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过晚膳,崔扶风借口有些累没陪齐姜氏说话,回拂荫筑。
雪沫一晚上眼睛都在看齐妙,托着扶风手肘刚进拂荫筑,迫不及待道:“娘子那话什么意思?喜欢咱们家阿郎?”
“兴许是吧。”崔扶风无力道。
“这……这能成吗?”雪沫瞠目。
崔扶风不语,微微蹙眉。
姑嫂互嫁对方娘家兄弟的事虽然少,也不是没有,只崔家那情况,齐妙天真无瑕,没心眼没算计,不合适。
况崔镇之闲云野鹤性情,不爱束缚不喜家庭,齐妙嫁给他哪受得了。
这些话又不能跟齐妙说,小姑子不比姐妹能直抒胸臆。齐妙又只是刚流露出那么点意思,小娘子脸皮薄,也不便说。
崔镇之的妻子人选,崔扶风心中也已经有了,那便是暖云。
因着这个想法,三年前,她便给暖云脱了奴籍。
第58章 失魂
董氏心中也喜欢暖云,她的打算是等崔镇之肯安定下来了,便把暖云给他作妾。
崔扶风不喜男人三妻四妾,却是想让崔镇之娶暖云为妻。
暖云虽说是婢子,然而性情沉稳,不骄不躁,聪慧明敏而不外露,耶娘双亡自小卖身进崔家,在崔家长大,知根知底,董氏懦弱没主意,凡事多得暖云打点操持。暖云与董氏主仆情深如同母女,尊董氏敬董氏,她嫁给崔镇之,不用担心董氏因性情懦弱受媳妇的气。
况且崔镇之总在外游山玩水,一年没几日在家,有耶有娘娇生惯养的小娘子谁受得了深闺寂寞,到时家门更不安宁。
暖云是婢子,当正室出身低了,然崔扶风觉得,夫妻互敬互爱,家门和睦最重要,出身不必在意。
主仆进房,雪沫扶崔扶风镜台前坐下,给她卸发,准备沐浴。
心不在焉,手上动作着,魂儿却飞走了,头发散开后拿牙角梳给崔扶风梳头发,梳齿重重扎上崔扶风额头。
崔扶风吸气,哎一声叫。
雪沫回神,注目看,崔扶风光洁的额头上四个小窟窿,血珠点点,惊得哭了起来,扑咚跪了下去:“二娘,婢子……”
“不过小伤,养几日就好了,起来。”崔扶风不甚在意。
“万一留疤呢。”雪沫原先只是抽泣,一下子变成号啕大哭。
“留疤就留疤,无甚。”崔扶风随手拢了拢头发,起身。
哪能留疤呢,她家二娘那么美,留疤岂不是就不美了。
雪沫想死的心都有了。
“你啊!胆子太小了。”崔扶风摇头,想起陶石,扑噗一笑,“有机会让你认识一下陶二郎身边的陶石,向他学学,陶石冲陶二郎甩脸色都敢。”
“朝主子甩脸色!没个尊卑大小,婢子才不学。”雪沫咕哝,看崔扶风额头那四个血点子,心如刀割,把崔扶风按回椅子上,找了药油出来轻轻抹,又找棉布要包扎。
“不必,让抬热水进来沐浴。”崔扶风摆手,不包扎。
她越不在意,雪沫越自责,服侍崔扶风沐浴歇下后,低声抽泣,满脑子都是怎么办如何是好,想不出办法,走到床前悄悄掀起帐子看,崔扶风闭着眼,睡熟过去了,退了出去,看看雨停了,唤了个婢子,命床前服侍,出门,往崔府去,找暖云讨主意。
大唐有宵禁,不过只长安城天子脚下执行的严格,下头州郡有名无实,官府不查不抓,虽是戌时末了,街上还有零星几个行人,道旁宅子泄出稀疏点点灯火。
雪沫匆匆忙忙走着,几近小跑。
陶柏年回家晚,打马打得急,擦身而过,依稀觉得雪沫,蓦地勒马,回头看去,已过数丈,确定是雪沫,不觉讶异。
夜里,看来是回崔家,别是崔扶风又病了,且病得很重。
齐家镜坊最近因日月同辉镜,风头甚劲,不至于出什么事吧?
雪沫走远了,拍马追自是能追上的,只是,陶柏年摇头自失一笑,并不追,径自回府。
陶石先回府了,院门口无精打采晃来晃去,看到陶柏年,埋怨道:“又是这么晚才回来,还回来做甚,镜坊里抱着铜镜睡罢。”
口中说着,脚步一点不慢,跟着进屋,上前服侍陶柏年,给他解腰带脱袍子,捧上家居常服。
陶柏年展臂,衣裳换上了,问道:“今日有没有去跟崔二娘?”
“没跟,不跟了,你不是一点不在意崔二娘吗,我操那个心做甚。”陶石气鼓鼓道,不等陶柏年踹他,又改口:“跟了,崔二娘一直镜坊里呆着,没外出,今日下午回府早了些,齐二郎约摸镜坊里呆着没回家,她一个人回的。”
陶柏年沉默了些时,道:“我方才回来路上,看到她身边那个雪沫急匆匆往崔家去。”
“大半夜的去崔家!”陶石一呆,惊叫:“别是崔二娘又生病了吧?三更半夜回娘家报讯,不会是病的很重吧?”
“难说。”陶柏年道。
陶石火烧火燎起来,“那你还不快去齐家,用你那妙手回春之技救人。”
“没听说过寡妇门前事非多吗?三更半夜登门,不怕被人打出来么。”陶柏年摸额角,上去被竹匾砸伤的痕迹早褪了。
“你别不着调胡说八道,人家哪会打你。”陶石理解,撇嘴。
“好困,快叫人抬热水来。”陶柏年打呵欠。
“早不困晚不困的。”陶石磨牙,不情不愿出去喊备热水,吩咐完,想了想,也不留下服侍陶柏年,径自出府。
***
董氏睡下了,暖云悄悄出房,听雪沫说罢,大惊失色,“女人家容貌顶顶重要的,留疤可就完 。”
“可不是,我都想抽自己了。”雪沫眼巴巴看暖云,“眼下怎么办?”
暖云沉吟,“明日我去各铺子问问,买治伤消疤膏,你每日给二娘抹一抹,伤好消疤前你给二娘梳……梳回心髻,前面那绺头发垂的低些遮住伤。”又摇头,“不成,二娘这些日子都着胡袍,梳回心髻穿胡袍不伦不类,算了,给二娘戴抹额罢。”
“戴抹额!”雪沫附掌,“这个主意好,阿郎有抹额,我去问他要一条。”
“大半夜的巴巴去要,阿郎少不得问一声,别了。”暖云拦住她,“你先回去,我夜里赶做一条出来,明日一早给你送过去。”
雪沫道谢,忙忙往外走。
“等等。”暖云叫住她,叮嘱:“虽说二娘不在意,别的人却不好说,别给齐家的人发现,显得你服侍主子不尽心。”
“正是这个理。”雪沫感激不已。
崔扶风嫁进齐家许多日子,因着她无夫郎无子女,两人心中均没把齐家当崔扶风的家,没把齐家人当崔扶风家人。
这当儿齐府大门早关了,去了也盯不出花儿来,陶石没去齐府,半路上晃悠,等着跟雪沫偶遇。
雪沫匆匆忙忙走着,忽然凑过来一个人,汗毛倒竖,退了好几步,定睛看,白白胖胖一张脸,认出是崔扶风晚上才提过的陶石,哼了一声,骂道:“忽喇喇冒出来,你想吓死人了。”
“大半夜路上走,怎么不叫个人陪着,一个人不怕么?”陶石陪笑。
雪沫其实有些害怕,嘴还硬着,“有什么怕的。”
陶石嘿嘿笑,并不反驳,陪着雪沫走。
笃笃脚步声起落,让人心安不少,两旁宅子泄出来的灯火似乎也明亮了些,雪沫唇角翘了翘。
陶石状若无意问:“这大晚上的上哪?”
“唉……”雪沫对陶柏年没敌意,连带着看陶石也不是外人,方才急,跟暖云只说上几句,心中闷闷的,重重叹口气,就把事儿说了。
“你太不小心了。”陶石大叫,着急:“崔二娘那么美,额头留疤可就不好了。”
雪沫心中正是这般想法,不怪他责自己,反欣喜他自家人毫无避讳的口气,扁嘴,“可不是,我悔的不知怎么的了。”
“赶紧治好伤,再抹些消疤的,怎么着也不能留疤。”陶石道。
“暖云也是这么说,她明日帮我去买。”雪沫道,说起消疤膏,无意中便略过暖云要缝抹额一事了。
陶石嗯嗯应着,忽想起制镜之家因制镜时铜液经常溅手上,祖上都传下来有消疤膏方子,效果极好的,笑道:“也不用外头买,齐家应该有。”
雪沫还不知道,听说了,霎时高兴起来。
陶柏年沐浴毕,并不上床安歇,倒了酒,厅中闲坐,一面小酌一面看铜镜。
陶石咚咚跑进来,一头细汗,陶柏年瞳仁缩了缩,望一眼,松口气,“跑那么急做甚,毛毛躁躁没个稳重样。”
陶石不理他,顾自说:“崔二娘果然有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陶柏年问。
“额头伤了。”陶石比划,因着雪沫没提抹额,不知道,也没说。
“这有什么好急的,待愈合了,抹一抹消疤膏便好了。”陶柏年嗤一声笑。
“不急不急,我才不急呢。”陶石愤愤跺足,“我睡觉去了。”
咚咚一阵风似跑出去。
“越发没规矩了。”陶柏年自语,手里杯子转动,想像崔扶风额头几个血点子模样,莫名不舒服,搁下杯子,起身走到衣橱前,拉开橱门,上面小格里数条抹额。
大唐用抹额的人不多,武士仪仗使用军容抹额,民间男子偶尔用之,女子则只有女扮男装时方用,崔扶风自当家主后,出入都是骑马,镜坊里还学着制镜,裙衫不甚方便,多穿着胡袍,戴抹额倒是合适。
陶柏年一条一条拿起又放下,最后挑了一条红底绣绿萼锦带抹额,手指比了比锦带宽度,两指,足够覆盖崔扶风额头伤痕了。
不过那是他戴的,崔扶风头小,她戴定然松了。
陶柏年拿着抹额往外走,又霎地顿住。
这府里的事就没有瞒得住他母亲的,找婢子改抹额,他母亲知道了,又是一宗嘴皮官司。
陶柏年把抹额放回橱子里,回到案前,继续喝酒赏铜镜。
平日喝着香醇的玉薤酒没了味道,手里铜镜换了一面又一面,镜背镜面都浮起崔扶风的脸,额头几点血痕触目惊心。
陶柏年一口饮干杯里的酒,抓起酒壶,仰着脖子大口大口灌,喉头火辣辣的烟熏火燎一般,周身热汽腾腾,脑子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略淡,陶柏年扔了酒壶,哼着小调儿上床。
秋夜,天气不冷不热,身体却热得很,陶柏年翻来覆去,踢掉被子,又觉得冷了拉上被子,盖上被子又热,左右不得劲,朦朦胧拢睡着了,脑子又跑马似来回都是影像,有法华寺桃林里初见的崔扶风,有出嫁那日却扇半遮面的崔扶风,又有后来见到的崔扶风,那样风华绝代的美人,因着生活的逼迫,一日一日清减,越来越憔悴。
陶柏年彻底醒了,恨恨骂,“就不该给陶石去问。”掀开被子下床。
五斗柜里有婢子备的针线。
陶柏年重重拖着脚,走过去,拿出针线剪子,又到衣橱前拿出先时挑的那条抹额,来到矮案前坐下,比划着,挑开抹额金属搭扣,往里挪位置。
第59章 羞恼
崔扶风不想带齐妙回娘家与崔镇之碰面,翌日起床盥漱了,用过早膳,还是到镜坊去。
镜坊里有守夜的下人,有灶房,还有厨子,预着给夜间留在镜坊的人做吃食,齐明毓的早膳有下人煮的,崔扶风怕他吃得不好,还是带了几样。
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,枝头树叶洁净明亮,入秋,起伏的绿意里夹着点点金黄,映着初升的朝霞,悠悠蓝天。
进山没多久一岔道,往左去陶家镜坊,往右齐家镜坊,路口一人骑在马上,高大的黑马,鬃毛油亮,马上人一袭鲜艳的洋红胡袍,腰背挺直,山林如云如雾缭绕里,恍如天神下凡,近了,修眉下一双狭长的凤眼,微微弯着眼角,似笑非笑把人看着。
“陶二郎。”崔扶风勒马,微笑着打招呼。
陶柏年看向崔扶风额头,那里戴着一条抹额,很巧,也是红色绣绿萼锦带缝的抹额,约摸是红艳艳的抹额戴着显得气色差,崔扶风上了淡妆,皮肤腻白,脸颊浅浅的胭红,脸庞轮廓少了平时的刚毅坚硬,透着几分柔美脆弱……以及,一股多情的娇态。
陶柏年握紧马缰,左手食指昨晚扎了许多针,迟来地觉得疼痛。
“陶二郎在等人?”崔扶风问。
陶柏年沉着脸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扶风不打扰了。”崔扶风笑笑,提缰,从陶柏年身侧过去。
空气里掠过一阵饭食香气,陶柏年扭头看去,只见崔扶风马鞍一侧一个三层大食盒,陶石说齐明毓昨晚没回府,想是给齐明毓带的吃食。
“她自有她关心的和关心她的家人,让你闲着没事瞎操心。”陶柏年在心中骂自己,从袖袋里掏出抹额,用力往林子里扔去。
崔扶风没回头,没看到。
心中牵挂齐明毓,虽则过了两年齐明毓长大了,在她心中还是当日成亲时那个需要依靠的少年,昨晚留他独自镜坊呆着,委实放心不下。
又想着齐妙对兄长的孺慕,很是头痛。
只盼齐妙只是孩子性情,过些时便丢开了。
却不知,齐妙此时已到了崔家。
齐妙天色刚明就起床了,崔扶风不回,她决定自个儿去崔家找崔梅蕊,让崔梅蕊带她去找崔镇之。
媳妇在齐家风雨飘摇时嫁进齐家,其间几多波折灾难不离不弃,齐姜氏心中感激,齐妙要去崔家看崔梅蕊自是不拦的,还让齐平备礼物送亲家,知崔百信爱财,命捡贵重的。
齐妙在崔府大门口遇上正要去布庄的崔百信,崔百信上次到齐家强行带走崔梅蕊,齐妙跟他口角过,只压根没往心上去,从马车上跳下来,笑咪咪打了声招呼,吆喝下人,“把礼物搬下来。”
崔百信本有些心结,齐妙甜脆脆的声音叫着,冷不下脸,回以笑容,齐家下人一样样往下搬礼物,看一眼,心跳快一分,暗道齐家真大方,不是年不是节的,走一次亲戚就送如此贵重的礼,脸上笑容霎时间真诚无比。
齐妙礼物搬完了,对崔百信道:“我找大姐。”
“我带你过去。”崔百信热情道。
崔府比齐府小了许多,崔梅蕊住的唯碧馆走不多久就到了。
“多谢啦!你忙去,我自个进去找大姐。”齐妙朝崔百信摆了摆手,往里头奔,口中大叫:“大姐,我来找你啦。”
“这齐家小娘倒是可爱。”崔百信自语。
里头传来叽叽咕咕叫:“大姐,你这屋子怎么这么素淡,一点摆设都没有,不成,我让人回去跟母亲要些摆件来,这里,该摆一架羽人鸟毛屏风,这里摆一个三彩陶马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