳人一笑,很好,我儿很是长进。”
“母亲何必这样说。”陶柏年陪笑,挨着沈氏坐下,“订的布少,就不能诱崔百信亲自去布庄了。”
“因何要诱崔百信去布庄?”沈氏收起玩笑神色,坐直身体。
陶柏年一五一十细说。
沈氏皱眉:“你为的什么?怕崔二娘的姐姐所嫁非人?”
“母亲怎么眼睛光盯着崔二娘了,费家也是制镜大家,崔二娘的同母姐姐嫁给费易平,齐费两家成了姻亲,荣枯与共,同气连枝,崔二娘不拘愿不愿意都是亲近费家,如此,陶家岂不是要被齐费两家夹击。”陶柏年道。
沈氏摇头,不甚赞成之色,“费易平卑鄙无耻阴险小人,崔二娘我瞧着是个明白人,断不会跟费易平沆瀣一气。”
“再明白又如何,那是她同母姐姐,崔二娘那人要说缺点,便是太过重情重义,她那个姐姐你也见过,没气性的软面团,谁都能欺负,她少不得要护着,如何能不被费易平拿捏。”
沈氏回想崔梅蕊模样,笑了,“倒也是,一母同胞的姐妹,性情竟是差了那许多。”又道:“崔镇之一年到头不着家,也是个奇怪的。”
“何止他俩怪,那个崔三娘……”陶柏年啧啧几声,也不避讳,讲崔锦绣在镜坊里如何勾引他的形容。
沈氏眼直,“居然这种事都干的出来。”
“可不是,真真令人大开眼界,母亲以后可得擦亮眼睛看人,别忘了,我的婚事我要自己做主,别给我胡乱订亲。”陶柏年道。
“知道,必得你喜欢。”沈氏瞥一眼陶柏年,“除了崔二娘。”
“崔二娘怎么就不行了?”陶柏年嘻笑。
“那是个寡妇。”沈氏低哼。
“她并未跟齐明睿圆房。”陶柏年道。
“未曾圆房跟圆房又有什么差别,一样是寡妇。我把话放这儿,不准你娶崔二娘。”沈氏冷了脸。
“母亲说哪去了,我不过就事论事。”陶柏年耸肩,“要不要我再发誓……”举起手。
“得得得。”沈氏一把打断他,“别来这套,你没那个心就成了。”
陶柏年嘿嘿一笑,沈氏狠狠瞪他,这一出便算揭过了。
心中以为崔梅蕊已离家逃婚,当第三日陶石从外头匆匆赶回镜坊,告诉陶柏年费家迎亲,崔梅蕊出嫁时,陶柏年僵着脸许久没说出话来。
“下奴回来时,喜舆已经进了费府。”陶石青白着脸,悔恨不已。
陶柏年抿了抿唇,凤眼冰冷,半晌问:“确定新娘是崔大娘?”
“下奴也怀疑会不会是崔大娘走了,费易平还不甘心,让崔府婢子扮崔大娘作成亲事,细细瞧了,新娘子那容貌是崔大娘无疑。”陶石眼巴巴看陶柏年,“二郎,眼下怎么办?”
陶柏年低眉不语。
陶慎卫一旁听着,犹疑:“奇怪,崔大娘若没走,出城的马车难道是疑兵之计?”
“疑兵?给谁看?”陶柏年摇头,“暖云不可能说出我来,崔百信也不可能知道陶石盯着崔府。”
“那是碰巧出门办事我误会了。”陶石懊丧。
“未必。”陶柏年低眉,片刻后抬头,吩咐陶慎卫,“你去齐家,找崔二娘身边那个雪沫,让她回崔家瞧瞧暖云。”
“二郎怀疑暖云出事了?”陶慎卫问。
“定是如此,崔大娘没走成,她若安然必会再来找我。”陶柏年道,这两日安心,笃定崔梅蕊走了,也因暖云没再来找他。
“我去找雪沫,我跟她熟。”陶石急急道,要将功赎罪。
齐家一团乱,雪沫虽不把齐家当崔扶风的家,免不得也焦急,帮不上忙,拂荫筑里头规规矩矩呆着不添乱,崔家嫁女连齐家都没通知,雪沫一无所知。
陶石找来,雪沫惊呆了,拔足往崔府狂奔。
“我陪你去。”陶石叫,圆滚滚身子,跑得却不慢。
崔家嫁女没有宴客,府门平平静静与寻常无异。
雪沫和陶石在府门口遇上崔福。
崔福正要去齐家。
董氏和崔梅蕊前两日被崔百信命人软禁起来,喜舆进费家了,崔百信想着木已成舟,便放了董氏,董氏这两日担心暖云一直哭,不吃不喝,走路都没力气,以为暖云定是去齐家的,得了自由,急命崔福去齐家看望暖云。
“暖云没去齐府。”雪沫喃喃,脸上血色霎那间褪尽。
自己看到那辆马车可能是送暖云出去的了。
陶石还算镇定,比划着,问崔福,崔府这样一辆马车回来了没。
“没有,崔贵也不在府里。”崔福实话实说,虽然不敢违逆崔百信,却也不想不顾董氏这头,罗氏进府许多日子没害喜,崔家还是只有崔镇之一个儿子,董氏除了儿子,还有崔扶风这个靠山,崔家往后谁当家作主难说。
“暖云到底去了哪里呢。”雪沫哭起来。
“你回去好好呆着,我去找我家二郎想办法。”陶石拍胸膛。
“陶二郎肯帮忙吗?”雪沫迟疑。
“不肯帮忙我就不会在这里了。”陶石推雪沫,“你快回齐家去,暖云出事了,你再出事我们可就两头难顾了。”
雪沫咬唇,躬身行礼:“多谢!”
“应该的。”陶石豪迈地挥手,咚咚跑起来。
沉暗的夜,不见月儿,山林里寂然无声,烛光摇晃,陶柏年案前坐着,一张脸埋在半明半暗里,凤眼微眯。
“马车里应是暖云,崔贵驾车拉着她走了。”陶慎卫道。
“二郎你快派人出去找啊。”陶石急促地催促。
“出城而去,一走整整两日,天大地大,上哪找去。”陶柏年呵呵笑。
“咱们不管了?”陶石大急。
“管。”陶柏年懒洋洋道,吩咐陶慎卫,“带人去城门守着,看到崔贵回来,拦下,给我往死里打,打到他说出暖云下落为止。”
“下奴就知道二郎是个热心肠的。”陶石喜滋滋道,狂拍陶柏年马屁。
“少说两句。”陶慎卫瞪他,迟疑着没动,“二郎,这样好么?那是崔家的人。”
“有什么好不好的,崔百信若有不满,让他找崔扶风说理去。”陶柏年耸了耸肩膀,起身进工房。
陶慎卫带着人,翌日中午城门口堵到崔贵,一声令下,几个陶家下人拥上前,按住崔贵,不忙问话,狠狠一顿暴打,陶石打得尤其卖力。
崔贵惨叫,陶家几人停下来时,崔贵爬都爬不起来。
“暖云在哪里?带路。”陶石恶狠狠道。
“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。”崔贵狡辨。
“这是没挨打够啊。”陶石撸起袖子,接着打。
陶慎卫嘴角抽了抽,使眼色,陶家下人上前,有人帮着打,有人哄叫:“用力点,守了一夜真是累死了,那个暖云是崔家的人,救不救有什么,把这个打死了好给二郎回话。”
崔贵本还要挣扎的,不敢了,高叫:“别打别打,我说,我带路。”
第66章 发火
崔扶风与齐明毓一路欢声谈笑,腊月二十八日中午回到湖州城。
叔嫂两个府门口下马,崔扶风望着熟悉亲切的大门,连日赶路也不觉得累,“明日便是除夕,还好赶回来了,也免得母亲牵挂。”
齐明毓笑着附和。
“家主,二郎,你们回来啦。”守门人从守门人里头出来,欢喜大叫,也不过来接马缰,往里头狂奔。
不过眨眼,齐平从里头奔了出来,嗓子哽咽:“家主,二郎,你们可算回来了……”
“母亲跟妙娘都病了!”崔扶风和齐明毓齐齐变色,往里奔。
“夫人和娘子无性命之忧。”齐平拦住崔扶风,“家主还是先去拂荫筑看看暖云吧。”
大姐嫁给费易平了,暖云被赶出崔家,如今重伤在齐家养病。
崔扶风一口血涌到喉头,差点喷出。
暖云重伤,又被扔深山里头冻了一日一夜,亏得陶家人寻得及时,寻回来后送到齐家,齐家又很是舍得花钱,请医拿药一点不含糊,雪沫床前细心照顾,总算留住了命。
拂荫筑厢房,廊下小火炉前,小丫头扇着扇子煲药,烟雾与苦涩的药味交织,房间里头烧着炭火,上火的银丝炭,被子褥子都是上好的缎面,姜黄色绣玉簪花,不冷清,也不招摇。
暖云闭眼躺着,乌发披散,一张脸雪般惨白。
“二娘!你可回来了。”雪沫看到崔扶风,撕心裂肺痛哭。
“二娘!”暖云霎忽间也睁眼,侧头看来,艰难地想起身。
“别动。”崔扶风快步上前,按住她,许多事齐平也不甚清楚,还得问暖云,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“婢子无能,未能保大娘安然……”暖云羞愧,细讲当日经过。
崔扶风咬牙,对崔百信早已失望,母亲和大姐懦弱无能心中也清楚,只想不到大事面前,她们竟还这么迷糊,陶柏年为之争取到的宝贵时间,她们忧柔寡断白浪费了,还累暖云受责。
“你好好养伤,什么都不要想。”崔扶风安慰暖云,起身往外走。
“二娘去哪?”雪沫问。
“回家去。”崔扶风狠声道。
“大娘已经嫁了几日了。”雪沫道,言下之意,木已成舟,回去也没用。
“大姐的事稍后再议,我先去弄死崔贵。”崔扶风沉沉一张脸,煞气满面,快步出门。
“二娘回来了,无需担忧了。”暖云长吁口气。
雪沫捂胸口,“可不是,看到二娘,我这吊着的心总算落地了。”
除夕前一日,崔家却是冷冷清清,没有半点新元热闹样,灯笼不曾挂,花木也没打理,蔫搭搭萎垂着。
崔扶风挟着寒风进门,手里攥着马鞭,崔府下人噤若寒蝉,一个个往角落站,崔扶风眼角扫过,大声道:“叫崔贵到议事厅来。”
崔福里头出来,小声道:“崔贵前日求了郎君,脱了奴籍走了。”
走了,溜得倒快。
崔扶风冷笑,问:“那日打暖云的人呢?”
算账来了!
崔福巴不得崔扶风收拾一下,崔府分了两派,一派听崔锦绣肖氏和崔贵的,一派听他的,而他又是听董氏和暖云的,麻利报了几个名字。
“把人给我叫到议事厅来,其他人叫到厅外瞧着。”崔扶风冷声道。
“要不要报郎君?”崔福问,盼崔扶风收拾人,也要撇清。
“报。”崔扶风毫不迟疑道。
崔百信未到,整个崔府下人厅外站定,那日动手按董氏打暖云的有六人,进厅,崔扶风厉喝一声“跪下”,手里马鞭劈头盖脸抽去。
几个下奴惨嚎。
一个胆大的叫喊:“我等不过听郎君命而行,要责要罚,也该郎君动手才是。”
“我替阿耶教训下人有何不可,不服是吧,我打到你服。”崔扶风冷笑,放过其他人,冲叫喊那人狂抽。
崔百信到来,那人满头满脸鞭打伤痕,趴地上,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你……你好大的胆子!”崔百信气得周身颤抖,冲到崔扶风面前,抬手就想打崔扶风。
崔扶风昂头,冷冷盯着他,“阿耶是想我把这几个人交官府是吧?行凶杀人,这罪名未知崔府担不担得起?”
“你胡说什么。”崔百信又惊又怕,高抬起的手落了下去。
“我胡说?”崔扶风冷笑,“阿耶要人证还是要物证?”
崔贵把暖云捆起来扔山里,虽不是亲手杀人,其行为与杀人无异,报到官府,虽不是崔百信下的令,崔贵当时还是崔家下奴,崔家难脱干系。
崔扶风讲完,崔百信还不知有这等隐情,脸都白了,喃喃失声:“崔贵这狗奴……这狗奴……”
贪财重利,无信无义,胆子却不大,暖云已脱奴籍,不是崔府下人,不能用一句主杖杀奴掩盖,此事报官府,要受律法制裁的。
“阿耶还要护这几个贱奴吗?”崔扶风一字一字问,定定盯着崔百信。
“不护,不护,你处置吧。”崔百信退了几步,跌坐椅子上。
崔扶风放手狠狠抽打。
几个下人惨叫,外头看着的人瑟瑟发抖。
腊月里,便是湖州处在江南,也还很冷,风里头站着,手足都僵了,冷里更惊怕,惊怕又让人更觉冷了几分。
崔扶风直抽了半个时辰方止,大声喊崔福,“把这几个人,连同其他不安分的,都发卖了,人不够,另买了人进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