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初六,一行人动身回湖州。
将养了几日,齐明睿气色好了许多,还是消瘦,脸上那道疤痕清晰可见,却已复了几分旧日风采,乌黑温润的眼眸,白袍如风,黑发飘扬,意韵幽长,水墨入画。
崔扶风到车马行雇了马车,车舆里铺着柔软的褥子,粉色并蒂莲刺绣套面,角落搁一个炭炉,炭火融融。
齐明睿看着马车,摇头,“我身子无碍,骑马也行的。”
“我想跟你一起坐马车里。”崔扶风软着嗓子,抱住齐明睿胳膊,把头歪靠到他肩膀上。
“好,随你。”齐明睿微微笑,牵起崔扶风手,托扶她上马车,崔扶风头上蓬松柔软倾髻,髻边一朵粉色绢花。绿色襦衫,臂间挽了水粉色披帛,桃红色长裙在地上拖曳,绵延一片夺目的旖旎风流,抬腿间,露出脚上精致的如意履,上了踏板后,回身拉齐明睿,然后,两人交握着手着进了车舆,厚重的帘子落下,遮蔽了晦暗的冬日里那抹春色。
陶柏年低头,沉默地拉起缰绳。
“回湖州后,我们家想很快就能传出喜讯。”齐明毓笑道。
陶柏年恍如被剥光了衣服,推到人前,一刀一刀凌迟。
齐明毓没有炫耀之色,只是在平淡地叙述事实,作为齐家人,他一向的姿态就是如此,崔扶风是齐家人,与陶柏年无关。
“是啊,恭喜你要当叔叔了。”陶柏年笑了笑,扯起缰绳,扬起马鞭,纵马冲了出去。
腊月二十七日,赶在除夕前,一行人回到湖州。
换了刺史,湖州城商铺都开门了,车水马龙,行人如织,热闹非常。
进城后,分道扬镳。
崔扶风和齐明睿齐明毓回齐家,陶柏年回陶家。
琼花玉树依旧,檐下、回廊挂着鲜艳的灯笼,冬日里,丝寒不见萧瑟寒冷,连当头照下的阳光也比外面的温暖。
陶柏年快步走,直奔沈氏上房。
沈氏坐在围屏榻上,地上几个婆子正在禀报,望一眼儿子,挥手,婆子走了出去。
“母亲。”陶柏年榻前跪了下去。
沈氏问:“齐明睿救出来了?”
陶柏年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你从此放下罢。”沈氏轻声道。
“母亲……”陶柏年嘶声哭起来,“我就迟了一步,我就迟了一步啊!”
“我的儿,一步就一生啊!”沈氏幽幽叹,摸着陶柏年的头,看向门外,眼神空茫。
开宗祠,拜祭先人,大宴宾客。
湖州城这一年新元,风光属于齐家。
大家喟叹,崔扶风守寡十年,终于苦尽甘来。
齐家镜工欣喜若狂。
董氏喜得尖叫,完全忘了顾忌。
崔百信想想三个女儿,孙奎的案子判了,死罪,崔锦绣和肖氏入内廷为奴,大女儿二嫁和离又回了娘家,暗叹还是二女儿有见识。
崔梅蕊欢喜崔扶风终身有靠,笑得合不拢嘴。
苏暖云望着陶府方向,幽幽叹息。
齐家家主之位交回齐明睿,镜坊由齐明睿打理。
换了家主的齐家镜坊与陶家的紧密合作一如崔扶风当家主之时,螺钿镜在市场上很受欢迎,定价甚高,为镜坊带来了极高的盈利。
镜坊赚钱多,镜工们的俸禄自然也提高了,大家欢天喜地,制镜热情高涨。
费家镜坊在罗氏手里苟延残喘如病入膏肓的老人,完全无法跟齐陶两家争锋。
崔扶风不再穿胡袍着长靴,每日大袖衫曳地长裙,鹅黄柳绿,榴花红梨花白,堆高鬓,戴金钗玉簪,插步摇贴花钿,家里调脂弄粉,街上逛逛,茶楼里听听曲子。
这才是女人过的日子嘛。
雪沫欢喜不已,加倍用心安排崔扶风的起居饮食,精致而讲究。
然而,崔扶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下去。
就像盛开的鲜花,花时过后凋零。
外表看来,她的皮肤更粉嫩了,脸庞红润。
然则,雪沫贴身服侍,又如何看不出来。
崔扶风败的是精神,像被抽了骨头失了支撑般,活着的只是血肉,思想已经死去。
什么都好好的,怎么会这样?
也许是之前打理镜坊忙忙碌碌,突然没事做了,太闲了。
雪沫惶恐,悄悄找齐明睿。
齐明睿找齐姜氏,让她把府里庶务交给崔扶风打理。
齐姜氏不愿意,在经历过被儿子、媳妇和下人架空,说话无人在意的日子,她想牢牢抓住什么,比如支配权力。
不想跟儿子生嫌隙,齐姜氏道:“你回来后我就想交给风娘了,只是风娘当会很快害喜,妇人怀孩子时很辛苦,到孩子落地,要忙的更多了,把庶务交给她,我怕她太累了。”
“母亲顾虑有道理,暂且不要了。”齐明睿没坚持。
孩子!
如果怀上孩子,也许一切就不同了。
从长安一路回湖州,到回湖州后,两人一直同房,同床共寝。
十多年渴望,三十岁,正当壮年,如狼似虎之时。
崔扶风没拒绝亲热。
齐明睿做不下去。
崔扶风没有沉溺没有情动,她在害怕,身体无声地抗拒。
他不想勉强她。
崔扶风这些年的苦,接管镜坊后,齐明睿更清晰地感受到了。
一个女人,不会制镜,对营商一无所知,却在最后让镜坊上下奉她为神明,唯她命是从。
她为他,为齐家付出太多了。
他心疼她,不想她有一丝一毫的委屈。
三月初三,齐明睿没有去镜坊,早上起床后,亲自给崔扶风穿衣裳,梳髻。
窗扇半开,春风穿堂入室,帷幔轻扬,风里一股春日花香。
齐明睿往崔扶风髻上插了一朵桃花,刚摘下来的,鲜艳粉嫩,映着腻白的粉面,灼灼生春。
崔扶风沉默看着面前镜台上双雁镜,镜坊里制出金银平脱镜,贴金银背镜,螺钿镜,每一种都比双雁镜精致,但她没换。
齐明睿弯腰,下巴抵到崔扶风肩膀上,柔声说:“风娘,法华寺桃花开得正艳,咱们今天一起去赏桃花,可好?”
“好!”崔扶风闭眼,头颈后仰,跟齐明睿更紧密地贴在一起,借以填补心头空虚。
她喜欢齐明睿,齐明睿是她的夫,她的天,她的神明。
崔扶风跟自己这么说。
在齐明睿回来前,在以为齐明睿已死时,她无数次拒绝陶柏年,她从不认为自己喜欢陶柏年。
但是在齐明睿回来后,她忽然发现,陶柏年不知何时,已在她脑子里生了根。
法华寺禅房中,陶柏年说:你有没有想过,你跟齐明睿其实不是一路人。齐明睿是水,你是火。齐明睿清雅自持,而你却爱憎热烈,齐明睿若是没死,你们不见得会幸福。
崔扶风当时不认同
她认为,齐明睿自持之余,也会不顾世俗规矩,去法华寺桃林守着等她。
而她,也会为他压下心中烈火,心如止水为他守寡。
但是齐明睿回来后,她深切地感受到,她和齐明睿性格差别太大了。
崖州初相见那晚,长安城脱困后,齐明睿曾短暂地失控,后来,便是温水清溪,春日暖阳,透澈沉静,和煦温暖。
他清雅矜贵,大家在他面前不敢高声,更不说发火,不由自主臣服,揣测他的意愿,按他的喜好行事。
崔扶风能在陶柏年面前拧眉,怒骂:“你放屁。”
在齐明睿面前,却万万说不出。
她们是夫妻,至亲至近,却隔着薄雾淡烟,她从不敢越雷池。
他是清茶,醇香淡淡。
但是她喜欢酒,浓烈灼热。
贪官除,百姓安居乐业,法华寺香火更盛,桃林里桃花开得更艳,一望无际,粉红的霞色晕染,花香扑鼻,清晨的空气清新甜软。
落英缤纷,阳光照在花枝上,跳荡着活泼的春意。
崔扶风看齐明睿,制镜人家因制镜时铜液经常溅到手上,祖传下来的除了高超的制镜技艺,还有独特的除疤膏,齐明睿脸上狰狞的疤痕在擦了除疤膏后,已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,一袭白色云锦小翻领胡袍,贴身顺服,玉树临风,洁白馥郁,姿仪丰美,一如当年相见。
齐明睿唇角吟笑看着崔扶风,眼前人水绿色裙衫,身姿绰约,衣袂随着晨风轻扬,跟十多年前重合。
齐明睿张臂,崔扶风歪过去,倚进他怀里。
“风娘,那年,也是三月初三,也是这里,你第一次见我,但是,我在那之前见过你……”清澈如水的嗓音,齐明睿在崔扶风耳边低低诉说。
一眼万年,他喜欢她刚强的性子,沉溺她的无双艳色。
这就是缘份吧。
崔扶风展眉一笑,牵起齐明睿右手,看着那块疤痕,“这个伤痕,为何一直没抹除疤膏?”
“第一次学制镜时铜液溅上弄的,当时,才三岁,疼的泪汪汪,父亲说,我太不小心了,我要提醒自己,便一直留着。”齐明睿笑。
“幸亏没抹。”崔扶风幽幽叹了口气,“你若抹了,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,我那些年,一直在找你。”
“找我?”齐明睿疑惑。
“是呀,找你,你把我忘了?你初次见我,不是画廊里,我初次见你,也不是那年三月三。”崔扶风道,看着远处,讲当时情形。
齐明睿沉默,许久,崔扶风讲完了,恍恍惚惚问:“所以,当时,你接我花枝,接受我求亲,是因为以为,我是那个人?”
“是啊!”崔扶风道,一双眼睛瞪圆,惊奇地反问:“不就是你吗?”
齐明睿眼前模糊,崔扶风眉眼又远又近,他痴迷她爱恋她,清楚明白,为的就是她这个人。而她在齐家遭难时嫁进齐家,挑起齐家重担,为他守寡十年,为的,却是另一个人。
“你当时才七岁,对他,不是爱吧?”齐明睿揣着奢望小心翼翼问。
“是爱。”崔扶风很肯定地说,“小的时候,我敬佩你,当你良师,慢慢的大了,我心里的你也跟着长大了,虽然我想像不出你长大后的样子,但是,你在我脑子里从没有淡下去的一日,当日若不是看到你手上的疤,我不会接受你的求亲,也不会接受任何一家求亲……”
她的声音格外绵软,声音里饱含的情意,却是热切而有力,从懵懵懂懂,到情愫渐生,到坚定地认准一人,日积月累,浓烈醇厚。
“找不到那个人,你就独身一辈子,终身不嫁。”齐明睿自语似问。
崔扶风点头,再次依偎进齐明睿怀里,轻叹:“但是我找到你了啊,睿郎。”
睿郎两字,叫得婉转缠绵。
齐明睿身体僵硬,忽然间,很想自己在十年前就已死去。
死了,就无需在此时接受那令人痛彻心扉,生不如死的真相——崔扶风从没爱过他!
自上而下的角度看去,崔扶风的睫毛很长,活泼地眨动着,鼻子弧度圆融而不失挺秀丰润红艳的嘴唇泛着水色。
她那么美,那么好,他爱极了她。
她却不爱他,从来没爱过他。
“我来过桃林很多次,都没再遇你,我以为此生失之交臂了。”崔扶风喃喃,她跟齐明睿天定的缘份,她不要再被陶柏年乱了心神,崔扶风勾住齐明睿脖子,仰头,闭着眼睛,嘴唇朝他凑近,“睿郎,这里真美,爱我。”
春风如丝,纷纷扬扬桃花空中飘飞。
崔扶风发髻肩膀上几片粉色花瓣,衬得她更美。
他渴望了十多年的女人,软软地依在他怀里,向他求欢。
把她压到地上,占有,从此,她就是他的。
那个秘密,只要他死守,她不会发现。
那个人,崔扶风寻了多年没找到,当不会再露面,就算出现了又如何,他跟崔扶风有夫妻之名,再有夫妻之实,再生下儿女,崔扶风就永远是他齐明睿的人。
夫妻恩爱缠绵,家业蒸蒸日上花团锦簇,那样的日子,想想就满心欢喜。
齐明睿抱住崔扶风,缓缓倒到地上,拉起她腰间裙子束带。
崔扶风柔顺地,轻抬腰,配合他动作。
宁静的桃林忽然尖锐一声咔,似是什么折断了,和缓的微风急促起来,吹过枝头,嘶嘶声如哀泣。
齐明睿停下动作,甩头,要把那恼人的声音抛开,那声音更清晰了,一下一下,像心脏破裂的声音,甜软的花香变得苦涩,脚下铺满桃花瓣的大地裂开,魍魉鬼魅从地底下冒出来,齐明睿拼命拍打,要把那些肮脏污秽的东西弄下去,但是太多了,压不住。
“睿郎!”
柔情漫溢的低叫。
齐明睿从癫狂绝望中回神,眼前桃花满地,水绿色的裙子在粉色花瓣上铺开,崔扶风闭着眼,睫毛扑簌,半启着唇,脆弱地等着他采撷。
齐明睿呼吸被掐住,胸臆间撕心裂肺的痛楚。
“睿郎!”崔扶风又叫,睫毛扑眨。
“风娘。”齐明睿沙哑地叫,虚弱无力,“假如我不是你七岁时遇到的那个人,你会如何?”
崔扶风睁眼,蓝天下,那双眼潋滟如水,“你就是他,他就是你啊。”
“我不是。”齐明睿艰难说。
“怎么可能,一模一样的伤疤,在同一个地方。”崔扶风猛地抓起齐明睿手,齐明睿失去支撑,直直趴到她身上。
崔扶风拉起齐明睿手,仔细看伤疤,“我不可能记错,就是这样的伤疤,就在这个地方。”
“但是,就是错了。”齐明睿闭眼,把头深深埋到崔扶风胸膛,声音沉闷遥远,“我确实不是那个人,风娘,我阿耶没有妾室,弟弟妹妹都是同母所出,我是嫡长子,从小,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为过,我想要什么,还没说出来,就有人送到我面前,我不需要争,我也不懂得争,更不说,跟父亲的妾室,跟父亲庶出的子女争,我教不了你那些。”
“不可能的,不可能弄错。”崔扶风喃喃失声。
但是,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,就是弄错了。
陶柏年说过:崔扶风,你要为齐明睿死守,我亦无话可说,何必编话搪塞我,不觉得这样掩人耳目着实可笑么。
陶柏年还说:齐明睿嫡长子,父亲无妾室无庶子女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,他哪来的与妾室与庶子女相争的经验教你。
那人当是嫡子,有庶出兄弟,父亲有妾室且宠爱妾室。
那人性情尖锐,疏狂不羁,目下无人,我行我素。齐明睿温和矜持,脉脉如水,一身洁白,端重雅正。
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,她为什么会误会!
崔扶风自问,脑子里狂风暴雨,雷霆闪电。
“风娘,虽然误会了,但是咱们已经成亲了,就当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,可以吗?”齐明睿问,祈求渴盼的颤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