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来说去,就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。
齐姜氏大怒。
儿子不听话,皆因有了媳妇忘了娘,若是儿子与媳妇不是一条心,自己这个母亲说的话,他就重视了。
怎么让儿子和媳妇不一条心呢?
十年离别,患难见真情,想让儿子媳妇离心不容易。
齐姜氏思量了几日,想到一个办法。
给齐明睿纳妾。
没有一个女人能容忍丈夫纳妾,尤其崔扶风那样心高气傲的人。
妾室人选眼前就有——柳洛萱。
崔扶风连日陪柳洛萱城中各处走,买衣裳首饰,也看宅子。
柳洛萱性情着实矛盾,大家闺秀的高傲中夹着乡野村妇的粗鄙,买东西很挑剔,审美却又不甚行,她做世家贵女的日子毕竟已经过去十年,世间一切变化极大,以前受追捧的,眼下看来可能俗不可耐了。
她对崔扶风的感觉也很矛盾,既敬佩喜爱,又憎恨妒忌,一时跟崔扶风言笑晏晏,一时又语刀话枪。
崔扶风当家主那十年,什么人没接触过,浑不在意,柳洛萱笑语时,便和她多说几句,柳洛萱变脸时,便微微笑着,只作没看到没听到。
这日中午崔扶风陪柳洛萱从外头看宅子回来,走了半日有些累,回拂荫筑歇息,刚躺下,齐姜氏使人让来唤她。
“给睿郎纳柳娘为妾?”崔扶风几疑自己听错了。
“正是,她于睿郎有恩,帮她择婿她嫁,焉知嫁的就是良人,莫如纳她为妾,一来报恩,二来么……”齐姜氏略顿,视线在崔扶风肚子上睃了一下,“你一直没怀上孩子,也不知是不是不能生,多个人为齐家开枝散叶也是好的。”
她跟齐明睿一直没圆房,自然不可能有孩子,只是外头看着,她夫妻俩个重逢不到半年,暂时还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好在意的。
崔扶风脑子嗡嗡作响,齐姜氏并不是她母亲那种认为男□□妾成群合情合理之人,前不久,还怒冲冲要她制止她阿兄纳苏暖云作妾,忽然就提出为齐明睿纳妾,其中心思……崔扶风不敢猜,锥心挖肺难受。
她们不是一般婆媳,曾经在以为齐明睿已死的漫长的十年里,一起面对种种困难。
她大姐当时在娘家受委屈,她接到齐家来,齐姜氏半点不嫌烦,为她大姐添置首饰衣物,大方热情。她阿耶登门索要万金,齐姜氏毫不犹豫答应,费易平要借五千金,齐姜氏也二话不说应承,虽则有不当她自家人花钱讨好她娘家人之嫌,却也不能否认,齐姜氏宽容大度,重视她关心她,待她极好。
什么时候起,婆媳就走到这样的地步。
齐姜氏甚至想要为齐明睿纳妾,绝她夫妻恩爱。
崔扶风身体激颤,一双手抖个不停,许久方说出话来,“母亲问睿郎吧。”
“问他还用说吗,他必是反对的。”齐姜氏低哼,眼睛微眯,唇角往下压,“得你答应了再去劝他,这事才可能成。”
崔扶风涩涩笑,“母亲,我做不到。”起身往外走,不想再呆下去。
齐姜氏脸庞精赤,只觉尊严体面受到前所未有挑战,崔扶风出厅了,齐姜氏一掌拍在案面上,大喝:“站住。”
崔扶风停了下来,回转身,沉默地看着齐姜氏。
那双柳叶般的眼睛,圆融里带着芒刺儿,只是静静把人看着,就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齐姜氏急促地喘气,恼怒、憎厌、妒忌,种种情绪交织,半晌,大声道:“你不答应也得答应,我必是要给睿郎纳妾的。”
崔扶风怔住,眼眶渐渐红了。
这一刻真的肝肠寸断。
并不为有别的女人分享夫郎,而是为那逝去的,曾经婆媳患难与共互相扶持的感情。
当日拜堂之时,传来齐明睿死讯,她坚持拜堂,齐姜氏说,齐家可以退亲,还她自由身,当时退亲,她得自由,连望门寡都不需守,齐家却墙倒众人推落进泥地里。
曾经宽厚大度的婆婆,为什么把她视若眼中钉了。
因为日子太平了,便忘了那些苦难了吗?
“母亲若不喜欢扶风,让睿郎与我和离吧。”崔扶风喃喃道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齐姜氏发抖,半点不理解崔扶风的悲伤,只觉愤怒:“你用和离威胁我!”
“扶风没威胁母亲的意思。”崔扶风黯然,曾经外头面对明刀暗箭,跟费易平跟孙奎斗,都没这一刻那么累。
齐姜氏咬牙,来回走了些时,尖叫:“你就在这等着,我差人去唤睿郎回来,睿郎若同意纳妾,你不得反对。”
崔扶风木然回转,坐了下去。
齐明毓与齐明睿一起回来。
一般高挑的身材,一人眉目英挺俊逸,一人清雅矜贵,进厅,厅里的沉闷也为之淡了。
齐姜氏看崔扶风,崔扶风不语,齐姜氏只好自己提出,要齐明睿纳柳洛萱为妾。
齐明睿尚未言语,齐明毓大叫:“让阿兄纳妾?我没听错吧?”
“男人妻子之外可以娶几个妾室,这有什么稀奇的。”齐姜氏涨红了脸,狠瞪齐明毓。
“那是别人家,咱们齐家就没有这样的规矩。”齐明毓道。
“你懂什么。”齐姜氏拧眉,看齐明睿。
“我不可能同意,纳妾这种话,请母亲自今日起,永远不要提。”齐明睿沉声道,声音不高,坚定流露在每一个字间。
齐姜氏脸上赤红更甚,手指颤颤指齐明睿,“你连母亲的话都不听了?”
“母亲说的有道理,儿自然听,没道理,儿也不能胡乱听。”齐明睿道,无半分商榷余地。
“母亲你说这话,就不怕伤大嫂的心吗?”齐明毓说的更直白。
齐姜氏恍如被两个儿子左右开弓打耳光,怔怔站着,半晌,凄凄哭起来,“我怎么就养了你们两个不孝子,一个一个的忤逆不孝。”
“我跟阿兄忤逆不孝?母亲你也讲点道理,大嫂为咱们齐家受了多少苦,阿兄刚回来,你就要他纳妾,这话说出去,湖州城的人都要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了。”齐明毓变色。
齐姜氏失声痛哭。
崔扶风心中惨然,齐明毓启唇还要说,崔扶风一把打断他:“毓郎,少说两句,母亲是长辈。”
齐明毓闷闷合上嘴唇。
齐姜氏看儿子对崔扶风莫一不依从,更糟心,冲崔扶风啐了一口,骂道:“你不用装好人,睿郎毓郎来前,你还用和离威胁我,你眼里可没当我是长辈。”
齐明睿和齐明毓遽然变色,一齐看崔扶风。
崔扶风低眉不言语。
齐姜氏见把崔扶风堵得无话可说,暗暗得意,又道:“我知道你心中爱着陶二风流,朝三暮四,水性杨花……”
“母亲!”齐明睿齐明毓一齐断喝。
齐明睿揽住崔扶风,急促道:“母亲胡言乱语,你别放心上。”
齐明毓赤红了眼,高声道:“母亲说的什么话,大嫂为阿兄守寡十年,贞静自持,天地可表,母亲这样污蔑她,良心何在?”
齐姜氏冲口而出后,心中也自暗暗后悔,被齐明毓高声质问,霎时又恼了,嗓门也高了,尖声道:“我污蔑?数次去长安孤男寡女独处,法华寺禅房中一个房间呆了数月,还有什么事没做的?”想着儿子回来了,夫妻却没生嫌隙,显见的崔扶风处子之身尚在,于是道:“兴许没有鱼水之欢,不过是怕守寡之身,若是破了身子怀上孩子,不好瞒人耳目。”
“住口!”惊雷似的断喝,齐明睿齐明毓一齐叫。
齐明睿死死抱着崔扶风,眼眶通红看齐姜氏:“母亲说这等忘恩负义的话,将齐家置于何地,将孩儿颜面置于何地。”
齐明毓紧攥拳头,死死克制,哑声道:“我只问母亲,没有大嫂与陶二郎千里奔波上长安,齐家能得安然否?当日孙奎带人抓大嫂,大嫂若进大牢,齐家也保不住,禅房中囚徒一样度日方换来后来的太平,怎么反而是过错了?大嫂若有私心,就不会奔崖州救阿兄出来。陶家有什么比不上齐家的?陶二郎又有哪点比不上我阿兄?大嫂若真跟他有什么,就没有今日齐家合家团圆,家业兴盛的局面。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我是你们母亲,你们为个□□这样和我说话!”齐姜氏身体发抖,一行喘一行咳。
□□!
原来在齐姜氏心中,自己那么不堪。
崔扶风闭眼,这瞬间体会到生不如死的痛楚。
“风娘,咱们走。”齐明睿颤声道,搂紧崔扶风往门外走。
齐明毓跟着后头往外走。
“站住。”齐姜氏大喝,要疯了,周身的血直往脑门涌,心底有一个声音跟她说,给儿子走出去,往后,自己在家中就没立足之地了,守寡半生,丈夫死了,儿子再离心,无法接受,脑袋纷乱,厉声道:“齐明睿,你要还认我这个母亲,就给我休妻。”
一语出,自个儿愣住。
齐明毓和齐明睿如被定了身,直怔怔不能动。
崔扶风在齐明睿怀中抬头,怔怔看齐姜氏,哽咽喊:“母亲!”
齐姜氏目光闪了一下,不敢跟她对视。
“母亲身子若有不适,找个大夫瞧瞧。”齐明睿道,抱紧崔扶风接着往外走。
什么话,指自己说话行事失分寸吗?
齐姜氏原本有些胆怯心虚,瞬间又被激起怒火。
看来,儿子不可能纳妾了,要想用妾室让儿子媳妇离心不过白日过梦。两个儿子都向着崔扶风,今日撕破脸说话了,后来这府里,有媳妇在,自己这个婆婆就不要有脸面尊严。
脑子里瞬间转过许多想法,方才要齐明睿休妻只是冲动,这当儿,却觉得唯有逼儿子休妻,自己以后才得畅快。
“齐明睿,你给我一句话,你休不休妻?”齐姜氏高声问。
“不可能。”齐明睿无半丝迟疑答。
齐姜氏咬牙:“我今日把话放这里,这个家,有她没我,有我没她。”
齐明睿抬起的脚停下,回头。
崔扶风茫然看齐姜氏,不明白,怎么就走到这样的地步。
齐明毓张大嘴,失了声。
齐姜氏死死盯着齐明睿,寸步不让。
“母亲别逼我。”齐明睿沉沉道。
齐姜氏昂头,心中得意,再是爱妻子又如何,亲生的母与子是世上不可分割的关系,崔扶风无论怎么争,都争不过自己。
“母亲若是在家里觉得闷,可以到法华寺住些日子,吃斋念佛,心情会好些。”齐明睿缓缓道。
“齐明睿,你……你……”齐姜氏呆了,不信这样的话出自自己温雅如玉的儿子的嘴。
崔扶风整个人怔住。
湖州城无人不喜欢齐明睿,固然因他的绝代风华,更因他宽厚温和处处与人为善的性情。
这样的人,却被逼得说出那样不孝的话。
送亲生母亲到庵寺住!
世人会怎么看他。
崔扶风身体簌簌发抖,寒意从脚底漫起,侵进血脉里,不行,不能这样,回头看,齐姜氏脸色煞白,身体摇晃,随时会倒下去,这一倒下去,若有个好歹……崔扶风不敢想,惶恐中,低低道:“睿郎,我先回娘家住几日吧。”
“想回去住散散心也好,我陪你回去。”齐明睿微笑,拥着崔扶风的臂弯紧了紧,“走,咱们回拂荫筑收拾几件衣裳。”
崔扶风只想自己暂时离开,等齐姜氏怒火消了再回来,齐明睿陪她一起回去,齐姜氏岂不是更恼,侧头看去,齐姜氏果然更气,脸上一时白一时青,胸膛起伏,凌厉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射出一个洞来。
“大嫂,去吧。”齐明毓推了崔扶风一下。
崔扶风垂睫,沉默着跟齐明睿出了厅。
大厅到拂荫筑的路走过千百遍,又远又近,楼台亭阁交错,长廊□□曲折,卵石小径两旁鲜花盛开,花香随着微风暗送,阵阵袭来。
千百年制镜世家,一向母慈子孝,难得灾难过去,一家子团聚,花团锦簇阳光明媚,不该被毁掉。
拂荫筑在望。
崔扶风停下脚步,看着地面,低声道:“咱们不回了吧,我没事,你回去陪陪母亲。”
“风娘!”齐明睿嗓子有些哑,为崔扶风的大度,更加歉疚。
“去吧。”崔扶风推他,自个儿进拂荫筑。
齐明睿站了片刻,缓缓转身。
日落,夜色降临,厅里未点灯,昏朦不清。
齐姜氏尖声叫骂着,齐明毓愤怒地跟她对恃,齐明睿厅外默默站了些时,往理事房去。
“送柳娘走?”齐平不解,日间还寻买宅子,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。
“带上二万金,长安城或者陇西,地方随她挑,给她买处宅子,余下的钱给她留着度日。”齐明睿道。
齐平领命。
府里没二万金现钱,都拿外头放贷了,要去外头把钱收回来得跟齐姜氏说一声,拿着她的印鉴去要钱。
齐姜氏被齐明毓一句接一句质问,母亲的尊严荡然无存。
齐平进来,两人同时合上嘴唇。
听说齐明睿要送走柳洛萱,齐明毓吁出一口气,齐姜氏呆住。
齐平也只是知会齐姜氏一声,说完了,伸手要印鉴。
齐姜氏痴痴怔怔,不想给,儿子是家主,儿子决定的事,她也无权反对,僵着脸解腰间钱袋子,取了印鉴给齐平。
齐平拿了印鉴走了,齐明毓摇了摇头,也走了。
齐姜氏痴怔怔坐着,
雷厉风行,儿子一点不给自己留脸面。
这场婆媳争斗,崔扶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,就立于不败之地,倒衬得她像个小丑。
不行,得做点什么,不能就这么认栽。
芙蓉花罗帷高高垂下,十二扇曲屏静静立着,柳洛萱挑了挑灯芯,看着突地串起的火苗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崔扶风今日带她看的宅子甚是合意,她点头,齐家就会买下来,过不几日,就要搬离齐家了。
齐平通知柳洛萱,收拾一下,明日送她离开湖州。
柳洛萱怔了怔,心中嗤笑,原来崔扶风也不过嘴皮子大度,心中还是计较的,容不下自己。
走便走,只是走之前,想跟齐明睿道别。
齐平道:“家主说,他事情多,忙不过来,就不送柳娘了,柳娘有什么跟我说一样。”
连道别都不肯,当真决绝。
齐明睿就是这样,洁身自爱,对女人绝不拖泥带水,崖州时不是便认清了么?
柳洛萱把衣裳从柜子里都拿了出来,扔到床上,默默收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