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锦绣眼珠一转,想出十几个锐收名目,“市肆门摊税,物品查验锐,治安维护税……”
“好,就这么办。”孙奎一拍大腿,兴匆匆往外走,“我这就去交待蒋兴实行。”
“稍等。”崔锦绣喊住他,“那些商户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傻子,必定不满,长安城离得远鞭长莫及,江南道的观察使可是现官,得给他分一杯羹,先跟他通通气,收的税交一部分给他。”
“夫人高见。”孙奎大声叫好。
“杨起昌的生意遍布江南道,人脉广泛,还有其他生意做的特别大的,就别收了。”崔锦绣道。
孙奎沉思了一下,笑道:“夫人想的周到,这么一来,那些商户乌合之众群龙无首,就闹不起大事了。”
“我家布庄和费家镜坊的税自然不收的,我二姐和陶家的,也别收了罢。”崔锦绣又道。
“崔扶风是块硬骨头,陶柏年多智,不与他们交锋也好。”孙奎应下。
一个接一个各种名目的税收,湖州城商户不堪重负,叫苦不迭。
齐家镜坊没有被强行征税,崔扶风并没因此安心。
孙奎此前虽也爱财,却还遮遮掩掩,如此名目张胆行事,有些反常。
崔扶风让齐安找孙阔询问,孙阔道刺史府没有异常。
崔扶风还是觉得不安,决定暂时抛开要避开陶柏年的想法,找他参详一下,这日正要出门去陶家镜坊,陶柏年来了。
年前陶柏年送假孕药给她后,两人没再见过面,乍见之下,崔扶风愣住。
陶柏年明显的消瘦,脸色苍白,宽大的广袖白色锦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,正午热烈的阳光笼在他身上也未能带起活力,飘飘广袖,袍裾轻扬,光影里,看起来像是随时要乘风飞去。
相思困顿,黯黯生愁。
此时的他,哪有半分当日她出嫁时,喜舆上看到的那个意气风发,尖锐刻薄的陶二郎的影子。
“崔二娘,好久不见。”陶柏年走近,拱手,眼里神采明了又暗,暗了又亮。
崔扶风草草回了一礼,比手势,地台上坐了下去。
“崔二娘想必知道我走这一趟,所为何事的。”陶柏年道,撩起袍摆,崔扶风对面坐下,探手案上拿茶壶倒茶,眼睛并不看崔扶风。
“为孙奎突然横征暴敛一事吧。”崔扶风道,不想跟陶柏年心有灵犀,却又无法,两人之间的默契,不想承认也存在。
陶柏年点头,“孙奎之前也爱财,却不像眼下这般疯狗似的,我想事出必有因,因而找我的眼线打听了一下。”
“我也打听了,但是没问到什么,你打听到什么?”崔扶风问。
“与崖州有关。孙奎再三交待下面的人,留意官驿里崖州来的信,崖州来的书信,不拘是到府衙的还是民间的,全部要送他手里。”陶柏年道。
崔扶风没听孙阔提起,想来孙阔以为无关重要因而没说,疑惑:“崖州我去过,崇山峻岭偏僻荒凉,车马难行,农牧不振商事不兴,孙奎当不想调任崖州方是啊。”
“但这是孙奎唯一反常之处。”陶柏年道。
崔扶风沉吟,蓦地神色大变,她想起马西永,马西永明显不会制镜,那么高明的制镜技巧和纹饰图案,真的是古籍上看到的吗?
若不是……崔扶风甩头,觉得自己太渴望齐明睿没死了,异想天空。
“你想到什么?”陶柏年敏感地觉察崔扶风的不对。
“我……”崔扶风周身发抖,死死掐着案面,许久,颤声道:“我怀疑,睿郎也许没死。”
“怎么可能,齐大若没死,怎么可能不回家。”陶柏年脱口道,嗓音尖锐高昂。
“是啊!”崔扶风喃喃,满面泪水:“九年了,九年了啊!”
九年了,齐明睿若没死,怎么可能不回家。
“你为何有此怀疑?”陶柏年问,迫切,粗鲁无礼。
崔扶风回想,细细说。
陶柏年站起来,来回不住走,不住搓手,太意外了,其实又不意外,觉得真相就是如此,他心中本就认为齐明睿没死,只是一年又一年过去,齐明睿一直没回家,他又喜欢上崔扶风,也便麻痹自己,告诉自己,齐明睿已经死了。
崖州,穷山恶水,怎么也跟温文尔雅翩然如玉的齐明睿联系不到一块儿去。
但是……但是……若无意外,齐明睿若活着,不可能不回家。
崖州,也许就是那个意外。
齐明睿若真活着,他跟崔扶风……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。
崔扶风只是怀疑,他可以巧言打消崔扶风的念头,掐断崔扶风的心中怀疑的种子,那样,他就还有希望跟崔扶风在一起。
即便齐明睿还活着,他也可以让齐明睿既死成事实。
但是……
陶柏年自问做不到。
痴爱铜镜,为了赚更多的钱研制铜镜,他精于算计无利不为,但从不玩阴的,他做什么都是明火执仗,何况对崔扶风,他若在她身上玩阴的,如何对得住心中对她的情意。
第130章 胆怯
崔扶风捂住脸,呜咽声从指缝断断续续泄出。
陶柏年深吸口气,沉声道:“崔扶风,其实,我一直怀疑齐大没死,他那个人外表温文,实则刚硬,百折不弯,不是会自绝的性情。况且……”他停了停,艰难道:“他爱极你,便是只为你,也不舍得自绝。”
“可是……当时情形,他死了,孙奎就无法治罪齐家了,他为了齐家不得已只好自绝吧?”崔扶风松开手,泪眼婆挲,茫然看陶柏年。
“不!”陶柏年摇头,“孙奎根本没证据证明齐家谋逆,只不过想拿齐大作伐邀功请赏讨好武皇后罢,湖州城孙奎说了算,到了京城,不乏能吏贤臣,可就不由得他污蔑了,齐大聪明敏睿,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。”
崔扶风震颤,大张嘴愣愣看陶柏年。
“咱们当时进京路上,我就一直在打听,后来在长安城里,也曾打听过,可惜没打听到什么。”陶柏年道。
“我糊涂,压根没想到这点。”崔扶风感动又内疚。
“当年的你未曾涉足商事,久居闺中,自然没想到。”陶柏年安慰她,思索着道:“有马西永这条线索,要查也容易,事不宜迟,咱们明日便出发前往崖州。”
“咱们?我跟你?”崔扶风犹疑。
陶柏年被问得一呆,稍停,点头,“是,是咱们,我跟你去,齐明毓毕竟没担过事,涉世未深懵懵懂懂,你又是女人,跟官府打交道,我比你俩便利。”
“好,咱们一起去。”崔扶风抿唇。
齐明毓和齐姜氏都得说,送走陶柏年,崔扶风叫上齐明毓,即时回家。
“我阿兄(睿郎)可能还活着!”齐明毓和齐姜氏高叫,瞪圆眼,不敢置信。
“有这个可能。”崔扶风点头,细说自己和陶柏年的分析。
“真的吗?我阿兄真的还没活着?”齐明毓喃喃,不住问,重复着,问崔扶风,也问自己,不敢置信。
齐姜氏捂着嘴嘶声哭。
“明日我即跟陶二郎赶去崖州,毓郎,镜坊里你加倍着意,别出事。”崔扶风嘱道,娘家那边也得妥当安排一下,话交待完了,出门,匆匆往崔家去。
“她去找睿郎,跟陶二郎一起去算什么。”齐姜氏眉间悲喜霎地换了恼怒。
齐明毓也很意外,心中也不舒服,却不愿附和母亲挑崔扶风不是,道:“陶二郎谋算人所不及,当年咱们家的谋逆大祸是他帮忙解决的,此番由他陪大嫂去找阿兄也无不妥。”
“此一时彼一时,陶二对你大嫂的心思,我不信你瞧不出来。”齐姜氏恨恨道。
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。
齐明毓无语可辩。
齐姜氏磨牙半晌,犹疑起来:“你阿兄若活着,怎么可能一点口信不捎回家,别是陶二郎为了与你大嫂相处编的假消息吧?”
“那个精妙的制镜技法,那些镜背图案,可不是陶二郎编的。”齐明毓不赞同。
“兴许真是古籍上看到的呢。”齐姜氏道,想着让崔扶风带上齐安,又想起上回崔扶风去长安,就是带着齐安的,后来还不是她跟陶柏年单独去了长安,带也白带,左思右想,越想越不舒服。
“大嫂不拘做什么,都是为齐家好,母亲别多心。”齐明毓劝道,崔扶风要离开湖州,镜坊得更盯紧说,劝了齐姜氏几句,也便出门,自往镜坊去。
齐姜氏未能释怀。
总觉得崔扶风这般明目张胆跟陶柏年走在一起,下一步,也许就是带着齐家镜坊改嫁。
镜坊里如今上到齐安,下到各个镜工,奉崔扶风如神明,崔扶风要带着镜坊改嫁,未必不可能。
欲要坚决反对崔扶风与陶柏年一起去崖州,看崔扶风乾纲独断情形,怕是反对不了,心中也盼着儿子真的没死,崔扶风跑一趟崖州也许真的找到齐明睿,最终到底没反对。
父亲昏愦,母亲没脑子,两人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告诉费易平,方有长安城官坊中大祸,崔扶风此番回娘家后,只找苏暖云,嘱她自己走后,若是没能赶在罗氏生产时回来怎么做,嘱完便走了。
明日要出远门,镜坊中还有许多事得安排。
董氏听说崔扶风回家,欢喜等着见女儿,等了半日不见人,一问,方知崔扶风已经走了,失望之余,心酸不已,抽抽噎噎哭个不停。
苏暖云只得哄她,陪她园子里散步,还没哄好,又陪她出门闲逛。
这么一闹,搞得府里下人都知道了。
下人们原本都有些瞧不起董氏,听说了更觉得她小题大作,纷纷嚼起舌根子。
肖氏听说,暗暗得意,崔锦绣被崔百信勒令不得回娘家,她出府却是自由的,跑刺史府找崔锦绣嗑闲话。
“她生了个能干女儿又如何,不把她放眼里,还是阿娘幸运,你跟阿娘贴心。”
“二姐对她够好的了,她有什么好不平的。”崔锦绣撇嘴。
“话虽如此,女儿回家了都不见她,忒下面子了。”肖氏道。
“这倒也是。”崔锦绣点头赞同,又疑惑,“二姐不是不孝顺的人,怎么来去这么匆忙?”
肖氏被她这么一说,心头打起鼓来,知道孙奎这阵子横征暴敛,忧心忡忡道:“别不是要弄出什么事对付奎郎吧?不是没收齐家镜坊的税吗?不应该啊。”
孙奎与崔扶风之间的嫌隙,并不是少收几次税能掩过的。
崔锦绣暗暗思量,想不出崔扶风要干什么,倒是被挑起齐明睿还没死的心病。
从那封信中看来,齐明睿生机不存,然则,焉知不会有意外。
崔锦绣断不容齐明睿活着回来与崔扶风双宿双栖,崔扶风从此人生春风得意。
送走肖氏,崔锦绣去找孙奎,要他派人去崖州,“若是齐明睿已死也罢,若没死,把他弄死。”
“弄死人容易,弄死人后,麻烦可不小。”孙奎不甚愿意,讲自己授意刘典弄死齐超后的麻烦,“那个刘典如今像挂在我头顶上的绳套,不知哪时就掉下来套住我脖颈要了我的命,偏我还得生生忍着,没法消除这个隐患。”
崔锦绣还不知这段往事,人命对她如无物,半点不震惊,沉思道:“刘典留着是个祸害。”
“我早想除掉他了,只是怕他防着我利用过他后杀人灭口,把我所做所为告诉家人了,若他好好的也罢,若有意外,真相就大白天下,我吃不了兜着走。”孙奎无奈。
崔锦绣眯眼思索,片刻后,阴沉沉笑:“借刀杀人再嫁祸于人,把事情做得看起来与你无关便是……”
孙奎静静听,崔锦绣语毕,大声叫好:“不错,就这么办,弄死刘典嫁祸齐家镜坊,把崔扶风定罪,再把齐家镜坊抄了,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崔扶风跟作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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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微明,晨曦隐隐,崔扶风纵马疾驰,湖州城门楼下,陶柏年马背上坐着,先到了。
两人目光对上,一触即调开,同时提起马缰。
一黑一白两匹马迈开步跑起来,很快便绕过云巢山脚,朝另一侧方向去,就在这时,山道上一人骑马疾冲下来,口中喊:“家主。”
是齐安。
崔扶风和陶柏年急勒马。
“家主!”齐安顷刻冲到崔扶风和陶柏年马前,脸色惨白,看一眼陶柏年,齐家如今大事小事几乎都不避陶柏年了,也不隐瞒,颤着嗓子道:“衙门那个差役刘典,死在咱们家镜坊里。”
怎么可能!
崔扶风脑袋一阵空茫,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陶柏年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,略一愣后,促声道:“走,赶紧去看看怎么回事。”
镜坊背后靠山围墙边发现的刘典尸体。
刘典头顶一个窟窿,泱泱冒血,地面淌了一汪血水,身体还有热度,刚死没多久。
正常情况下,这一面围墙靠着山,很少有人走到,不知过多久才能发现,因着崔扶风和陶柏年离开湖州,齐明毓谨慎,一早到镜坊后,让齐安安排人整个镜坊巡视,因而发现了。
眼皮底下活生生死了个人,亲眼瞧着,崔扶风周身冰凉,身体簌簌发抖。
齐明毓也是承受不住,面白如纸,嘴唇哆嗦,两眼发直。
陶柏年蹲了下去,仔细看了些时,沉声道:“这恐怕是孙奎的嫁祸之计。”
崔扶风略略回神,赞同地点头。
“趁着发现的早没人知道,把尸体抛山林里摆脱干系?”齐安惶恐问。
“孙奎既精心布局嫁祸,这么做,只怕不能摆脱干系,反而坐实杀人罪名。”崔扶风摇头。
“孙奎的人说不定现在就在暗处看着我们,出去抛尸,正好人赃俱获。”陶柏年沉声道。
众人打了个寒颤,抬头看,围墙外就是云巢山,林深叶茂,藏个人也看不清。
“我去衙门认罪吧,把事情揽在我一人身上吧。”齐明毓沉吟片刻道。
“不行。”崔扶风怎么可能看着他自赴死路,“非得一个人认罪,我来认这个罪。”
“大嫂,镜坊离不开你,你别跟我争。”齐明毓不同意。
两人争着认罪,不愿给对方出事。
“别争,我想到办法化解了。”陶柏年蓦地摆手,打断了两人的争执。
孙奎按崔锦绣献的计,把刘典灌醉了,也不假手他人,跟蒋兴一起动手,天色将破晓黎明前最黑暗时分,两人把刘典抬到齐家镜坊靠山的围墙边,用梯子攀墙进去,把刘典拖进去,再用石块敲破了头,等得刘典淌了一地血没了呼吸,再攀墙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