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明毓喝得比谁都多,醉成一瘫泥,摇都摇不醒。
“别叫了,天塌下来也等明日再说。”齐安不满,把齐平推出镜坊,关上大门,任齐平再喊,不开门了。
“我自己去叫。”齐姜氏气坏了,半夜里,让齐平备马车。
“家主日夜操劳那么辛苦,深夜里大动干戈的,是不是不太好。”齐平道,定定站着不肯动。
“你……你们……”齐姜氏喉间几乎喷血,手指颤颤指齐平,“你不听我的命?”
齐平叹气,还是不肯动,“夫人,家主委实不易,为齐家操碎了心,夫人体谅体谅她罢。”
齐姜氏怔怔,失声哭起来。
守寡半生,丈夫死了,大儿子死了,小儿子跟媳妇一条心对她的话置若罔闻,连齐安齐平都心向崔扶风,她在齐家算什么!
撕心裂肺的哭声,齐平听得心酸,却还是不动。
心中只觉齐姜氏安稳日子过久了,在无事生非,又不是什么急的不行的大事,非得大半夜扰得大家不得安宁。
新的一天阳光灿烂,日色晴好。
崔扶风醒来,推开窗户,看着窗外阳光,满身舒畅,飞快洗漱了,螺钿镜制出来了,下一步,就是扳倒孙奎挤垮费家镜坊了,出门,要找陶柏年商量。
齐安在外头等。
听说齐姜氏差齐平半夜里找自己,崔扶风自责不已,打马下山急回府。
齐姜氏哭了半宿,眼睛浮肿,眼眶发红,婢子服侍洗漱了,细细上了妆,还是难掩憔悴,坐榻上怔怔坐着,凄凄呆呆,万念俱灰。
“母亲。”崔扶风快步进门。
齐姜氏撩了一下眼皮,抿唇一语不发。
崔扶风歉然,行礼过,眉飞色舞喜气洋洋,告诉齐姜氏齐明毓制出螺钿镜,夸道:“毓郎好生了得,虽说少不了陶二郎指点之功,但也是他聪明用心,年纪轻轻的,沉得住气,受得了苦,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。”
齐姜氏大喜,小儿子以前就是爱玩乐活泼好动性情,正事一点不上心,不肯干也干不了,没想到如今这么能干了。
欢喜之后,又是一阵沉默。
小儿子的飞快成长跟她没半点关系,都是崔扶风在教导提点,她常常两三个月见不到小儿子一面。
小儿子跟媳妇叔嫂两个互相扶持,相依为命,她倒像个外人。
“暖云在我家地位超然,母亲的担心也有道理,我寻思着,过些日子,事儿少些了,便设宴,让我母亲认她为义女。”崔扶风道。
其实认义女也不合适,女儿始终要嫁出去的,认了女儿,苏暖云管理镜坊并没有比现在一个外人身份更好。
崔扶风故而没有当下就让董氏认女。
齐姜氏沉默,半晌问:“你不打算收回她手里权力了?”
“确是没办法,我阿耶这些日子精神更不好了,布庄现在全靠暖云。”崔扶风苦笑着点头。
“行,我知道了,你自忙去。”齐姜氏恹恹摆手。
她的尊严体面,其实都是儿子媳妇给的,他们愿意给她,她就能高高在上,他们不给,她什么都不是。
若是大儿子还在世,大儿子事母至孝,自己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境地。
大儿子到底还活着吗?
要不要让崔扶风抛下一切,先去崖州寻大儿子?
齐姜氏踌躇,犹豫难决。
还是再等等吧,九年过去了,不差一时半时,大儿子若真活着,也不至于因家里寻他迟了些便出事。
齐明睿将死没死,在生与死的边缘苦苦挣扎。
听说柳洛萱给崔扶风寄信,涣散的意识缓缓凝聚起来。
崔扶风接到镜背画图后,就知道自己还活着了,寄不寄信一样。
但是,镜背画图只是悄悄传递,寄信则不一样,明白相告。
风娘听说自己病危,定会来救自己。
他要见到她了。
他得活着,活下去,见崔扶风。
妻子对他不离不弃,作为男人,他得有担当,他得活下去,回家去,方不负妻子对他一片深情。
抱着这样坚强的信念,齐明睿硬生生撑着,先是勉强喝下水去,接着多少能吃进一些食物。
与此前无人理睬不同,柳洛萱把她从孟进那里得的好处都给了齐明睿。
对于流刑犯人来说极难得的米饭稀粥面饼,肉菜,还有不那么粗糙的棉布,御寒保暖的棉衣等等。
“多谢!然,睿无以回报。”齐明睿感激又歉疚。
“不要你回报,你只要活着,让我瞧瞧,人间真的还有至死不渝的爱情。”柳洛萱咬牙切齿骂,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齐明睿死去,想着要成全他夫妻,又满心不甘,狠狠一脚踹向床板。
齐明睿一头焦枯的头发越发乱了,蓬蓬乱发里,微微一笑,“你是好人。”
“我不要当什么好人。”柳洛萱嘶声痛哭,她只想做恶人,随心所欲,但是,她又坏得不够彻底。
按规矩,犯人自然没有卧床养病的权利,死也得死在劳作上。
柳洛萱在孟进身上使上百般手段,讨好谄媚。
孟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,只作不见。
柳洛萱对齐明睿毫不掩饰的情意,孟进一早便知,恼怒不悦,却也无奈。
家中有妻有儿,不可能给柳洛萱名份,得了她鲜嫩的身体没有回报,也知齐明睿对柳洛萱无意,勉强也能忍着。
柳洛萱为报复齐明睿委身孟进,没想到有朝一日,倒因为与孟进有不寻常关系,而得了诸多便利能照顾齐明睿。
王骁盼着齐明睿死了,他亲弟弟的秘密无人察觉,几次找柳洛萱谈话,柳洛萱只当耳边风。
齐明睿身体慢慢好转,饮食正常,能下地走了,虽则还是虚弱不已,命却留住了。
就在这时,朝廷突然派来一拔人,包括孟进马西永在内,所有管理流刑犯人的人全被换掉。
王家人的处境在长孙无忌被迫自缢死一落千丈,但换了监管之后的日子,才真的是置身人间地狱。
皮鞭随时随地落在身上,天不亮就被赶起来干活,三更天才能停下来,粗糙的面饼也不能尽得,热水没有了,吃不饱,只好挖野菜树根填肚子。
流放许多年,吃尽苦头的王家人也承受不住了。
女眷一个接一个倒下死去,接着是男人,世家大族,两百多人流放,到岭南时余百来人,到此时,只余二十来人,连王擎正是壮年之时,也捱不住死了。
齐明睿还活着,但一口气随时就要断了。
王骁很后悔,早知道,当年就听齐明睿的建议,剿流匪立功,争取脱身。
柳洛萱也很后悔。
王家嫡系的,如今只剩王骁和她,以及齐明睿这个表面上的王家嫡出幼子。
新任管营曹刚对他们三人尤其狠。
柳洛萱咬牙尝试用对孟进那套对曹刚,曹刚却不为所动。
长孙无忌死后,皇帝夺回辅政大臣手中权力,大权在握,帝后渐渐离心,武皇后专权弄威,皇帝也受其所制,念起王皇后的好处了,有意赦免王家人流放之刑起复王家人,武后怕王皇后娘家人重新得势,一面压着不让皇帝赦免王家人,一面差人来岭南,折磨王家人,要让王家人承受不住病死。
曹刚奉命而来,自然不可能为女色昏头。
蒋兴就在这时来到崖州。
没有直接找管营,蒋兴只是假装路人,在犯人劳作地周围打转,悄悄打量王家人,寻找齐明睿。
横亘脸上那道碜人的疤痕让蒋兴一时间没认出齐明睿,几日后,当他从柳洛萱口里听到书信里提到的王骏两字,惊得许久盯着齐明睿没言语。
那人不可能是齐明睿!
蒋兴死死盯着。
齐明睿摇摇晃晃,削薄的没有一点肉的身体,拿着镰刀,弯着腰割山草,许久没割下一把来。
柳洛萱在他低低哭泣,小声叫:“齐明睿,你坚持住,我给你妻子去信了,她会来救你的。”
这人真的是齐明睿!
这么虚弱,果然要死了,要弄死他太容易了。
蒋兴决定晚上潜进齐明睿屋子,掐死他。
夜深,蒋兴靠近茅屋,听到柳洛萱撕心裂肺的哭叫。
房门大敞,王家人床前沉默站着,管营曹刚一旁不耐烦喊:“死了就死了,哭什么哭。”
齐明睿死了,不用自己动手。
蒋兴大喜,虽说杀齐明睿看来不费力,能不动手更好,欢欢喜喜回湖州。
孙奎担心着,听得齐明睿真个死了,松口气之余,疑惑:“那么巧,你去了就死了?”
“他本来就是将死之人,拖着一口气等崔扶风去救他,没等到死了,也没什么稀奇。”蒋兴道。
孙奎一想也是,那封信里本来就说齐明睿捱不住要死了,拖了这许久已是意外了。
“属下走了这么久,崔扶风和陶柏年可还安生?”蒋兴关切问。
“别提了……”孙奎好心情尽消。
费易平已与崔梅蕊和离,因着崔锦绣不肯还二千五百金的事,他已经和费易平决裂,崔百信把肖氏赶出崔家,肖氏如今在刺史府里住着。
“居然变成这样。”蒋兴惊讶,迟疑了一下,道:“二千五百金也不是多大的事,夫人干嘛不拿出来。”
“吃进嘴里的肉哪有吐出来的。”孙奎与崔锦绣一样的贪心,不以为然。
“费易平还是有点用的,与他交好,把他推出来对付崔扶风和陶柏年,孙公便可以省很多事了。”蒋兴道。
“陶家镜坊和齐家镜坊的关系已今非昔比了。”孙奎得意笑,他支持崔锦绣不还钱,也是因为费易平已失了作用,“陶柏年前些日子被陶骏夺了管理陶家镜坊的权利,陶家镜坊如今是陶瑞铮在打理,陶瑞铮跟崔扶风可不像陶柏年和崔扶风那样亲密,不会帮着齐家镜坊。”
蒋兴大喜,连声叫好,“没能与陶家联手,齐家就势弱了,崔扶风一个人翻不起大浪…”
“正是。”孙奎摸下巴,志得意满。
蒋兴又奉承了几句,便告退。
孙奎进内堂,要把齐明睿死讯告诉崔锦绣,里头崔锦绣和肖氏在吵架,门口站了会儿,长叹口气又往外走。
崔锦绣和肖氏这些日子没一天不吵架。
崔锦绣嫌肖氏愚蠢,居然被崔扶风诈出真相去。
肖氏委屈,申辩自己只是想息事宁人,为的她好。
崔锦绣又嫌肖氏被崔百信赶出崔家时,积攒多年的梯己没带出来,肖氏也自心疼着,要崔锦绣去帮她讨要,崔锦绣却又嫌丢人,不肯。
母女俩每天吵个不停,孙奎被烦得不行。
好在陶柏年丢了陶家镜坊管理大权,崔扶风实力大弱,不至于内外交困。
没有与陶家联手,齐家力薄势弱,崔扶风自也清楚。
螺钿镜制出来了,大战即将打响,陶柏年还悠哉悠哉呆在齐家镜坊里教镜工们制螺钿镜,崔扶风憋了些时,十一月底,镜工们都学会制螺钿镜了,再也忍不住,问陶柏年:“你什么时候把你家镜坊拿回来?”
“随时,只要我想要。”陶柏年懒洋洋道。
这几日只是指点镜工制镜,自己没动手,一袭湖水蓝云锦束袖锦袍,头发整整齐齐扎起,外面套了个小银冠,猜测齐明睿没死后他就不穿白色了,说话行事也越来越不正经不着调,又复崔扶风初识时的那个模样。
“那你现在就去要回来。”崔扶风怒道。
“好。”陶柏年漫不经心应了一声,从台面上拿起他之前制的那面螺钿镜,走了出去,干净利落,陶家镜坊的管理大权,吃饭喝水一般寻常事。
崔扶风瞠目。
陶柏年拿着螺钿镜出门,马厩里牵了马,跃上马背。
纵马出了齐家镜后,陶柏年却不是去陶家镜坊,而是下山,回陶府。
陶骏园子里和姚氏饮酒作乐,姚氏新弄了花样,炭炉里搁一个铜釜,铜釜里倒汤水,把食物往汤水里搁,煮熟了直接夹出来,醮了酱料吃,味道极鲜美,冬日吃,滚烫的热气,更是惬意,陶骏吃得畅快,酒喝的也多,醉意上头,搂住姚氏,光天化日里就亲嘴儿。
服侍的下人很有眼色,看他俩个情难自禁模样,忙退下。
炉里热里氤氲,炉边活色生香。
陶骏亲过嘴儿就动手脚,正得趣,忽听一声“阿耶”,惊得急忙松开姚氏,抬眼看去,陶柏年杵在跟前,又羞又恼,脸色红红白白,骂道:“谁让你来的,滚。”
“孩儿这就滚。”陶柏年无波无澜应了句,却不抬脚,手里螺钿镜递出,“这是我新制的螺钿镜,堪称稀世珍品,本来想阿耶喜欢铜镜,拿给阿耶看看,阿耶不想看就算了。”
镜子递到陶骏眼皮底下了,又收回。
陶骏已看了个大致模样,虽没看清,也能感觉到美极,衣裳还散着,不拢了,冲上前,一把夺过铜镜,看一眼,眼睛瞪圆,痴痴怔怔,不敢置信,再看,眼珠子几乎粘到铜镜上,眼里光芒越来越盛,亮得几乎能灼伤人,尖声问:“这是你制出来的?”
“是的。”陶柏年撩撩眼皮,轻慢一笑。
“天啊,我陶家居然能制出这么美丽的铜镜!”陶骏喃喃仰天狂笑大叫:“精妙绝伦,举世无双,天下之间,谁家铜镜有我陶家镜美啊!”
“这是我制出来的,但是,是不是陶家镜难说,阿耶把镜坊给阿兄了,陶家镜当由阿兄带头制,我制的么……”陶柏年耸耸肩膀,“我不介意人家称齐家镜。”
“你……你是陶家儿子。”陶骏脸色由兴奋的红润换了青白,手指颤颤指陶柏年。
“陶家没当我儿子,不是么。”陶柏年嘻笑,伸手,陶骏手里螺钿镜被他夺了去,转身就走,步履如风,眨眼间,背影细细一点。
“你给我站住。”陶骏嘶声叫,追了过去,半百之人,速度快如闪电,一把抓住陶柏年拿着螺钿镜那只手。
“阿耶别拉我,我并不在意镜坊,有齐家镜坊容身给我一展制镜技艺,陶家镜坊我不在乎。”陶柏年笑嘻嘻道。
“逆子,你是陶家嫡子。”陶骏气呼呼叫,生恐陶柏年甩开自己,紧抓着他的手不松开。
姚氏眼睁睁看着陶柏年用一面铜镜就让陶骏失魂。
一直没接管过镜坊也罢了,接了,却又被撤了,儿子以后再与镜坊无缘了。
儿子痴爱铜镜,镜坊是他毕生所求。
“郎君!”姚氏叫,胡乱拢了拢衣裳,快步上前,“郎君,镜坊已交瑞铮打理,不能再交二郎了,朝令夕改,不妥当啊。”
陶骏愣住。
这是姚氏第一回明明白白,跟他为陶瑞铮索要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