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镜花月——程一诺
时间:2022-01-27 07:32:41

“那面浮雕四神镜现在何处?”崔扶风问。
“在柏年那里,当时,他跟我阿耶要了去。”陶瑞铮低眉,一只手无意识虚空抓了抓。
崔扶风心脏揪了一下,沉默片刻,道:“让你阿耶再制一面给你便是。”语毕,自己也意识到,再制也不是那一面,有些东西可以一式两份,有些却不能。
便如崔锦绣和肖氏,跟她和她母亲争个不休,可正室夫人之位只有一个,嫡出的身份也是出生即注定,从来就没有均匀地分配的余地。
三岁小儿,并不是能记事的年纪,除非深刻进骨子里的爱恨,否则,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。
“儿时往事不提也罢,让崔二娘见笑了。”陶瑞铮片时便复从容,脸上怅然之色霎忽间收起,暗悔居然被崔扶风言语勾得忘情。
“是我多嘴了。”崔扶风歉然一笑,换了话题,提别的事。
陶瑞铮对铜镜行业非常了解,对制作铜镜也颇有心得,宾主相谈甚欢。
从陶家镜坊出来,崔扶风几乎能肯定——陶瑞铮并非表面看来那样无争,对陶柏年,也并非毫无芥蒂。
回到镜坊里,崔扶风快步进工房,把自己的分析告诉陶柏年。
“随他心里怎么想,陶家镜坊必是我的。”陶柏年浑不在意。
“你不担心他搞鬼?”崔扶风问。
“他搞鬼也没用,他拿什么跟我斗?”陶柏年挺起胸膛,“身份?头脑?美貌?”
比身份智慧也罢了,大男人比美貌!
崔扶风失笑,“女人才重皮相,你一个男人开口闭口美貌,不臊得慌么?”
“依你这么说,女人都是重皮相的了,那我可就危险了。”陶柏年蹙眉,捏兰花指托腮,梨花带雨的娇弱。
崔扶风不是头一回见识他自夸美貌,还是被震得失语。
居然有人如此津津乐道自己的美貌,且自恋得如此理直气壮、气势磅礴。
陶柏年嘻嘻笑了一声,低头制镜,不再理崔扶风。
崔扶风满心忧虑被他插科打浑这么一搅,烟消云散,也不去思量了。
也没时间给她分心陶家镜坊的事,罗氏“十月怀胎”,到了“分娩”的时间了。
崔扶风吩咐苏暖云给罗氏停了药,镜坊离城远,怕接报后赶不及行动,呆齐府里等消息。
罗氏欢喜了些日子隐约察觉不对,肚子里没有胎动,却不愿意面对。
“害喜”后崔百信捧着宠着,饮食起居极尽精致,正室夫人都没有的体面,崔百信又许诺崔家家财由她孩子继承,眼看着下半生不需愁了,不肯相信只是一场梦,又没有害喜经验,一般害喜会有什么反应,只是听说过的,借此自欺欺人,只当胎儿老实,不好动。
怀胎临近十个月了,算算日子就要临盆了,崔家产婆奶娘都请好了,这日罗氏起床,忽然发现自己肚子瘪了,月事来了。
罗氏以为自己早产了,慌得急喊婢子请崔百信。
“好生奇怪,孩子月份这么大,便是早产,肚子也不该一下子就塌得这么平啊。”婢子忧心忡忡道,迟迟疑疑站着没动。
罗氏一呆,想起接连请的两个大夫都说没把出喜脉,心头打鼓。
“不然,先不报郎君,悄悄请大夫看看。”婢子悄声道,一副罗氏心腹模样。
罗氏六神无主,思量些时便准了,嘱婢子注意避人耳目。
大夫来了,把过脉,笃定地说,没有流产脉象,之前月事不至,肚子鼓起来,应是恶疾而非害喜。
罗氏失魂落魄。
几个婢子也是愁云惨雾,一副主子居然没有怀着崔家儿子地位不保,她们也落不到好儿模样。
罗氏痴痴怔怔些时,使一个婢子悄悄去找费易平过来商议。
害喜后,崔百信每晚都宿在她房中,白天也经常抽空从布庄回来看她,她不敢出府,怕崔百信突然回府,见她不在发火。
这几个婢子服侍她小心着意,进府后又只听命她一人,理所当然当心腹,她在崔府里,除了这几个人,也无其他人可用。
婢子出院子,先给苏暖云报讯,接着才去费家镜坊找费易平。
苏暖云忙去找崔扶风。
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,崔扶风憋着一口气,接苏暖云报讯,让齐安驾马车,即到崔氏布庄,把崔百信喊上马车。
崔百信不情不愿进马车,叫嚷:“我忙的很,有什么事快说。”
“请阿耶看一出好戏。”崔扶风笑道,招手,齐安从外头进来,一把按住崔百信,把他五花大绑。
“你要干什么?弑父?”崔百信尖叫,惊得眼睛凸起来。
“哪能呢,请阿耶稍安勿躁。”崔扶风笑笑,拿过预先准备的一块布巾塞进崔百信嘴里。
马车进了崔府,二门停下,崔扶风和齐安抬起崔百信,绕了些路,悄悄来到罗氏住的房间的后墙根窗下。
崔百信双眼冒火,要把崔扶风碎尸万段表情,手足被捆,嘴巴堵死,无能为力。
为了方便罗氏行事,崔百信给罗氏的各种特权,苏暖云一一遵从,罗氏的马车能直接驾到她住的院子,婢子假装出府给罗氏买东西,带了费易平坐着马车进府,直接来到罗氏住的院子。
崔扶风和齐安拉着崔百信略等了会儿,费易平到来。
隔着一堵墙,声音小了些,却也听得分明。
“这个时候,你怎么还找我过来,被崔百信知道了,可就再也瞒不住了。”费易平进门就埋怨。
崔百信愣住,眼珠子转动,疑惑地看崔扶风。
崔扶风鼻子里嗤了一声,不说话,只把崔百信拉到窗前,给他听到说话的同时,也看里头情形。
“我也是没办法才找的你。”罗氏低低哭起来,原来坐着的,站了起来。
费易平瞪罗氏,先是惊讶,接着欢喜叫:“你……你的肚子?孩子生了?男孩女孩?在哪里?快给我瞧瞧我的儿子女儿。”
崔百信眼里喷出火来。
崔扶风也微有意外,本以为崔梅蕊撞破费易平与罗氏偷情后,他俩人就不敢再往来了,没想到他们居然没停止偷情,罗氏肚里的“孩子”,他俩个都以为是费易平的。
“我根本没害喜……”罗氏抽抽噎噎说了大夫把脉经过。
“怎么就没害喜呢。”费易平变脸,咬牙切齿:“我还等着咱们的孩子继承崔家家业呢。”
崔百信气得周身颤抖,须发皆立。
“崔百信夜夜摸我肚子的,晚上他回来就能发现我没怀上,表哥,眼下怎么办你快拿主意。”罗氏道。
“只好装流产了。”费易平道。
“那……不是……前功尽弃么。”罗氏吞吞吐吐,小声道:“都怀了十个月了,产期也到了,不然,你从外头买个婴儿来,我假装足月生下孩子。”
费易平愣了一下,随即拍手大声叫好:“不错,这主意好,就这么办,先抱来一个冒充,糊弄住崔百信,以后咱们有了亲生儿子了,崔家家业再给亲生的孩子继承就是。”往外走,“事不宜迟,我马上去找城里的稳婆打听谁家生了儿子,高价买一个送过来。”
崔百信脸庞涨得赤红身体抖个不停。
把罗氏心肝疼着,以为费易平是好女婿,人家当他小丑愚弄,给他戴绿帽子,还觊觎他的家业。
崔扶风淡笑一声,给崔百信松了绑,扯出口里布巾。
“奸夫□□!”崔百信大吼,大门也不走了,撞开窗棂,从窗户跳进去。
费易平整个懵了。
罗氏脸色惨白,跌跪地上。
崔百信抓住费易平劈头盖脸一顿打。
噼噼啪啪乱没章法的暴揍,不多时,费易平束发散了,眼眶青肿,嘴角裂开。
费易平吃疼不过,抬手反击。
崔百信年纪大了许多,不是他对手,登时头吃了好几拳。
“我进去帮忙。”齐安扒着窗沿要往里翻。
“不要。”崔扶风摆手,凉凉一笑。
心中对崔百信恼极,只是为人子女不便如何,看崔百信挨揍,好不快活,不想阻止。
让崔百信挨打还能让他更生气,更容不得费易平这个女婿。
费易平打了几下,心虚想走,崔百信哪容他离去,扯住不让走,又打,费易平只好反击。
外头苏暖云得讯,深知崔扶风所想,也不带下人过来阻止。
这一番撕打,直打了半个时辰方住,停下来时,两人都是满头满脸的伤,衣裳都撕扯开了。
费易平离开时,走得跌跌撞撞。
罗氏不等崔百信赶,跟在后头急急忙忙走了。
“崔福……”崔百信大声叫嚷,命崔福和苏暖云带人去费家把崔梅蕊叫回来,崔梅蕊的嫁妆也要拉回来,还要费易平即时归还借崔家的五千金。
崔扶风却是不管了,尘埃落地,浑身轻松,自回齐家。
费易平出了崔府,惶惶如丧家之犬,家也不回了,急奔刺史府。
蒋兴去崖州还没回,孙奎后堂中坐榻上瘫着身体坐着,脸色阴晴不定。
崔锦绣这些日子不似初婚时对他柔情脉脉体贴入微了,眉不是眉眼不是眼,喜怒无常,说话夹枪带棒,他开始还忍着,后来忍不住发火,崔锦绣却又换了媚色,撒娇装痴,他又沉迷进美色中,两人和好,过不几日,崔锦绣又对他没好脸色,他忍了几日又发火,他一发火崔锦绣又来哄他,如此几次三番,孙奎心力交瘁,至此方明白,少妻不是那么好娶的,后悔起来。
看费易平三魂七魄尽丢模样,孙奎越发不悦。
费易平对孙奎黑脸视而不见,跌跪坐榻前,抱住孙奎大腿,语无伦次说了经过,嘶声哀求:“帮我想想怎么办。”
“你怎么这么糊涂,把证据送到人跟前去。”孙奎暴跳如雷,跳下地,抬腿朝费易平踹去。
费易平后仰倒地,飞快爬起来,一把鼻涕一把泪,“我也没想到崔百信竟在屋后听着,眼下不是追究时候,快帮我想想办法。”
“能想什么办法想?你……”孙奎团团转,蒋兴不在,除了崔锦绣之外无人可商议,恨恨道:“走,去找锦娘商议。”
崔锦绣坐镜台前,往脸上调抹脂粉,整整弄了两个时辰了还没停。
如烟后面侍候着,两只脚不停交替,累得站不直身体。
崔锦绣看在眼里,也想停下,然而,看着镜子里那张脸,越看越闹心。
自得知齐明睿没死后,她嫁给孙奎当上四品官夫人的那点儿得意便烟消云散,每日脑子里都是齐明睿回了湖州,崔扶风跟齐明睿站在一起,男的风华绝代,女的艳色无双,天作地合一对璧人场面。
镜子里的女人鹳骨有些高,下巴尖削,眼神凌厉,那是当上官夫人后呼奴使婢渐渐形成的权贵阶层的傲气和嚣张,跟以前的秀媚相比,其实另一番气概,然而崔锦绣看不到,她始终是夹缝里求生存的庶女,在家讨好崔百信,出嫁后讨好孙奎,那样的容貌对她来说陌生且扎眼,令她惶恐害怕。
崔锦绣迫切地想找回在娘家时的绵柔妩媚之姿,越是迫切,心情越焦躁,脾气就越差,这些日子与孙奎渐渐离心,她也意识到,却克制不住脾气。
孙奎带着费易平进来,崔锦绣不得已搁下脂粉出来。
听费易平说毕经过,崔锦绣呆住。
“怎么会是没害喜?没害喜怎么肚子能像害喜那样渐渐地大,且大了十个月,而后又突然就瘪了?”
“纭娘也不清楚怎么回事,事实就是这样。”费易平痛不欲生。
崔锦绣怔怔半晌,咬牙切齿骂:“定是我二姐从中搞鬼,怪不得从长安回来后对你跟罗姨娘偷情一事不闻不问,原来那时就想出这毒计了。”
“定是如此了。”孙奎恍然,懊恼不已,“我们大意了,崔扶风哪是肯委屈求全的人,当日没发作,就该提防着了。”
费易平也是醍醐灌顶,悔恨不已,捶胸顿足些时,哭丧着脸道:“眼下怎么办?”
“无言可辩,这下不用我二姐提,阿耶也定是要让大姐跟你和离的,嫁妆肯定要拉回去的。”崔锦绣停了一下,又道:“还有你借的那五千金,也要你归还的。”
“我可只得了二千五百金。”费易平大叫。
“那笔钱已经被我花完了,我拿不出来,只好劳姐夫垫上还给我阿耶了。”崔锦绣毫无愧色道。
“三妹,这不成啊。”费易平变色。
放在以前,费家也不甚在意二千五百金,然则这几年费家镜坊与齐陶两家镜坊几次比拼,元气大亏,去年长安之行又送了三万金给史沛淳,着实有些艰难。
“我拿不出来。”崔锦绣咬紧牙不改口。
孙奎自然帮崔锦绣,眯眼瞪费易平,不悦道:“不就二千五百金么,你垫一垫又怎么了。”
费易平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,锥心滴血,脑子里飞快盘算了一下,不想吃这哑巴亏,“三妹不把这钱拿出来,我就把真相告诉岳父。”
崔锦绣冷笑,罗氏弄了红花那一出,害她被崔百信打了一耳光,恶语责骂,还勒令她不得回崔家,对罗氏恨之入骨,再说,费易平跟崔百信借钱人皆知之,费易平给她母女二千五百金的好处,外人可不知道,崔百信面前不承认便是,漠然道:“姐夫想说就说,我横竖是拿不出钱的。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费易平没想到崔锦绣这么不要脸,手指颤颤指着,半晌,拔足往外奔。
崔锦绣不认账,只好设法把崔梅蕊的嫁妆留下堵缺口了。
崔百信当日欢喜嫁女,崔梅蕊的嫁妆很是不少,快些赶回去,还能藏起来,崔家要拉走时,只说这些年用了。
崔梅蕊喝着避子药,究竟没有与费易平和离的打算,只是厌恶他至极,苏暖云和崔福到来,听说父亲让自己即时回家,跟费易平和离,整个人呆了。
“张姐姐,我没听错吧?”崔梅蕊不敢置信,抓住费张氏手,精神恍惚。
“没听错没听错,夫人先回去,嫁妆奴来清点就行。”费张氏喜得差点大笑。
若是崔梅蕊自己要和离,崔百信不同意,回娘家后,免不得受责受气,崔百信主动提出来的和离,崔梅蕊回娘家后的处境不需担心了。
“好。”崔梅蕊急急道,匆匆往外奔,回崔家,不等费易平回来写和离书了,横竖自有苏暖云和费张氏帮她办妥。
费易平出刺史府,迎面费祥敦狂奔了来,惶恐大叫:“家主,怎么办怎么办?”
崔梅蕊已回崔家,嫁妆清点完全部拉走了,崔福和苏暖云眼下在费府立等着,要费易平归还那五千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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