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都在田垛那边救火,茅屋这边静悄悄的,三人一眼扫过,很快视线定在其中一间。
那间茅屋的柴板门上挂着一面铜镜。
推门进去,热气扑面,屋子矮而窄,后半夜了,热气还没消散,置身其中如在蒸笼上,简陋的床板,破旧的草席子,一个草编枕头,一床破棉絮凌乱地堆在床角。
齐明睿不可能不叠被子,这恐怕不是齐明睿的房间。
崔扶风失望,才要转身,注意到身边陶柏年定定看着那床破棉絮,注目看,身体一颤。
那床看起来凌乱散着的棉絮,摆着一个齐字。
“这是睿郎的房间。”崔扶风捂住嘴,竭力压下哭泣。
陶柏年视线从被子上收回,看向齐明毓,“齐二,我们走吧,外面躲起来望风,给你大哥大嫂说会儿话。”
齐明毓咬唇,眼里含泪,他也想跟阿兄说话,但是显然,环境不允许,留下的人多了,离开时容易暴露。
外面救火的喧哗声渐渐小点,又过了些时,三三两两的说话声传来,左右茅屋的门开了又关上。
崔扶风直直站着,脑袋清醒又迷糊,一时狂风暴雨,一时又空茫茫一片。
有脚步声来到门外,停顿了一下,房门缓缓推开。
还是以前那么高挑的身影,然而,瘦得如一枝竹竿,背光的脸只能看见模模糊糊轮廓,崔扶风只觉有无数尖刀在身上扎着,整个人疼得直不起腰。
房门关上,闭合了内外世界,房间漆黑一片。
人影朝崔扶风冲过来,崔扶风被狠狠揉进怀里,刚硬的骨头硌得她周身生疼,陌生的气息,混合着稻草泥水木灰味,呛入鼻子里,胸腔发闷。
“风娘,我想死你了。”齐明睿哑声叫,沉闷的压抑的叫声震荡着耳膜。
“我也想你。”崔扶风喃喃,克制不住,满眼的泪,源源不绝,很快湿了齐明睿胸前衣裳。
齐明睿急促地喘,揉摩崔扶风,从她头颈,到后背,猛一下松开她,捧起她的脸,嘴唇压了下去。
崔扶风脑子里不期然浮起陶柏年的脸,就在不久前,他拉着齐明毓离开,眼底绝望冰凉。
崔扶风身体僵硬,下意识地,侧头避开齐明睿吻上来的嘴唇。
黑暗里,齐明睿沉默地看着崔扶风,捧着崔扶风脸庞的手缓缓松开,无言的失望在空气中晕开,崔扶风心口一阵揪疼,急忙搂住他腰,仰头凑过去,齐明睿避开了,退后一步,嘶哑的嗓子歉然道:“我太急躁了。”
“没有,不是的……”崔扶风语无伦次,他是她的夫,他想对她做什么都是应当的,崔扶风又贴了上去。
齐明睿抱住她,温和地,下巴贴着她的头顶,“风娘,你真好。”
她好么?
崔扶风突如其来地感到害怕,抬头寻找齐明睿嘴唇,迫切地,想在夫妻名份之外,留下夫妻之实。
齐明睿避开了,微微笑,拉崔扶风床沿坐下,“咱们说话。”
入骨的温柔体贴,他不想她有半丝不适应。
崔扶风低垂头,哽咽难言。
广袤的原野陷进沉寂里,盛夏的夜里,蚊虫肆虐,陶柏年和齐明毓蹲在茅屋后不远的杂草丛里,蚊子在他们身旁嗡嗡叫,不时驻足,在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咬上一口。
陶柏年一动不动,齐明毓也没动,没有人拍打蚊子。
茅屋很静,没有一点声响传出来,但是里面的旖旎光景,似乎不难想像。
夫妻情深,久别重逢,自然是干柴烈火。
陶柏年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死死握着,指甲深扎进肉里。
齐明睿没死,崔扶风夫妻团聚,下半生再也不用孤苦无依了,很好。
只要她快活就好。
九年多的别离,许许多多的话要说。
依稀晨光从木板缝隙透进室内,天快大亮了,不走不行了。
齐明睿掀起床板,打开那个隐藏的暗门。
两人深深相望,崔扶风咬唇,强忍着不舍,从暗门钻了出去。
齐明毓和陶柏年听得动静起身,三人杂草丛里会合,猫着腰,小心翼翼离开。
火堆已经熄了,火堆旁站定,崔扶风深吸一口气,讲齐明睿的遭遇,道:“睿郎说,曹刚跟新来的差拔们行事狠辣,瞧着是要把王家人都弄死的架势,王骁想他死,王骏就安全了,他目前暴露身份只有死路一条,就算曹刚不怕麻烦,没想弄死他,王骁也不容他活着,会唤了其他王家人一起把他灭口,他建议,这边秘而不发,我跟毓郎进京上告,孙奎恰好在长安城中,只要撬开孙奎的嘴,铁证就有了。陶二郎留下来,照看他一二,在他有危险时,能设想相帮。”
崔扶风是齐明睿妻子,齐明毓是齐明睿弟弟,上告,他俩人的身份再合适没有了。
不过,留他独自一人照应……陶柏年轻笑了一声,齐明睿在湖州时,两人可没什么交情,齐明睿应当能猜到,他不远千里陪崔扶风前来崖州,为的什么,还能没有嫌隙地信任他,这一趟,走得值了。
君子如兰,一身洁白,高山仰止。
他一向看不起齐明睿,认为他的高洁风雅、无双气度是做给世人看的,看来,他错了。
齐明睿胸襟宽广无垠,他比不上。
“你们去吧,一路小心,到了长安城先找袁公瑜,皇帝圣旨王氏族人徙岭南,王家旧人却偷梁换柱李代桃僵,欺瞒圣躬,武皇后与废后王氏对立仇敌,对她来说为是彻底铲除王氏一党的好机会,好生利用,争取平安顺利把人救出来。这边无需担心,我会好生照看齐大。”陶柏年沉声道。
“有劳陶二郎照应睿郎,多谢!”崔扶风长揖到地。
陶柏年大模大样受了礼。
对于崔扶风来说,他始终是外人,受礼,能让她更安心,那他便受了。
往长安的路途,崔扶风没有昼夜兼程。
从湖州到崖州,紧接着奔赴长安,铁打的身体也承受不住。
这个时候,不能沉不住气。
只有人活着,才能有所作为,要救齐明睿,身体不能垮。
陶柏年换各种地方藏身,密切关注着犯人的一举一动,准备在齐明睿有危险时即刻设法帮助。
岭南的夏天比湖州城热,那种潮湿的热,雨水濒繁,暴雨过后,又是烈日。
这样的天气,什么不做光是站着便让人崩溃。
每呆多一日,对于齐明睿能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坚持下来,陶柏年就多一分敬佩。
齐明睿从不抬头张望,沉默着,丝毫看不出他正经历着激涛巨浪,脱身远离劳役生涯在望。
几日后,尽管犯人在劳作中不能说闲话,陶柏年还是看出来,柳洛萱对齐明睿不一般。
一丝窃喜涌上心头。
如果齐明睿与柳洛萱有染,崔扶风定不能容忍,自己就有机会了。
不过一闪念,很快,他拍了拍自己的头,苦涩一笑。
真卑鄙。
齐明睿不可能负崔扶风。
若真负了崔扶风,以他的机敏睿智,不会是眼前的困境。
崔扶风和齐明毓于七月二十五日到达长安,进京城后,先去找袁公瑜。
“居然还有这种事。”袁公瑜很意外,没有推托,让崔扶风和齐明毓去刑部上告,并许诺暗中使力。
孙奎被关在刑部大牢里,提审时承认当日齐明睿没有投太湖自绝,而是被人带走。
崔扶风以为,铁证如山,齐明睿当能顺利脱身,然而,案子却停滞不前。
袁公瑜悄悄告诉崔扶风,武皇后怀疑王家人在想方设法帮王骏换身份留得活命,武皇后恨极王家人,宁冤勿纵,不想赦免齐明睿。
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齐明睿苦苦挣扎,然后被折磨至死!
经历过很多苦难,虽没有战场上的残肢断臂鲜血喷薄,也是惊心动魄九死一生,以为最残酷的过去,实际上并没有,明晃晃的钢刀还在头上悬着,这一落下,飞溅的就是齐明睿的血肉。
崔扶风几乎发疯。
长安城的冬天比湖州冷了许多,才刚九月,扑面而来的秋风已挟了刺骨的冰冷。
万幸身边有齐明毓。
累时一杯水,一句安慰,疲倦不堪站不住要倒下时,齐明毓就伸了手出来扶住她。
二十一岁的他,再不是她刚嫁进齐家时的稚气少年,面对令人绝望的不平遭遇,甚至比她还镇定,沉着,审慎,刚毅,坚强,默默撑起一片天地。
九月十八,在几次求袁公瑜未果的焦灼煎熬里,崔扶风在混乱中忽然想到,有一个可以证明齐明睿身份的最简单的办法——制镜。
世家子弟王骏不会制镜,湖州城制镜世家齐家家主齐明睿,制镜技艺却是高超无比。
“对啊!”袁公瑜大喜,证实齐明睿身份,就能定王氏诸人抗旨不遵欺瞒皇帝的罪,又能帮崔扶风,当即进宫求见武皇后。
十一月二十八日,在被迫代王骏服了十年流刑后,齐明睿被押解到长安城。
进长安后,立即被带到工部的铜镜工坊里。
制镜模,镜范,浇铸铜镜,淬火、回火处理,打磨,娴熟的动作,专注沉静的眼神,一丝一毫的错乱都没有。
铜镜成,一轮新冰,寒月凉蝉,清亮莹润,光彩照人。
蔡池陈伦上次铜液锅倾倒事故中已被撤职,新任典事惊叹:“非幼年便学制镜,家学渊源,制不出如此精美的铜镜。”
王家人抗旨不遵,偷梁换柱罪证确凿。
武皇后下旨,齐明睿复本来身份,□□刑,令归家。
腊月初三,崔扶风和齐明毓,以及在齐明睿被押解进京时跟着赶到长安的陶柏年,在刑部大门前不错眼盯着。
北风呼啸,路面盘旋一圈后,腾空而起,直上云宵。
崔扶风不觉得冷,心头热乎乎的,灭顶的一个个灾难之后,终于等来了艳阳天。
里头的人迫切奔出来,外面的人飞扑过去。
兄弟夫妻三人抱头痛哭。
天崩地裂的快活伴着千刀万剐的疼痛,过往无尽的委屈和悲凄,在哭声里渐渐消逝。
许久,齐明睿松开崔扶风和齐明毓,看向一旁陶柏年,深深一揖。
“虚礼就不要了,来点实在的。”陶柏年嘻嘻一笑,托起齐明睿,摸下巴,“当年帮你齐家脱谋反之罪,我要了一年的红利,这回啊,亏得有我,你妻子弟弟才没莽撞行事顺利救了你出来,得要多少回报才行呢?”
他碎碎念着,很是苦恼样子。
“陶二于我齐家恩情比山高比海深,便是把齐家镜坊拱手献上,也是应当的。”齐明睿微微笑。
“不敢不敢,你妻子和弟弟会找我拼命的。”陶柏年大叫,望一眼崔扶风,飞快移开视线。
崔扶风敛睫,托扶齐明睿手肘,低声道:“咱们先去袁府道谢吧。”
清楚明白不过的事实,不怕落了对手圈套放了仇敌弟弟,又抓住敌人把柄,把仇敌党羽一网打尽,王氏全族赐死,朝中王氏故交又清洗掉一大片,武皇后心情甚好,袁公瑜从中出了力,也受了嘉奖,很是高兴。
崔扶风四人到来,袁公瑜很是勉励了一番,末了,看看陶柏年,又看齐明睿,眼神复杂,轻叹了口气。
齐明睿病体痊愈,只是身体还很虚弱,从岭南到长安后又是大牢中呆着,形容狼狈,几个人决定回客舍,拾掇一下,稍作休息再起程回湖州。
之前住过那间客舍的院子,精致洁净,崔扶风扶着齐明睿进了自己住的房间。
陶柏年背后看着,看崔扶风与齐明睿亲密地并肩,背影无比和谐,沉默着进了自己的房间,关上房门。
他母亲说:齐明睿还活着,回来后,崔扶风夫妻恩爱,你又算什么。
他什么都不是。
心中早有认知,也决定坦然接受,为什么心脏还会那么疼。
衣裳前几日便备下了,里主亵裤薄棉锦袍等一应俱全,清雅温和的白,一如他的主人。
崔扶风捡了一套出来,放到衣搭上。
婢子抬了热水进来,搁到屏风后,退出去时,顺手关上房门。
并不狭窄的房间猛然间变小了,精致的大床上锦被柔软地叠着,榴红丝绣幔帐轻扬,木桶水汽氤氲,空气潮热。
齐明睿走到木桶前。
崔扶风手足僵硬,喉咙干堵,走过去,抬手,手指搭上齐明睿身上粗布灰上衣领口,低低道:“睿郎,我服侍你。”
齐明睿低头看她,崔扶风敛着睫毛,扑簌簌抖着,十年时光,在他们之间划下深深的沟渠。
“风娘!”齐明睿低喊,托扶起她的脸,定定看着她,“咱们还是十年前的你我吗?”
崔扶风暗藏的不自在和抗拒被问得七零八落。
“当然是。”她说,语气坚定,一如十年里,一次次拒绝陶柏年。
“那就好。”齐明睿喉底幽幽一声叹。
身体忽然腾空,而后被压到床上,齐明睿不再是崔扶风认识的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清雅如玉的人,他像一匹狼,狂野残暴,凶猛有力,崔扶风脑子与身体脱离,像是看着别人,齐明睿仿佛酝酿了许久,无数次做过,铺天盖地的烈火,滚烫的温度,衣物一件一件落地,粗重的喘息震荡着耳膜,崔扶风眼里泪水突地倾泄,那应该是热的,齐明睿却像是被凉到了,猛一下僵住。
一上一下,视线接触,崔扶风在齐明睿火焰灼烧的眸子里瑟索了一下。
齐明睿撑着床板,抽离身体。
“睿郎!”崔扶风喃喃叫,勾住齐明睿脖子,不让他离开,迫切地迎上去,要证实什么。
齐明睿扒开她的手,起身的动作缓慢,却没迟疑。
“咱们的日子长着呢,不急,我去洗浴,你歇一歇。”他柔声说,轻抚崔扶风额角,一下一下,温软缠绵。
崔扶风紧绷的身体在这样的抚慰中渐渐放松,眼皮越来越沉,不久,闭上,进去香甜的梦乡。
齐明睿沉默看着,门窗紧闭,暗淡的光,眼前眉眼与记忆里柔媚圆融有了很大的不同,脸庞轮廓更清晰了,眉棱有些高,嘴唇紧抿,唇线刀刻一般,眉心微微皱着,齐明睿指尖轻轻推开摺皱。
“风娘,爱我让你那么痛苦吗?”
十年,他离开太久了。
陶柏年直直躺在床上,婢子轻轻走过,悉悉脚步声,除此之外,什么声音都没有,然而他的耳朵里,各种声音凌乱的声音和画面,齐明睿抱着崔扶风,纠缠拥吻,把她压在床上,滚了一圈又一圈,扯掉她身上衣服,她的皮肤在寒凉的空气里瑟索,肤色却是红的,她在他身下破碎呻-吟,那双柳叶眼妩媚迷离,荡漾着魅惑的水光。
陶柏年死死攥住自己头发,有那么一瞬间,他几乎要跃起来,冲进隔壁房间,将崔扶风拉出来,揉进自己怀里。
他们是夫妻,做什么都理所当然。
陶柏年对自己这样说,心脏疯狂而尖锐地痛楚。
好人当不得。
他在静寂里嘲笑自己,十年,漫长的时间,他有那么多机会占有崔扶风,却没做,他活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