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镜花月——程一诺
时间:2022-01-27 07:32:41

崔扶风深吸气,打手势,示意继续前行。
队伍继续前行。
沉寂的山林忽而震动,许许多多黑衣蒙面人跳了出来。
众人长吁口气。
崔扶风和陶柏年相视一眼,唇角扬起,眼里泪水滚滚。
蒙面人冲着几个箱子而去。
“保护宝镜!”
众人卖力大叫,使了浑身解数,打滚撕扯,路面沙土飞扬,路旁树木野草歪倒折断,从出事之地往前往后扩展。
不到一刻钟,现场一片狼籍,恍如经历过千军万马撕踏。
“怎么回事?”城门口相送尚未离去的人惊叫,奔过来察看。
黑衣蒙面人夺了箱子,飞快撤进山林,很快消失在云巢山里,送镜进镜的队伍散乱不堪,众人抱臂捂肚,或坐或躺,狼狈不堪,崔扶风披头散发,浑身泥沙,陶柏年锦袍撕破了,露着里头中衣摺裤,脸上还有几道血痕。
“有匪徒,抢走了献皇后的宝镜,快禀报刺史。”陶柏年大叫。
纷纷嚷嚷许多人过来报案,听说献武皇后的螺钿被被抢,孙奎大惊失色,急带了差役赶去现场。
护镜的百多人被吓坏了的神情,一人一个口供,有人说劫匪有万八千人很多,有人说是三五千人,也有人说是一两千人,孙奎逼问,都说当时害怕极了,没看清。
即便是说得最少的一两千人,也不是小事。
献皇后的铜镜都敢劫,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。
孙奎命蒋兴带差役云巢山里搜捕。
一连数日,一无所获。
那伙人像鱼儿游进大海,不见一丝踪迹。
湖州城人人惊惶,商铺再次关门,百姓也不敢上街了,一时间,里外寂静,恍如一座空城。
大家不是罢市,孙奎也无法逼商户开门。
“怎么办?”孙奎困兽一般。
“这么大件事,不能隐瞒,也瞒不下,只有上报了。”蒋兴小声道。
孙奎不愿上报,又问崔锦绣。
牵涉到献皇后的贡品被劫,崔锦绣也懵了,也主张上告,又让孙奎赶紧长安城里找关系,调离湖州。
“这个时候走,肯定不是往上升,而是降职,再等等。”孙奎不愿意。
崔锦绣也不愿意孙奎降职,没有坚持。
观察使监察辖下州郡,兵甲财赋民俗,却多是文人任命,并不是武将出使,江南道的观察使也是文人,太平无事时还好,遇战事便慌了,流匪出没非同小可,急急上报朝廷。
陶柏年的书信在观察使的折子到达长安之前,由陶慎卫快马加鞭,先一步到了袁公瑜手上。
信里,陶柏年客观地叙述了事件发生的经过。
信外,陶慎卫转述陶柏年的话,暗示,湖州的动乱可大可小,运用得当,就是大功一件。
朝堂激流暗涌,原先是皇帝和武皇后一条心,与关陇旧族较劲争权,眼下,关陇旧族零落,变成了帝后之间的权力之争。
把握着军权的武将都效忠皇帝,武皇后手上只有刚掘起的新贵,在军中没有威望。
武皇后一派,急需要军功巩固地位。
袁公瑜来回看了数次陶柏年的信,又仔细问话,定定看着陶慎卫面部,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。
是日,袁公瑜入宫求见武皇后。
又过一日,江南道观察使的折子抵达长安,朝堂上,朝臣听说湖州民乱,讨论纷纷,大唐尚武,朝臣没胆弱的,都提出派兵征伐。
袁公瑜越众而出,请求领兵,帝党大声嘲笑他不自量力,袁公瑜慷慨激昂,表示愿立军令状。
武皇后最后力排众议,授袁公瑜为左骁卫郎将之职,加领经略使,率军一万,前往湖州平叛。
来的是袁公瑜,事情成功了大半。
崔扶风和陶柏年大喜,四月十日,大军离湖州城尚有三百余里,两人快马疾驰,夜里,悄悄去见袁公瑜。
宽大的军帐,烛火闪烁。
崔扶风和陶柏年一齐下跪,无有隐瞒,如实告诉袁公瑜。
“你俩好在大的胆子,煽动民变发起叛乱,这是要族九诛的罪。”袁公瑜怒道。
崔扶风磕首赔罪。
陶柏年嘻嘻一笑:“军功哪有轻易得来的,不冒险怎么行。”
“军国大事岂能儿戏。”袁公瑜更怒,须发直立,骂了许久,话锋一转,低声问:“那些人都能听你的话,不会死拼到底?”
“他们不听我的。”陶柏年道。
袁公瑜蓦然变色。
“他们只听朝廷的。”陶柏年道。
袁公瑜脸色霎时阴转晴,瞪陶柏年:“你小子。”
“接下来怎么做,但凭袁公吩咐。”陶柏年收起嘻笑之色。
朝廷大军到达湖州,铁甲金戈,兵马旌旗,乌压压一望无际,令人胆寒。
原来不知躲哪里的匪徒,却是不怕朝廷军队般,又出现了,跟朝廷军队打了起来,一连打了好几仗,很是彪悍勇猛,与朝廷军队对阵,竟还不落下风。
四月底,又一次交锋,领头的土匪忽地叫停了自己这边的人,表示愿降服朝廷,又称落草为寇乃是孙奎逼迫不过无奈之举,递上万人状,历数孙奎罪证。
袁公瑜把那些土匪关起来,带兵直奔刺史府。
孙奎府衙中翘首盼着朝廷军队尽快消灭暴匪,自己能继续征收各种税赋,然后到长安送礼贿赂,升官发财,忽然军队到来,猝不及防被下了大牢。
崔锦绣官夫人的瘾还没过足呢,被一起下了大牢。
肖氏在刺史府里住着,也没能逃掉。
对刺史府查抄雷厉风行进行,小山似的铜钱,一箱一箱黄金,数不清的珍宝古玩,“不过一州刺史,居然敛了这么多财物!”袁公瑜啧啧称奇,大赞陶柏年妙计。
“还有江南道观察使,孙奎给了他不少好处。”陶柏年道。
捋下的人官越大,功劳越大。
袁公瑜也不带军队去金陵府,只使副将带了印信去请观察使过来,观察使到了湖州,直接被抓住下大牢。
崔锦绣大牢里头托狱卒给崔百信送信,求崔百信相救。
崔百信气恼中赶走肖氏,宣布与崔锦绣断绝父女关系,到底宠了肖氏二十几年,四个儿女中又最疼崔锦绣,过了这些日子,被伤透的心略略缓过劲来,接到求救口讯,犹豫了些时,想救人。
他自个儿没能耐救崔锦绣,找崔扶风。
崔扶风怎么可能救崔锦绣,这些年,她但凡弱一些,崔锦绣早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了,冷笑:“阿耶想救就救吧,不过,别拖着一家人一起死,与我母亲和离,跟我兄姐断绝关系,再去救。”
崔百信霎时怯了。
肖氏和崔锦绣最得他宠爱时,也未能抵过崔镇之这个崔家独子的分量,更不说当下。
没等来崔百信,崔锦绣恨骂不绝,脑筋转了转,让孙奎咬费易平跟崔百信,说横暴敛都是听了他俩的怂恿,得来的好处,费家崔家也分了一杯羹。
“这对咱们有什么好处?”孙奎不解。
“费家家底也不差,费易平获罪,就能查抄费家了,查抄的财物,顶多一半上报,剩下的都落个人腰包了,那袁公瑜得的好处多,说不定就能对咱们网开一面了。便是没有,咱们落到现在这境地,费易平也别想置身事外。至于我阿耶……”崔锦绣冷笑,她不得好儿,崔家也别想太平,崔家不太平,崔扶风也好不了。
说来说去,就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。
姻亲原本是世上骨肉之外最密切的关系,于崔扶风而言却是一本烂账,崔扶风也便没告诉袁公瑜,孙奎是自己妹夫,费易平曾是自己姐夫。
孙奎指证,袁公瑜当即下令到崔家拘拿人。
兵士过来拘人,崔百信吓得腿软面白,铺子关着门,苏暖云也在家中,急急使眼色,崔百信忙“晕”了过去,苏暖云哀求兵士容情,给崔府请大夫治一治,醒了再去衙门,一面派人急去报崔扶风。
崔扶风忙赶回家,崔百信醒了来,泪汪汪看崔扶风。
“女儿陪阿耶去,到了衙门,阿耶一直哭便行,女儿来说。”崔扶风悄声道。
崔百信忙不迭点头。
袁公瑜升堂,看到堂下站着崔扶风,怔了怔方问话。
崔扶风忙把崔家、费家、齐家和孙奎几家关系说明,又道:“民妇大姐已与费易平和离,民妇阿耶也于年前宣布与崔锦绣断绝父女关系,当日因孙奎是湖州刺史,请官断出籍不便,故而没有,但湖州城的人都知道我阿耶与崔锦绣父女恩断义绝,民妇阿耶奉公守法,绝没有参与盘剥商户一事,日前商户们关门罢市抗议孙奎横征暴敛,崔氏布庄也关门响应,湖州城所有商户皆可为崔家作证。”
袁公瑜召来湖州城商户询问。
此番设局,崔扶风和陶柏年就是领头人,崔扶风说的也是实情,商户们自然附和。
袁公瑜宣布孙奎指证不实,崔百信无罪,当堂释放。
出府衙大门,崔百信哇地一声大哭,边哭边大骂崔锦绣,至此,彻底绝了救肖氏与崔锦绣的念头。
崔扶风也自惊怕,暗暗庆幸,没想到当日设局想让崔百信看清罗氏和费易平真面貌,倒跟着暴露了肖氏和崔锦绣,崔百信伤心悲愤之余赶走肖氏和崔锦绣,倒免于被牵连。
崔百信双腿发软,站都站不住,崔扶风只好扶他回家。
府门口几个人影探头等着,董氏、苏暖云和崔梅蕊都在,迎上来,问得崔百信无事,苏暖云面上还是淡淡的,董氏却是哭起来,絮絮道:“幸好没事。”
“行啦,别哭了。”崔百信道,一向不喜董氏懦弱无能,此时大难之后,见她为自己担惊受怕,别是一番滋味,声气儿和软,拉起董氏手,轻轻摩挲。
董氏僵了一下,脸庞飞红,小声道:“风娘她们在一边呢。”
放在以往,崔百信定嫌她扫兴,扔了她的手转身去找肖氏罗氏,眼下无妾室可找,看看董氏,不解风情,木呐无趣,却是真心实意待他的,叹口气,手没松,牵起董氏,老夫老妻并肩往里走。
苏暖云低眉,只当没看见,崔扶风还有事儿要忙,转身就走。
“风娘。”崔梅蕊一把拉住她袖子,吞吞吐吐问:“听说费家出事了。”
“你想救费易平?”崔扶风皱眉。
“不是不是……”崔梅蕊连连摇头,半晌,方说出后面的话,“听说费家的人全被拘到衙门去了,不知张姐姐怎么样,风娘,你能不能帮我把她救出来。”
费祥敦是费易平的左膀右臂,费易平干的那些坏事都是费祥敦在执行,费张氏是费祥敦的妻子,要想费张氏无事,除非费家无事。
崔扶风不可能帮费家脱罪。
本来只针对孙奎,把费易平的生路也断了,意外的收获。
但是崔梅蕊在费家时,费张氏又着实对她很好。
崔扶风沉默。
“风娘。”崔梅蕊眼眶湿了,凄凄看崔扶风,“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了,可是张姐姐对我那么好,我不能见死不救。”
“我想想。”崔扶风最后道。
崔扶风思索了一夜,最后还是无法置之不理。
单独摘清费张氏办不到,不过,费张氏只是费家下奴,一般情况下,结案后,主子定罪服刑,下人便由官府发卖,那时可把费张氏买下来。
崔扶风决定找一找袁公瑜,看能不能求他在湖州就把费家的案子结了,她尽快把费张氏买下来。
大牢不是人呆的地方,在里头呆的时间长,费张氏未必能捱得住。
要找袁公瑜,少不得让陶柏年相陪,崔扶风到陶家镜坊,陶柏年却不在,陶慎卫说他去衙门了。
崔扶风赶去衙门,陶柏年恰从里头出来。
费祥敦死了!
孙奎横征暴敛一事,费易平没得好处,可是他帮孙奎出了不少贪赃敛财的主意,孙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,都交待了,费易平上堂后,为了摘清自己,把罪责都推给费祥敦,说自己一直镜坊里制镜,不过问杂事,外头不拘什么事都是费祥敦在办。
费祥敦不肯承认,道自己只是一个下奴,什么都听主子吩咐,主仆两个公堂上吵了起来。
回到牢房后,主仆两个关一处,费祥敦委屈不平,费易平则怪他不忠心,两人接着吵,费易平抓住费祥敦往墙上撞,费祥敦头破血流,差役过去制止,报了袁公瑜后才找了大夫过来救治,拖了许久,费祥敦失血过多,没气了。
袁公瑜想立功,却不想惹麻烦,费家也是湖州城制镜大家,声名不弱,找了陶柏年过来,询问他对费易平的处理意见。
陶柏年建议治费易平死罪。
费易平帮孙奎作了不少恶,杀死费祥敦又证据确凿,虽然费祥敦是费家家生子,律法上有主杖杀奴免罪的条例,但是在大牢中杀奴又另是一回事。
崔扶风没想到费祥敦居然进大牢不过一日便死了,费祥敦帮着费易平干了不少坏事,半点不同情,只是想起费张氏,不免喟叹。
“什么时候动身去崖州?”陶柏年看一眼,艰难移开视线,崔扶风映着阳光的眉眼生动蓬勃, 灼灼夺目,把他魂魄吸了去,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。
齐明睿没死,这辈子都没希望得到她了,当斩断不当的想法,然而爱如火苗,不时冒出来,翩翩起舞,想压也压不住。
“救了费张氏出来就动身。”崔扶风道,讲崔梅蕊所求。
“行,我们眼下就去找袁公,求他在湖州便把案子结了。”陶柏年没多问,崔扶风决定要救费张氏,自然有她的道理。
袁公瑜翌日便结了案,并判一人杀人罪不及全家,除费易平外,费家其他人都从大牢里放出来,家产也没查抄。
罗氏跟费家人一起被抓了,也一并放了。
甫出大牢,罗氏即花钱进大牢探望费易平。
费易平一身肥肉不见了,倒三角脸更加清晰,额头尖细,下巴平而硬,干枯的头发半遮着脸,一身污黄的囚衣,两三步见方的牢房里头来回不住转着。
得知自己是死罪,费易平绝望,死到临头,不反思自己作恶,只恨崔扶风和陶柏年,认为他俩跟自己图谋齐家镜坊一般图谋费家镜坊,绞尽脑汁想着,怎么才能不让费家镜坊落到崔扶风和陶柏年手里。
费家几代单传,无近支亲人,罗氏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,费易平看到罗氏,眼睛一亮,有了主意。
费易平要罗氏去击鼓求官断,道他要把费家家财全过户给罗氏。
罗氏自小贫苦无依,心中也巴不得得费家家财,自然依从。
袁公瑜征求陶柏年和崔扶风看法。
罗氏不过一个随波逐流的女人,费家镜坊穷途末路,落在她手里也不足为虑,崔扶风和陶柏年没反对。
袁公瑜便依费易平所请,官府作主,费家家财尽过户罗氏名下。
崔扶风随后找罗氏买费张氏,罗氏没刁难,很顺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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