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氏没了言语,这半年来,母女俩每日都在参详湖州城未婚优秀男儿,然而看得上眼却没有,不说强似齐明睿和陶柏年的,便是比他们差距小的也难得,崔锦绣十九岁了,年纪相当的出色男子都订亲或成亲了,没订亲的,都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。
“行了,别丧考妣似的,再找找,总有如意的,眼下要紧的还是笼络住阿耶。”崔锦绣道。
“我不想理他了。”说起崔百信,肖氏流泪了,“平日里甜言蜜语,一到关键时刻就偏帮那位,什么都听二娘的。”
“得,你还不平上了,别不知足,哪家妾室有你自在,那位从不管束你,衣食用度你比她还好,姓罗的进府前,主君一年里差不多都歇你房里,便是现在,还每月悄悄儿拿五十金给你,这恩爱还不够。”崔锦绣噼噼啪啪说。
肖氏脸涨成猪肝色,委屈道:“难道还是我的错?”
“没说是你的错,得垅望蜀,贪心不足,谁不是这样。”崔锦绣烦躁,“阿娘,我只是讲事实给你听,你真没什么好不满的,好好想着怎么讨好阿耶吧。”
“我……”肖氏噙泪。
“把眼泪擦擦,梳洗一下,好好妆扮一番,置下酒菜,请阿耶饮酒,告诉他,你初初觉得委屈,细一想,有暖云打理事务,崔家安宁,甚好,你之前都是私心,忒难为情,向阿耶赔罪,请他原谅。”崔锦绣道。
肖氏咬唇,憋了憋,“好,我听你的。”
崔百信训完话忙去布庄,怕肖氏纠缠,晚上从布庄回来,躲躲闪闪,连和家人一起用晚膳都没有,进了董氏院子,吩咐在董氏房中用膳。
坐下没多久,肖氏使婢子来请他。
崔百信哪肯去,“我在这边安置了,让她不用等。”
“肖妹妹找郎君兴许有什么要事,郎君还是去看一看吧。”董氏劝道。
崔百信气得差点掀桌子,泥人都有三分性,这个正室连泥人都不如,哪有把主君往妾室推的。
四十多岁了还美色犹存,只性子着实让人讨厌,坐不住了,起身出门,却不去肖氏院子,往罗氏那边去,走到半路,叹口气,回转身去肖氏院子。
罗氏不及董氏肖氏美貌,胜在年轻,崔百信也很是宠爱,只是罗氏心思不在他身上,不像肖氏待他万分用心,新人旧人相比,崔百信到底还是更喜肖氏,寻思着躲得一时躲不了一世,还是跟肖氏把话说明白罢。
二女儿得势,崔家莫大的好处,董氏是二女儿亲生母亲,得给董氏面子。
院子里灯火明暗恰好,丝丝缕缕凉爽之气里夹着阵阵酒香饭菜香。
肖氏一袭桃红绉纱裙子,身体半透,身姿妖娆曼妙,款款迎上前来,眉眼间羞愧之色,折腰请罪,狠狠自责。
崔百信不料肖氏不只不怪自己,还把错都揽她自个儿身上去,不由得又爱又愧,抱住了,啾啾不住亲,本欲教训几句的,变成道歉,“是我对不住你。”又许诺,布庄生意越来越好,以后每月他会一直给肖氏拿钱,“面子上你让着她,给她面子,暗里,我不会委屈你。”
“郎君对妾这么好,妾身羞愧。”肖氏含情脉脉道,心中原先有委屈,至此哪有半分不忿,暗赞女儿看得清。
当夜,老夫老妾你侬多侬,浓情蜜意,说不完的恩爱,道不尽的缠绵。
第72章 斗气
湖州城大大小小的镜坊都推出与齐家海兽葡萄镜相同的铜镜,虽然命名各异,纹饰却是一模一样,齐家镜因是最先推出的,且与镜商们订有契约,虽说鞭长莫及,很多镜商还是偏着齐家镜的,受到的冲击不大,费家镜全靠给镜行掌柜才不至于被挤到角落。
费易平恼怒不已,害怕与惶恐更甚。
此番是命人悄悄盯着陶家的人,机缘巧妙探得制镜之法,往后可就没这么顺利了,若是每次都落在齐家陶家后面,费家的面子往哪搁。
本还要装一装的,装不下去了,这晚与崔梅蕊温存时,长叹道:“二妹当着齐家家主,制出那样精妙的铜镜却不说与咱们知道,忒没姐妹之情。”
崔梅蕊软软喘着气,身上一层薄汗,抬头,眼角悄悄看费易平,半晌,怯怯道:“风娘虽说是家主,齐家却不是她一个人的,也不便说,怪不得她。”
“也是,是我糊涂了。”费易平笑道。
崔梅蕊悄悄松了口气。
夫妻恩爱些时,崔梅蕊闭眼要睡了,费易平却又道:“不然,你多去齐家走动走动,齐家镜坊有什么动静你说与我知道,不是二妹自己说的,也就不用让她为难了。”
崔梅蕊身体僵了僵,迟疑了些时,低应道:“好。”
费易平大喜,妇人嫁了人,到底还是丈夫重要,暗暗得意娶崔梅蕊这步棋下对了。
海兽葡萄镜给齐家镜坊带来的盈利,虽不及渗银铜镜创新,也很是可观,仲秋节,崔扶风让齐安给镜工每人发二十缗钱的节赏,歇工休息三日。
齐家镜工欢喜不已。
得了赏钱固然欣喜,更高兴齐家镜坊前路光明,他们以后生计不愁。
大家得意自家家主是女人却不输男儿,短短时间里稳住齐氏镜坊且带着齐氏越走越好,仲秋节,镜工们成群结队在湖州城闲逛,招招摇摇,鼻孔朝天,只差在脸上写上“我狂我拽我了不起”几个字。
陶家雀登花枝镜售得也很是不错,陶柏年听说齐家镜坊歇工三日,他向来对镜工大方,也给自家镜工休息三日,节赏二十缗钱之外,还有两匹上等布料。
年前从崔氏布庄订了一千金的布,可劲儿用,还剩一半,不赏就烂库房里了。
陶家镜工觉得自家二郎真厉害,高瞻远瞩再世诸葛英明神武,还有,美貌无人能敌。
陶柏年府衙门前那句玩笑话传开了,陶家镜工不觉有何不妥,男人不仅有智慧,还有倾城美貌,更加完美。
节日里家中呆着无趣,陶家镜工也相约到街上闲逛。
两家镜工在南塘街当头遇上。
百多人一伙,彼此阵容都很强大,想不注意也难。
大家上回打架,虽然后来为大局计“化敌为友”了,心结可没打开。
陶家镜工瞥齐家镜工,一人道:“仲秋节好,看到你们这样快活,我们心中也自快活,我家二郎想必也很高兴,拼了命帮齐家脱罪值了。”
讨恩情呢。
你家二郎帮我们齐家脱罪我们可是用一年盈利二万金答谢了!
齐家镜工憋气,人家实实在在帮了齐家大忙,上回打架累得家主赔了千金出去,到现在还肉疼着,不愿再惹事,一伙人交换了会儿眼色,一人笑道:“陶二郎恩情,我等没齿难忘。”
“走吧。”另一个人吆喝,大家转身走。
陶家说话那镜工摸鼻子,人家不接招,总不好穷追不放,也唤众人,“咱们也走吧。”大家也转身。
归林居就在几步远,陶瑞铮临窗坐着,眼见两队人马凑到一处,唇角挑起,等着看好戏,谁知不过片时,两队人马各自转身,什么摩擦都没起。
主子让人摸不透,下头的人也是,这会儿他们不是该愤怒地当街吵起来甚至打起来吗!
一群粗莽的汉子,居然很会克制。
陶瑞铮嗤笑了一声。
他们克制,他就让他们克制不住。
招手王平近前,低低交待。
王平领命,喊了几个伙计奔了出去,分了两路,一路拦齐家镜工,一路拦陶家镜工。
拦陶家镜工的道:“到自家酒楼门前了,不进来帮衬一下生意吗?”
陶家镜工有些赧然,到自家酒楼门前不进去吃一顿的确说不过去,大家二话不话进归林居。
拦齐家镜工的伙计热情道:“齐家镜坊制出的铜镜个个是绝品,我家东家甚是钦佩,特命小人来请各位英雄,若能得各位英雄光临归林居,归林居不胜荣幸。”
齐家镜工听了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吹捧,说不出的舒服,当即豪气万千道:“有何不可。”簇拥着进了归林居,进门,大声喊:“好酒好菜只管上来。”
陶家镜工看来,满心不舒服,不过人家在自家酒楼吃食,也算帮衬自家生意,不好言语。
两拔人大堂两侧分头坐下,径界分明,井水不犯河水。
陶瑞铮哪容他们平平静静,酒菜上桌,两帮粗鲁汉子划起拳,吆喝起来,人声鼎沸,陶家镜工那一侧,忽然冒出一声叫嚷:“哎哟,齐家的人怎么得空上街,家里婆娘同意他们出来吗?”
声音很大,所有人都听到了,陶家镜工停了吃喝,你看我我看你,眼神问:“谁说的?”
齐家镜工齐齐变了脸,这是暗讽齐家一群大男人却听命崔扶风一个女人呢,咬牙,相视一眼,不少人摇头,不要计较之意,少数忍不住想回嘴的也不回嘴了,大家划拳,继续吃喝。
过不多时,齐家镜工这一侧忽冒起一声嗤笑,“咱们家每回出新品铜镜,大大小小镜坊就出来一样的,倒让我们紧张了,这万一咱们家不出新品,那些镜坊岂不是没活路了。”
这是嘲陶家镜只会跟风,追在齐家镜屁股后头转了。
陶家镜工一齐变色,有人蓦地站了起来,紧握拳头狠狠盯齐家镜工这边,很快地更多人站起来。
齐家镜工也哗地站起来,怒目以对。
陶瑞铮乐呵呵看着,等会儿桌椅砸来砸去,归林居得重新定做桌椅,要停业数日了。
两家镜工剑弩拔张,少时,却又突然都坐了下去。
大家也不喝酒了,闷头吃饭,不到盏茶工夫,盘碗狼籍,齐家镜工先结了账走了,陶家镜工接着也离开了。
居然忍住了。
陶瑞铮默默握拳。
王平好奇得好死,忍不住拉住走在后面的一个镜工,“刚才怎么没打起来?”
“不打,打架有什么意思。”那镜工很是潇洒道。
王平压根不相信。
自家人,那镜工也有些臊,压低声音道:“上一回跟齐家的人打架,被传到府衙去了,二郎训了我们一顿,说我们还不如齐家主一个女人心胸开阔,以后若有想跟齐家人打架的,打之前先穿上女人衣服湖州城走一遭。”
狠!太狠了!
王平无话可说。
群架虽是没打,两家镜工却都憋着一口气,看对方不顺眼。
这日起,先是碰上了,互瞪一眼,说两句风凉话。后来,得空,外地镜行去不了,本地镜行进去假装买镜,把对方的铜镜贬低一番。再后来,齐家有镜工家添丁就要大肆庆祝炫耀,陶家有镜工成亲大家就一齐穿红表示喜庆,仿佛个个新郎。
……
如此这般不一一而足,渐渐传到崔扶风耳里。
扶风深觉不妥,陶柏年人中龙凤,齐家跟陶家敌对没有胜算,且陶柏年虽然嘻皮笑脸没个正经样,大是大非上却清楚分明,不是奸恶阴险小人,这样的人宜交好不宜交恶。
镜工们重视齐氏荣誉同仇敌忾,也不能打击,否则,内中凝聚力散,她虽不觉自己是女人家当家主有何不妥,却抗不过世俗偏见,行事得柔和些。
崔扶风暂时没制止,只暗暗思索化解办法。
第73章 龌龊
仲秋之后,山林秋意越来越浓,绿意盎然的枝头黄叶叠开,阳光下迎风荡漾,恍如铺开一张无边无际的黄绿彩毯。
重阳节到来,镜坊里歇工一天,这种全部镜工一齐歇息的日子,就是可能生事的时候,崔扶风在歇工前想叮嘱几句,想想泛泛而谈不能让镜工们收起较劲之心,只好压下。
不知会不会出事,崔扶风有些烦躁,这日辰时末了还床上躺着,听雪沫说崔梅蕊来了,也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没起床。
崔梅蕊这些日子经常来齐家,崔扶风忙没空接待,崔梅蕊也不找她,来了跟齐妙一起,崔扶风能想像两人相处情形,多是崔梅蕊微笑着听齐妙叽里呱啦说话,齐妙就是一话篓子,也不知怎么那么多话说。
崔扶风有时很羡慕齐妙的无心无肺快乐无忧。
她觉得很累,但是她无法停下来,家主的担子沉沉压在肩上,不容许她有半分退缩。
雪沫送进来陶柏年的拜贴,崔扶风微诧,坐了起来,伸手接过。
“二娘要是身子不爽利不想起床,婢子就去回了。”雪沫道。
崔扶风翻动拜贴,上头简单一行字,约她归林居枫林厢见面,有事相商,他眼下在那里等着。
特意邀约,应是真的有什么事?
以陶柏年的身份地位,她也不能拒绝跟他见面。
崔扶风下床,“跟送拜贴来的人说,我拾掇一下就过去。”
枫林厢临街,大开版棂窗,明亮宽敞,崔扶风一脚踏进去,望一眼,眼直直抬不动步。
陶柏年靠窗站着,一件雪色广袖宽袍,如云似雾的轻软布料,衬得他高挑的身姿越发颀长,头发严整地束在头顶,外面罩了一顶银冠,脸上罕见地揉了脂粉,狭长的凤眼明亮如星,眼尾微微向上挑,俊美得颠倒众生。
崔扶风见过他穿黑色、石青、莲青等颜色的锦袍,独没见过白色,没想到他穿白色竟也有一股温雅如玉、翩若谪仙的风采。
崔扶风愣了片刻,扬眉一笑,“陶二郎这是要将陶家制镜第一大家之荣皆因你的美貌落到实处吗?”
“本来就在实处了,崔二娘今日才发现么。”陶柏年嘻笑。
一开口,轻慢无礼、恣意妄为性情一泄无遗,那股仙人气质顿消。
崔扶风有种美玉生瑕的惋惜,摇头叹息,食案一面靠窗,一面对门,在挨门这一侧坐下。
“怎了?我这样子比齐明睿更好看,你不舒服了?”陶柏年在崔扶风对面坐下,拿凤眼睨她。
“说正事。”崔扶风嗤笑,认识许久,来往许多回,很熟悉了,也懒得再给面子。
陶柏年捏兰花指,点着下巴拉长嗓子幽幽叹:“唉,我这般美貌无人欣赏,可真是让人忧伤。”
崔扶风捂胸口,“呕”一声,“我要吐了,陶二郎莫怪。”
陶柏年哈哈大笑,笑了许久方住,注目看崔扶风,崔扶风一件浅紫窄袖小衫,高腰白色襦裙,素淡的颜色使得本就有些憔悴的容颜更黯然,眉心跳了跳,甚是惊讶的口气问:“齐家出了海兽葡萄镜,风头甚劲,你为何气色还是那么难看,不甚顺心的样子。”
崔扶风翻白眼,“我发愁什么你不知道?”
陶柏年又是大笑,“好了,我尽知,是我装腔作势,我向你赔不是。”
执起酒壶斟满,端起杯子,朝崔扶风致意,一饮而尽。
崔扶风端起杯,却不喝,轻轻转动着杯子,“不能任由你我两家镜工再这么敌对下去,我想过要约束,可总得言之有物方能让大家心服口服,你可有什么办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