费张氏与费祥敦夫妻一向恩爱,哭得肝肠寸断。
“他要听我的,早点赎身出来,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。”
崔梅蕊陪着哭,帮着她安葬了费祥敦,又把她往崔家带,想着她无儿无女,丈夫又死了,想让她以后就在崔家终老。
崔扶风已经思量过了,费张氏毕竟是费家家生子,在费家长大,与费家纠葛甚深,不想给费张氏进崔家,看在她对崔梅蕊掏心挖肺好,又曾救了自己的份上,也不亏待她,决定发还奴契为她脱了奴籍,买一个宅子和一个店面送给她,给她开一家崔氏布庄的分号。
有铺子傍身,费张氏下辈子虽不能大富,衣食却是无忧的。
崔梅蕊忐忑,费张氏却甚是愿意。
有崔扶风当齐家家主,苏暖云管理崔氏布庄的先例在,也不觉女人做生意不妥,只是宅子和店面不要崔家送,让崔家租给她,她付租金。
六月初三,袁公瑜代表朝廷赦免了“流匪”的罪责,全部释放,押着孙奎、蒋兴和江南道观察等犯人回长安。
崔锦绣和肖氏也在押解进京之列。
袁公瑜此次收服流匪,查惩贪官,功劳甚大,还没回到长安,嘉奖的圣旨先到了。
孙奎倒了,费易平死了,镜坊不怕暗箭,齐明毓不放心崔扶风,齐姜氏也不想媳妇和陶柏年孤男寡女相处,六月初四,崔扶风和齐明毓、陶柏年一行三人出了湖州城,前往崖州。
蒋兴以为齐明睿已死。
事实上,齐明睿没死。
蒋兴在周围徘徊,齐明睿认出蒋兴,一颗心沉到无底深渊。
湖州到崖州路遥千里,蒋兴自不是闲着无事过来游山玩水,齐明睿几乎瞬间推断出,柳洛萱寄出的信落到孙奎手里了。
蒋兴过来想干什么呢?
齐明睿想起杀人灭口的可能性。
犯人劳作地并不是封闭空间,防守也不严密,外人要偷偷潜进来易如反掌,茅草搭的住所一脚就能踹开,他重病缠身,虚弱无力,蒋兴要杀他,他完全反抗不了。
齐明睿思考跟曹刚坦白身份,谋求脱身的可能性,自己否定了。
曹刚只怕会当他想摆脱眼前困境编谎话,即便相信了,无亲无故,没有外部压力,也会怕惹麻烦上身而选择不为他主持公道。
几番思量后,万般无奈,齐明睿找柳洛萱。
“那封信,你妻子没收到,反招来了要杀你灭口的人?”柳洛萱惊叫。
齐明睿点头,缓缓说了自己的计划,“柳娘若不肯帮睿,睿绝无怨言。”
“我千辛万苦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,怎么可能看着你被人弄死。”柳洛萱破口大骂。
齐明睿低眉,扑簌的睫毛掩住怜悯与同情。
世家大族女儿,初时矜持骄傲含蓄婉转,渐渐地丢开面子,热烈直白,到如今,喜怒随心,粗言秽语张口即来,其中变化,令人扼叹。
当晚,柳洛萱大哭,让蒋兴以为齐明睿已死,王骁和曹刚面前也没说实话。
人都死了,一了百了,曹刚便没逼迫王家人赶紧下葬,齐明睿床上直挺挺尸体般躺着,柳洛萱守着他,又过了两日,确认蒋兴走了,齐明睿又“活”了过来。
王骁隐约觉得不对劲,心中怨柳洛萱养虎患,原先对齐明睿不闻不问,自那后,悄悄地,不动声色引曹刚毒打责骂齐明睿。
拖着残破的身体,每日干粗活重活,还要捱打挨骂,吃不饱饭,齐明睿死死捱着,靠着要活着回去见崔扶风的信念苦苦支撑。
三千多里地,崔扶风和齐明毓、陶柏年日夜兼程,二十日便跑完了,六月二十四日晚抵达崖州,在以前住过的客舍住下。
大堂中用膳,三个人都没说话。
一路往南,越来越沉重的情绪纠缠着他们。
齐明毓手里箸子戳着团油饭,没往嘴里扒。
“我去打探一下。”陶柏年先开口,打破了沉寂,起身,走到柜台前,跟掌柜唠嗑说闲话,不动声色打听。
崖州城不大,据崔扶风和齐明毓先前了解的情况,马西永当日经常到这家客舍喝酒,与掌柜很熟。
马西永献给崔扶风的那个极高明的制镜技巧,还有那些镜背画图,若真出自齐明睿,那么,他定与齐明睿有交集。
想找到齐明睿,马西永就是线索。
崔扶风视线落在陶柏年身上,似是在看他口若悬河与掌柜东拉西扯,然而眼神是空的,没有落到实处。
齐明毓低低问:“大嫂,你说,我阿兄还活着吗?”
“还活着的吧。”崔扶风道,声音轻飘飘几乎捉摸不住。
近乡情怯,离真相越近,越害怕。
齐明睿若活着,这么多年没往家里递过书讯,处境不知怎生的艰难。
隐约还害怕,齐明睿已移情别恋。
齐明毓忽地伸手,一把抓住崔扶风手,崔扶风回握,炎炎夏日,两人的手却坚硬冰冷,紧握在一起,许久也没有暖和过来。
陶柏年与掌柜聊了半个多时辰回来。
崔扶风与齐明毓松开手,一齐坐直身体,紧绷着脸,沉默看他。
“马西永乃是显庆元年六月前后到的崖州,监督废后王氏的族人服流刑的差拔。”陶柏年缓缓道。
显庆元年的上一年永徽六年十一月,齐明睿被孙奎押送长安城,若是从长安再到崖州,时间差不多能对上。
崔扶风身体轻颤,嘴唇哆嗦,许久没问出想问的话。
齐明毓与她一般无二,抖颤着,惨白的脸,默默看着陶柏年。
“马西永同来那一批官役,管营加上差拔等共四十来个人,我挨个问过了,其中没有疑似是齐大的人。”陶柏年接着道。
崔扶风神经质似抓住案面,身体抖得更厉害。
不在官役里头,那么……就是犯人了。
“据掌柜所讲,有一个曾经跟管营孟进来过崖州的犯人,倒是跟齐大对得上。”陶柏年低低道。
崔扶风身体抖如风中落叶,好半晌,颤声问:“掌柜怎么说?”
“掌柜说,那个人虽是面黄肌瘦粗布衣裤,然五官明俊,举止投足间,依稀有绝代风华,笑容和煦,令人不由自主心悦他,俯首臣服。”
齐家的案子没定罪,齐明睿怎么可能会成为犯人!
“不可能,阿兄不可能是犯人,也许只是普通百姓,马西永机缘巧合跟他相识。”齐明毓挣扎。
“这并非不可能,因为是犯人,不得自由,所以才没办法给家里去讯。”陶柏年沉声道,打破他的幻想。
崔扶风脑子里一团乱,痴愣愣不能言语。
“是与不是,咱们去看看便知,我跟掌柜打听到王家人服刑劳作的地点了,掌柜说,那个地方虽然不让外面的人进去,但是也不严密,假装经过,或者附近田地里溜达,也是可以的。”陶柏年道,起身,大步往外走。
崔扶风颤颤伸手,跟齐明毓两人互牵着手,软着腿跟着他后面挪动。
犯人劳作地离崖州城尚有二十几里,三人骑马赶去。
绵延的山岭,羊肠般小道,路两旁灌木丛野草,走许久也只遇见三五人。
犯人劳作地到了,近处,一排低矮的小屋,颜色暗淡的木板墙,茅草屋顶,经年狂风盘剥雨水侵扰,破败老旧,往远处望去,一望无际水田,收割了第一季稻要种第二季,田里泡着齐脚腕高的水,二十几个人弯腰举着锄头翻土,离得远看不清面目,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是清楚明白不过,二十几个人身边田垅上站着官差,官差手里握着皮鞭,皮鞭不时挥起,啪啪声响,皮鞭落下时,同时响着粗暴的喝骂声。
陶柏年把自己的马捆到道路里头树上,又过来牵走齐明毓和崔扶风的马进去拴。
“大嫂!”齐明毓颤抖着抓住崔扶风一只手,“我阿兄不会在那里面的,不会的。”
不会的,齐明睿温雅如玉君子,从不曾作恶,上天不可能如此待他。
崔扶风点头又摇头,心中也不知,相比齐明睿已死的消息,齐明睿居然是犯人,干着脏活重活,凄惨地活着,到底哪个更残忍。
陶柏年拴了马出来,低声道:“走,靠近过去一些瞧瞧。”
三人走上田埂,陶柏年走在最前面,崔扶风居中,齐明毓在最后面。
六月里,酷热难耐,锦衣华服三个人出现荒芜的野外,很是引人注目。
田里的官差停了打骂犯人,侧头看来,得了一时喘息的犯人也悄悄抬头,许多人望一眼即收回视线,低头继续干活,其中一人却猛地站直身体,满脸震惊。
崔扶风几乎在瞬间与那人对上视线,狰狞恐怖的伤疤,焦枯的脸皮,深深凹陷的眼窝,唯有一双眼光华流转,灼灼夺目光辉。
“睿郎!”嘶哑凄厉的叫喊被堵在喉间,陶柏年也看到那人了,在一瞬间转身,一把捂住崔扶风嘴巴。
崔扶风挣扎,两人落进田里,泥水喷溅。
“崔扶风,别冲动,冷静点。”陶柏年低喝。
崔扶风冷静不了,她要疯了,齐明睿真的还活着的狂喜,与齐明睿显而易见遭受了非人折磨的冲击,把她逼疯了。
“齐明毓,快帮忙,拉崔扶风走。”陶柏年低喊。
齐明毓心脏狂跳,往田里的人望去,这边的动静引起注意,许多人看来,其中没有齐明睿,齐明睿在崔扶风被陶柏年捂住嘴时,低头,弯腰,紧抓住手里锄头,继续翻扒田地,齐明毓什么都没找到,回头,咬牙,跟陶柏年一起,抓起崔扶风往回拉。
崔扶风不肯走。
泥水溅到头脸上,田垅塌了,水里田地一个个深坑。
跟齐明毓一道把崔扶风拉到拴马的林子里,陶柏年满脸泥水汗水,衣裳淋淋冷汗湿透。
“睿郎!”崔扶风哑声叫,还要往回冲。
“崔扶风,你若不想齐大死,就忍着。”陶柏年厉喝,狠狠抓住崔扶风肩膀摇晃。
“我忍不住,我忍不住。”崔扶风撕心裂肺哭,喘个不停。
“看到我阿兄了?”齐明毓迫切问。
“看到了。”陶柏年咬死死咬唇,想过齐明睿的情形很不好,没想到,是那么惨,那个翩然如玉风华绝代的男人,他不应该承受这样非人的折磨。
“阿兄!阿兄!”齐明毓喃喃失神,往外走。
“齐明毓。”陶柏年厉喝,“崔扶风疯了,你若再不冷静,就别想救齐明睿了。”
“冷静,冷静……”齐明毓念经似不住念,一只手抓住面前树干,死死抓着,竭力不让自己抬腿往外奔,掌心缓缓渗出血迹。
崔扶风不停哭,边哭边咳,五脏六腑都要咳了出来,肝肠寸断。
那样美好的人,他总是微微笑着,脉脉如水,温柔多情,他的嗓音清澈如流淌的山泉,婉转间又有丝绸抖动的质感,他白袍翩翩,玉簪束发,临风而立,雪色霜华,令人臣服喜爱,爱慕不过。眼下,他衣衫褴褛蓬头散发,干着粗重的农活,背后官差皮鞭加身喝骂□□,猪狗不如。
他的脸那么好看,修眉俊目,朗月星空,整个湖州无人能超越他,如今,长长一道伤疤横跨半边脸。
他的一双手那么漂亮,指节匀润,修长干净,那双手制出精致华美纤毫分明的华美铜镜,矜贵无比,如今却握着锄头,干着农活。
“陶柏年,你给我去找睿郎吧。”崔扶风嘶声哀求,往外冲。
“齐明睿看到你了,他不想跟你相认吗?但是他没有,他低头握锄头,继续干活。”陶柏年一字一字沉声道。
“啊!”崔扶风嘶叫,一双手狠狠打树干。
陶柏年没拉。
锥心裂骨的疼痛,崔扶风抱住树干,慢慢停了哭。
陶柏年说得对,不清楚什么情况,贸然与齐明睿相认,不说救出齐明睿,很可能还会要了齐明睿的命。
齐明睿在忍,那便是证明,他眼下不能和她们相认。
烈日如火,脚下泥水在日头暴晒下灼热滚烫,齐明睿机械地一下下举起锄头,落下,掘起一块地,再举起再掘起。
他能感受到崔扶风没有叫出来的被陶柏年捂在喉咙底下痛苦的嘶喊。
他的妻,她过来寻他了。
十年生死两茫茫。
她没变心,还在等着他。
三个人,一个是陶柏年,另一个就是他弟弟了。
看起来,家人安好。
齐明睿多么想冲出去,跟妻子弟弟抱头痛哭。
日夜盼着一家人团聚,一日一日希望落空,暗无天日中苦苦熬着,没想到,曙光突然从天而降,出现在眼前。
王骁这些日子在寻机觅隙要置他于死地,曹刚捉摸不透,不能暴露身份。
齐明睿死死忍着,不让自己抬头看去,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情绪泄露。
崔扶风嗓子沙哑,许久,收了泪,低声道:“睿郎为何成了犯人,真相如何,只有问他了。”
陶柏年点头,“先回客舍吧,越急越容易出差错,都冷静下来,慢慢想办法,看怎么跟齐明睿见面。”
“不回了,晚上就在这边野外露宿吧。”崔扶风眼里泪水忍不住又滑落,“我想离睿郎近点。”
天气太热,野外蚊虫密集,她们又是长途跋涉前来,休息不好,就扛不住了。
陶柏年张了张嘴,终是没反对。
篝火火焰在静夜里燃起,柴禾哔哔作晌,林子里不知名的动物悉悉索索爬行。
三人沉默坐着,思索怎么避过耳目与齐明睿见面。
王氏流放的族人二十多人,管营差拔三四十人,即便管理不严,要跟齐明睿见面走漏一点风声,也不容易。
夜深,四野静寂,忽然隐隐约约叫喊,三人走出林子,只见远处火光冲天,浓烟滚滚。
“是睿郎他们住的那屋子附近,睿郎会不会有危险?”崔扶风变色。
齐明毓也是脸色霎忽间惨白一片。
两人朝火光起处冲,陶柏年站着不动,凝眉看了片刻,低喊:“回来,别急。”
起火的地方看来不是茅屋,而是田垅边上的稻草垛。
“齐大极明敏,这把火说不定是他为了跟我们避人耳目见面烧的,我们悄悄靠过去,看看情况再随机应变。”陶柏年低声道。
官差犯人都在救火。
黑压压人群来回奔走,提水朝火堆泼去,暗夜里,即使有火光烘照,也看不清哪个是齐明睿。
齐明睿也没有特意抬头往外看。
崔扶风不错眼望着,许久,她发现其中有一人频繁拔头发,还是朝一个方向拔,茅屋那边。
陶柏年和齐明毓也发现了。
“那个人就是齐大。”
“阿兄想告诉我们什么?”
“是不是想让我们去屋里等他?”崔扶风道,看向那一排茅屋,一样的低矮破败,不知齐明睿住哪一间。
“过去看看。”陶柏年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