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镜花月——程一诺
时间:2022-01-27 07:32:41

当那人从来没出现过!
怎么可能?
没有那人,她就如她母亲一般,一生怯懦无能,弯着腰低着头活着。如她大姐,被她阿耶左右控制,一嫁一个将死病人,二嫁卑鄙小人,命如浮萍,凄凉一生。
“风娘。”齐明睿叫,抬头,寻找崔扶风嘴唇,迫切地吻了下去。
嘭一声沉闷的响,崔扶风把齐明睿从身上掀开,齐明睿仰面躺着,怔怔看她,崔扶风坐了起来,扭头看远处。
“我心里很乱,你先走吧,给我静一静。”她说。
齐明睿沉默地看着她,半晌,低声道:“好。”起身,抬步,很慢很慢走着。
崔扶风没有喊住他。
她知道自己得喊住他,跟他一起走。
他们已经成亲了,是夫妻,他知道她心头有别人,还努力想维持夫妻关系,他宽厚大度,温和体贴,纵容她,怜惜她,天下比他好的男人,再没有了。
就算陶柏年……陶柏年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包容她,惯着她。
陶柏年!
想着那个名字,那个人。
崔扶风怔了一下,左手不自觉抚上右手大约是齐明睿疤痕所在的位置。
齐明睿说,那是制镜时铜液溅上留下来的疤痕。
那人的疤痕,会不会也是制镜时铜液溅上落下的?
嫡子,有庶出兄弟,父亲有妾室且宠爱妾室。
这些,陶柏年完全符合。
性情尖锐,疏狂不羁,目下无人,我行我素。
陶柏年正是这样的性格。
“我疯了!”崔扶风甩头。
即便那疤痕真的是制镜时留下来的,湖州城制镜人家何其多,溅到铜液留下疤的,又不是只有陶柏年一个人有此可能。至于嫡出,父亲有妾室等,那更是许多制镜人家的普遍现象,有钱人家男人有妾室有庶子女很平常。
至于性格,小时那样大了未必还是,怎么就想到陶柏年身上。
而且,她跟陶柏年时常见面,陶柏年的手腕落在她眼里许多次,从没见过有伤疤。
崔扶风双手抱膝,把头深深埋进臂湾里。
悉索袍摆摩擦声音伴着小心翼翼的轻细脚步声传来,越来越近,到了跟前停下。
这个时候,这个地方,自是齐明睿去而复返。
“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,别逼我。”崔扶风闷声道,鼻腔里带了哽咽。
来人也没有离开,男人特有的阳刚气息逼近,来人蹲了下来,脸庞就在崔扶风头顶。
“崔扶风!”沉暗沙哑的声音,不是齐明睿。
崔扶风蓦地抬头,面前陶柏年刚硬的脸,胡须虬结,眼眶青黑,眼底血丝密布,灼灼看着她。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崔扶风擦了擦眼睛,飞快站起来。
“我到这边走走,没想到你跟齐明睿来了。”陶柏年低声道,视线挪开,有些结巴:“桃林人来人往的,实非忘情的好地方。”
当年自己跟齐明睿桃林中相见,他在一边看了个齐全,十多年后,还是如此。
崔扶风只恼手上没茶,这会儿有,定兜头泼去。
“我不是故意不出声偷看,你俩说了没一会儿话,就……”陶柏年脸庞微红,搓着手。
“别说了。”崔扶风恶声道,抬步走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后来怎么了?吵架了?”陶柏年抓住崔扶风袖子,又猛一下松开。
“是的,吵架了,你满意吗?”崔扶风咬牙切齿,恨恨瞪过去。
陶柏年眼里颓然一扫而光,灼灼夺目光亮。
崔扶风咬牙,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。
以前,她怪他总是让她忘了克制,忘了自己的身份,其实,从另一个方面也反映出,她在他面前无拘无束,肆意随性。
“为的什么吵架了?齐大性子那么好,怎么会吵起来?”陶柏年小声问。
崔扶风深吸口气,胸口憋闷,一团火灼烧。
深埋在心头的梦破灭,她不知自己该不该找那个人,也不知自己要怎么跟齐明睿走下去。
“你说对了,睿郎没有与妾室庶子女争斗的经验,他从来没教导过我。”崔扶风道,昂头看向空中。
“你那时候不是编话骗我?”陶柏年惊奇,嗓音拔高。
“我骗你做甚?”崔扶风抬手,狠狠折了一枝桃枝,空中凌厉抽去,桃花掉落,一阵粉红桃花雨,“我母亲怯懦无能,我姐姐软弱温顺,我这个崔家的异类,因得了人指点才是另一种性格,在我小时候,有个人指点我,教我怎么对付我阿耶和肖姨娘,怎么压制锦绣。”
“等等。”陶柏年蓦地打断崔扶风,圆瞪眼上下打量崔扶风,半晌,指不远处桃树,“大约在那个地方,那人跟你说,嫡庶有别,依世俗规矩,妾室应当尊敬正室,庶出的妹妹要被你这个嫡姐压着一头。母亲兄姐都不能依仗,就用世俗的规矩反抗你阿耶,多动脑子,想办法解决问题……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是那个人?”崔扶风痴了,陶柏年口里,当年情形再现,连口气都没改变。
“是啊,你当时大约六七岁,扎着双垂髻,粉色发带,绿衫儿,白色短裙。”陶柏年道。
崔扶风身体僵硬,脑子里空茫茫冰天雪地,木呆呆看着陶柏年,恍恍惚惚说:“我记得,你当时手腕上有个伤疤。”
“在这里。”陶柏年抬起右手腕,指着齐明睿伤疤相同的地方,“小时候学制镜时铜液溅到落下的,后来爱美,嫌有疤不好看,抹消疤膏去掉了。”
居然错了。
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相同的原因在相同的地方落下疤痕,他消掉了,齐明睿没消,因而,她误会了。
这一误会,就是半生坎坷,年华蹉跎。
“你为什么要消掉!”崔扶风尖叫,攥起手,狠狠一拳捶了过去。
陶柏年被打得直直退了两步,站住,满眼疑惑地看崔扶风。
崔扶风捂脸,失声痛哭。
“怎么了崔扶风?”陶柏年茫然问,忽地,身体一震,举起手腕看,怔怔道:“齐大在这个地方有个疤。”
崔扶风顾自哭,没理他。
“崔扶风。”陶柏年嗓子发颤,凑近,一把抓住崔扶风肩膀,凤眼闪闪发光,“你心里爱着的,一直是小时候的我,你以为齐大是我?”
是又如何?
她已嫁给齐明睿。
十年艰辛齐家妇,她已是齐家人,即便齐明睿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,她与齐家也是不可分割的一体。
崔扶风嘶声哭。
为自己错付的情意和无法逆转的人生。
陶柏年怔怔呆呆,齐明睿活着回来,他跟自己说,崔扶风夫妻团聚,生活美满,很好,自己得放下,别再有非分之想,然而,感情又哪是可以控制的,并不是不想去想就能不想的,十年,他对崔扶风的感情已经萌芽生根,根深叶茂,不是他想忘就能抹得一干二净的。
没想到,峰回路转,原来,崔扶风心中,爱的一直是他。
他跟崔扶风之间的阻碍,只有崔扶风跟齐明睿的夫妻名分。
“崔扶风,跟齐大和离,嫁给我,好吗?”陶柏年粗声道,猛一下把崔扶风按进怀里,急切地抚摸,粗重的喘息:“崔扶风,我喜欢你,我爱你爱得疯了,我没有你不行,既然你也爱我,那么,跟齐明睿和离吧,我们成亲。”
跟齐明睿和离。
怎么可能!
即便齐明睿不是她爱的那个人,他也是值得敬重的,何况他那么爱她,柔情缱绻体贴入微,她怎忍心伤他。
更不说齐明毓了,十年来患难以共,他就像她的亲生弟弟,她跟齐家人是亲人,心相连手牵手,关系打碎了,不堪承受的血肉模糊。
崔扶风猛一下推开陶柏年,用力之处,陶柏年直直退了数步。
粉色的花瓣与水绿色裙摆一起扬起,崔扶风狂奔。
齐家马车山门前停着,齐明睿马车里靠着厢壁闭眼坐,崔扶风冲过去,撩起裙摆飞快跳上去,钻进车厢,齐明睿睁眼,车帘勾起的瞬间,看到远处追着跑过来的陶柏年。
“回府。”崔扶风唤到,嗓子发颤,胸膛急剧起伏。
马车却没走,车夫叫:“陶二郎。”
齐明睿掀起车帘,望向马车外,“陶二,有事?”
陶柏年拦在马车前,看到齐明睿,怔了一下,眼角往一旁掠去,崔扶风垂睫,半眼不瞧他,陶柏年深吸口气,挤出一抹笑容:“无事,看见你家马车,过来瞧瞧你在不在,打声招呼。”
齐明睿轻颔首,陶柏年退到一侧,马车夫扯起马缰。
进城,马车外人声鼎沸,崔扶风脑袋更乱了,突如其来的真相像一声声炸雷,反反复复响着,炸得人精疲力竭。
马车府门前停下,齐明毓府门前站着,正红色锦袍,眉眼俊美,看到崔扶风和齐明睿,眼里灼灼夺目亮光,欢喜地叫:“阿兄,大嫂,你们回来啦。”
崔扶风怔神,不期然想起十年前,齐明毓替齐明睿迎亲,也是一件正红色锦袍,进府门时,身体簌簌发抖,她悄悄牵住他,他的眼睛跟此时一般,霎那间夺目亮光。
“大嫂,怎么啦?出行不愉快?”齐明毓问,疑惑地看着崔扶风。
崔扶风摇头,掩饰道:“你阿兄不在镜坊里,你怎么也不留镜坊里瞅着,偷懒么?”
“镜坊里如今平静的很,无甚可操心的。”齐明毓嘿嘿笑得有些傻气,挽起崔扶风胳膊往府里走。
齐明睿走在崔扶风另一侧,伸手牵住崔扶风手指。
微凉的玉石触碰般的感觉,崔扶风僵了一下,低头看去,视线里的手沉暗的黑褐色,手指骨节凸出,手背青筋鳞鳞,当年法华寺桃林里,他折了花枝朝她递过来,那只手白皙光滑,修长如玉琢,崔扶风心脏抽搐,没有抽回手。
进大门,迎面一个脸生的妇人从府里头走出来,到崔扶风三人跟前,停步行礼。
原来是绣庄的管事,齐姜氏喊了来的。
“齐大郎齐少夫人放心,绣线肯定用最好的,绣娘也挑最出色的,定让衣裳既好看,又不伤婴儿皮肤。”
裁绣小孩衣裳。
崔扶风一愣,有些不舒服,齐姜氏这么做,无形中给了她压力,下意识看齐明睿。
“母亲有点心急了,回头我说她。”齐明睿歉然。
“早晚要用,早点准备好。”齐明毓乐滋滋道。
崔扶风呛道:“你也不小了,什么时候成亲,给你的孩子准备也行。”
“大嫂,我突然想起镜坊里有事,我先走了。”齐明毓猛地松开崔扶风胳膊,蹦跳开,往外奔。
“越活越小了,没个大人样。”崔扶风轻嗔。
“都是你惯的。”齐明睿微笑。
崔扶风无言。
齐明睿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,放开,柔声道:“你回去歇着,我去找母亲谈谈,让她别急着做孩子衣裳。”
若没有那阴差阳错的十年,他们的孩子都能娴熟地制镜了。
崔扶风茫然,齐明睿走远了,还在原地怔怔站着。
齐家马车往城里去,陶柏年不由自主抬脚,跟着后头走,马车越来越远,渐渐地细小的影子也不见了,陶柏年还走着,进城后才清醒过来,站定,一时不知该往哪去。
镜坊发展势头良好,没什么可操心的。
沈氏这些日子又想给他张罗开订亲,他拒绝了,母子见了面,沈氏就不停说,念叨得他脑仁疼。
“陶二郎,要不要进来瞧瞧。”路旁铺子里的掌柜热情喊。
陶柏年看去,是一家脂粉铺,掌柜有些面熟,回想了一下,原来是当日陪崔扶风去京城帮齐家脱谋反罪回来后,雪沫和苏暖云过来给崔扶风买脂粉那一家,当时他恐吓掌柜,要把这家铺子买下来,后来还传出他冲冠一怒为红颜,买下这家脂粉铺子的谣言。
九年前的事,回想起来,好像就在昨日。
陶柏年笑了笑,道:“不看了,挑上好的,包一整套给我。”
“好咧!”掌柜大喜,就知陶家二郎出手大方,一整套,不小一笔买卖呐。
陶柏年提着大包袱,往崔氏布庄去。
崔氏布庄热闹非常,费易平死了,孙奎丢官,崔百信三个女婿两个出事,布庄在苏暖云打理下,却是不仅没受影响,生意反而更好了。
崔扶风当齐家家主尚有齐少夫人的身份,她更厉害了一层,什么都不是,就让布庄上下都服服贴贴。
陶柏年进门,苏暖云正陪客人说着话,看到他,让掌柜接待客人,浅笑着迎过来。
“我想给我母亲买胭石脂水粉,又不懂,你帮我瞧瞧这些可还好。”陶柏年把手里包袱递过去。
苏暖云接过,却不打开,打手势,把陶柏年往里头请。
上好的缂丝缝的坐垫,紫檀几案,墙边博山香炉香烟袅袅,花架上一盆逆季牡丹,与崔百信管事时相比,崔氏布庄由里及外透着奢丽华贵。
布庄的经营方向,显然跟以前有了不同,招待的大富大贵人家更多了,架子也得端起来。
陶柏年暗暗赞许,苏暖云是个通透的,对自己此来行,更笃定了。
“陶二郎请坐。”苏暖云坐了下去,也不煮茶,不看脂粉,浅浅笑:“陶二郎想说什么跟暖云直言无妨。”
陶柏年比湖州城城墙还厚的脸皮也微微发红,搓了搓手,干笑了一声:“你觉得,怎么才能让崔扶风跟齐大和离,改嫁于我。”
苏暖云眼皮颤了一下,微有意外,又不是很意外,摇头:“这不可能。”
“以前,我也觉得不可能,然而……”陶柏年低眉,脸庞更红了,几分羞涩,讲他跟崔扶风的渊源,“崔扶风误会了,原来她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我……”
苏暖云一双手缩进大袖里,轻攥了起来,沉默了些时道:“如此,那倒不是完全没可能了,不过二娘重情重义,只有齐大郎主动放手,她才会离开齐家。”
“怎么让齐大主动放手?”陶柏年急切问。
“我觉得,眼下陶二郎什么都不要做,顺其自然方是上策。”苏暖云缓缓道。
陶柏年呆了呆,苦涩一笑:“你说的有道理,动手段只会让崔扶风反感,把她对我的情分耗掉了。”被抽了骨头似,整个人蔫了,站起来,“我走了。”
苏暖云抓起包脂粉的包袱,嘴唇动了动,终是没说:“陶二郎你落下东西了。”
请教脂粉好坏,不过借口罢。
崔扶风烦躁难宁,一夜无眠,天明方迷迷糊糊睡过去,又被外头争执声吵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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