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骏直到此时骤然间发现,爱妾和爱子并非不在镜坊,并非不想与陶柏年争镜坊,陶骏回头看姚氏,瞬息间脑子里千百念头转动。
儿子说他不介意人他制出的铜镜人称齐家镜,他一向率性随心我行我素,不把人言放在眼里,说得出做得到,陶家儿子制出的铜镜却变成齐家镜,陶家颜面何存?
陶家镜坊在次子手里,跟齐家镜坊好得成一家人,儿子丢了陶家镜坊后一头扎进齐家镜坊怀抱,痴恋崔扶风,崔扶风当着齐家家主,不便改嫁,说不定会坐产招夫,儿子行事无所顾忌,入赘齐家也不是不可能,果真那样,陶家的嫡子去给齐家当儿子,陶家也别在湖州城呆了。
齐明睿当家主后,陶家镜节节落败,交给陶柏年后方有所好转。崔扶风当家主这些年,齐家镜坊创新频出,陶家镜坊有陶柏年执掌,方有高招妙着,一个接一个新品,夺得湖州城制镜第一家后并保持住。
长子也许能力也不错,但是跟次子相比,显然差了一截,接管镜坊这些日子,并没什么作为。
手里螺钿镜华光瑞彩,耀眼夺目的光芒,陶骏看着镜子,眼神炽热,一颗心都是软的,柔情密布,不同于男欢女爱得到的极致快活,却一点不逊色。
陶骏在短短时间了,自己推翻了许多年以来要把镜坊交给陶瑞铮,把陶家家主之位传给陶瑞铮的打算。
男女之情,父子之情,都是真的,然而,敌不过铜镜,一个制镜世家的家主,眼里最看重的,始终是铜镜。
“同是陶家儿子,技高者得,柏年制镜之技更高,镜坊由他继承,并无不妥。”陶骏道。
再次抬脚,任姚氏叫喊,没有停留。
姚氏失神,半晌,哈哈大笑。
半生柔情蜜意相与,小心翼翼讨好,不如陶柏年递出的一面铜镜。
一直没接管过镜坊也罢了,接了,却又被撤了,以后便再与镜坊无缘了。
姚氏想到的,陶瑞铮自也明白,陶骏的话如尖刀,直直捅进他心脏,装了许多年无争,这当儿,无法再装,不想放弃,只能尽力一争,垂死挣扎。
“阿耶,我也很喜欢铜镜,假以时日,我也能制出精妙绝伦的铜镜。”
“你打理酒楼就是,镜坊还是柏年管理更好。”陶骏已拿定主意,对陶瑞铮眼底的绝望视而不见,眼睛紧盯着陶柏年手里螺钿镜,絮絮道:“柏年,镜坊给你了,赶紧带镜工们制螺钿镜,你手里这一面,就给我罢。”
“行吧。”陶柏年浑不当回事应下,手里螺钿镜朝陶骏抛去,陶骏惊叫:“别扔,小心砸了。”接住,小心翼翼检查,珍爱地察看。
陶瑞铮脸色惨白,怔怔站着。
陶柏年越过他,大步往镜坊里走,如以前很多次相争的情形,不费吹灰之力拿了他企求而不可得的东西。
“二郎,你回来啦。”
镜工们欢喜的叫声远远传来。
陶柏年“嗯”了一声,语气平静道:“螺钿镜制出来了,我教你们。”
“就知道二郎肯定能制出来。”欢天动地叫声,呼啦啦走动声,震天的动静,不久沉寂,大家进了工房,不说话,专注学制镜。
第131章 重逢
陶家镜坊回到陶柏年手里,扳倒孙奎、挤垮费家镜坊两事提上日程。
崔扶风和陶柏年手里孙奎贪赃枉法的证据很足,只要有官员过问,秉公执法,孙奎就难逃律法制裁。
崔扶风和陶柏年以往的设想都是到长安城,借袁公瑜这条线献镜给武皇后,求武皇后亲自过问,下旨查办孙奎,上一回长安之行遭史沛淳算计,是否去长安,两人不得不慎之又慎。
“到江南道观察使处上告如何?”崔扶风道。
“观察使是现管,证据确凿,没有可掩盖的余地,表面上看是可以的。”陶柏年道。
道理如此,然则,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,官官相护的事屡有发生,他们与孙奎以往虽是敌对状态,但没有撕开脸,也还不是进去你死我活之地。出告,就是撕破脸了,成事还好,若不成事,孙奎定会不顾一切,连像样的借口都不找了,直接仗着刺史之势,把他们下大牢。
成败干系重大,不得不慎之又慎。
齐明毓偏向于去长安上告,他提出由他和陶柏年去长安。
史沛淳与崔扶风有过节,跟陶柏年没有正面冲突过,这么安排,看起来也可行。
然而,齐姜氏坚决不同意齐明毓去长安。
她怕齐明毓出事。
事情陷进僵局,新元将到,孙阔和李用先后传了消息出来,打碎了崔扶风想找观察使出告的想法。
孙奎给江南道观察使送了三万两金子的节敬,观察使留下了。
显然,孙奎对湖州城商户横征暴敛的行径,观察使清楚,而且默许了。
这是一个跟孙奎一般立身不正的官员,不可能为他们伸张正义。
到观察使处出告的打算落空,只剩下到长安上告之途了。
齐姜氏不肯给齐明毓去长安,崔扶风打算还是自己跟陶柏年去长安,齐明毓又不同意,怕崔扶风出事。
“我自己去,带上齐安跟陶慎卫。”陶柏年道。
齐家跟孙奎的矛盾陶家完全可以置身事外,不必淌这趟浑水的,什么都靠陶柏年,忒难为情,且,受恩深处,无以回报,如何能行。
齐明毓和崔扶风都觉不妥。
扳倒孙奎的打算陷入僵局,对费家镜的围剿,倒是顺利的很。
螺钿镜暂时没推上市场,崔扶风和陶柏年联合,以两家镜坊当家人的名义,给各镜行下了通告,让镜商选择,要卖齐家镜陶家镜就不卖费家镜,做决定后,跟齐陶两家签契约。
崔梅蕊和费易平和离的消息,不需特意宣扬也传了开去,镜商们都察觉到,此番齐陶两家非把费家镜坊逼倒闭不罢休了。
单独齐家或陶家,大家还要考虑一下,两家联手,费家与之相比没有任何分量可言,镜商衡量轻重后,陆陆续续找齐陶两家签契约,短短时间里,已有超过一半的镜行确定只卖齐家镜和陶家镜。
费易平如落水狗,走投无路。
若只是一般情况的和离,还可以舍了脸求崔梅蕊复合,与罗氏偷情觊觎崔家家财被崔百信逮个正着,再怎么作小伏低,崔百信也不可能给崔梅蕊跟他复合。
铜镜没有销路,制了镜出来也没用,费家镜坊关门了,费易平每日呆家中喝酒,借酒消愁。
费祥敦也想不出解救费家镜坊的办法,唯有陪着喝酒。
“活该。”费张氏暗暗骂,思量赎身离开费家。
罗氏那日从崔家出来,又回了费家。费易平没赶她,也不敢赶。罗氏的烂赌鬼父亲前两年死了,家里房子早就被烂赌鬼父亲卖了,无处容身,便是没死,罗氏也不可能回自己家,从小在费家长大,除了费家也没别的去处,被逼急了,把他做的那些勾当公开,他就没脸见人了。
罗氏回费府次日就跟费张氏索要理家大权,抓过权力后,挤兑费张氏,吹毛求疵,寻事生非,她眼下只有费家一条退路,唯有抓紧权力,才能觉得安心。
费张氏自服侍崔梅蕊,渐渐看不惯费易平的肮脏手段,也不耻罗氏的不知廉耻,在罗氏手底下又受气,更不想在费家呆下去了。
这晚,费张氏跟费祥敦提起自己的打算。
“赎身离开费家?”费祥敦惊呆了。
他们是费家家生子,而且,他帮着费易平干了那么坏事,费易平怎么可能给他夫妻离开。
“你要是答应,我来想办法。”费张氏道。
费祥敦不愿意,在费家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,离开费家,什么都不是。
“不走,你就帮着家主一直作恶?”费张氏着恼。
“咱们是费家家生子,自然生是费家人,死是费家鬼。”费祥敦死活不同意。
费张氏又气又急,却又无法。
总不能抛下费祥敦自己赎身离开吧。
这一年的冬天注定不平静,腊月底,商户们无法承受孙奎强压头上的苛捐杂税,关店罢市,要求孙奎承诺年后不再征收各种名堂的税收。
苏暖云把崔家布庄也关了。
“不知要罢市多久,别人都关门,咱们开门,生意更好,不然,还是开门罢。”百百信心疼关门少赚钱。
“不成。”苏暖云坚决反对。
杨起昌等没被征税的商号也跟着关门了。
铺户关闭,整个湖州城冷冷清清,繁华不再。
“这帮刁民。”孙奎大骂,有些惊怕,数一数,此次强征有十万金之数了,打算收手。
“十万金算什么。”崔锦绣不屑,举例:“费易平暗算我二姐,给史沛淳一送就三万金,这只是害一个商户,要谋官,十倍的钱还少,至少百倍。”
“百倍,把湖州城地皮剥了都没有那么多。”孙奎惊乍,嘴里叫嚷,脑袋却活了,不想罢手了。
“不过一帮手无寸铁的商户,要把他们制住还不简单,打听下谁带头闹的事,抓几个关进大牢里,杀鸡儆猴,其他人就不敢作乱了,一些小虾米,不足为惧。”崔锦绣胸有成竹道。
“但是杨起昌那些没被征收的大户也跟着关门了。”孙奎有些担忧。
“枪打出头鸟,没瞧见我家的布庄也关门了吗,这时谁家不关门,就是跟其他人作对,还不让人记恨上了,那么多商户,一人一口口水就能把人淹死了,不关不行。再说了,唇亡齿寒,一样是商户,今日你没征收他们的,焉知明日不会收完别人的就收他们的,他们自然得跟着关门。只要其他商户开门,他们就跟着开门了,无需在意。”
正月里,衙门差役四处出动,抓人的抓人,恐吓的恐吓,没几日,元宵不到,各商号就都开门了,杨起昌等几家大户,包括崔氏布庄在内,也都跟着开门了。
孙奎得意不已,大赞崔锦绣看得透,吩咐蒋兴,各种税照收,一个铜钱不减。
带头罢市的人被关进大牢后迟迟没能放出来,商户们不敢再闹事,然而,沉重的税赋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,正月底,不甘被压迫的商户开始了没有组织的零散暴动,先是有人半夜里砸刺史府衙门,接着又有人翻上围墙往衙门里头倒粪水,最后甚至有人伪装衙门差役,暴打到湖州城做买卖的外地人破坏刺史府名声。
孙奎派了差役到处抓人,没抓住现行,大家不停叫冤,被抓的人的家人在衙门前哭喊呼冤,湖州城一团乱。
这样混乱的形势下,外地商人到湖州来的锐减,作为铜镜产地,湖州城的制镜人家手上都压了大量铜镜没能卖出去。
齐家陶家也没能例外。
二月二十日,崔扶风正欲找陶柏年商量对策,陶柏年来了。
“我想到一个扳倒孙奎的办法了,咱们不去长安,也不找观察使上告,而是让长安来使彻查。”
陶柏年的计划是:齐陶两家大张旗鼓摆出要到长安城给武皇后献螺钿镜的架式,组百来人队伍上京献镜,湖州城的商户们派各家青壮年伪装成劫匪,在献镜队伍刚出湖州城时,抢走螺钿镜。
“这么做,事情闹的太大了,一个不慎,便会被定上谋反之罪,能行吗?”崔扶风有些担心。
“不闹大,孙奎跟观察使就会压下去,便不能引起朝廷的重视,孙奎再这么倒行逆施干下去,大家都无路可走。”陶柏年道。
很冒险,但若成功,则以后便可高枕无忧。
崔扶风最后还是同意了。
他们没有别的选择。
湖州的商户也没有别的选择。
陶柏年找商户们提出自己的计划,没有人犹豫,大家很利落地同意了,并且按陶柏年提议,签下万人攻守同盟书。
齐陶两家在归林居门前搭赏镜台,办赏镜会,把两家精制的六面螺钿镜摆在上面,供所有人鉴赏。
齐家的三面螺钿镜都是鲜明的黑白对衬颜色,水墨入镜,如诗如画,如梦似幻。
陶家的那三面极尽华美绚丽,灿烂夺目,光彩照人。
寻常人为那几面铜镜的精美倾倒,赞叹连连。
制镜人家欣赏美好的铜镜之余,更折服于其中高超的制镜技艺,大家流连赏镜台上,恨不能把眼珠子粘在那几面铜镜上。
一个制镜人对精美铜镜的喜爱,非要形容,那便是想占有最爱的美人的感觉吧,疯狂的欲念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的。
费易平去看了一次,失魂落魄,回来后,埋头镜坊里试着学制。
以陶柏年之能,还得拜师学点螺制作,他直接试制螺钿镜,又哪能行,连怎么入门都没弄懂。
齐陶两家合办赏镜会,关系之亲密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出来,孙奎和崔锦绣都甚是闹心。
欲要使人传播崔扶风和陶柏年有染谣言,赏镜会上露面的是齐明毓和陶柏年,两人言笑晏晏亲热的很,陶石跟在后面,一时给陶柏年递水,一时给齐明毓打扇,都分不清他到底是谁的小厮,可想而知,传出这样的谣言齐陶两家也不会在意。
两家不在意,造谣也没用。
敌人铁板一块,孙奎无奈,崔锦绣面对这种情形也无计可施,脾气更加暴躁,每日不是和肖氏争吵,就是寻趁孙奎不是。
孙奎只好躲着她,一会儿班房一会儿书房,忙得不得了样子。
螺钿铜镜在湖州城引起海啸般的震荡,接着漫延到湖州附近州郡,而后更大范围地传开。
许多外地人听说后,顶着对湖州动乱的畏惧赶了来,各地镜商闻讯更不用说了,纷拥而来。
半个月过去,眼看着声势造得差不多了,崔扶风和陶柏年放出要进京献镜的消息,择定在三月初八启程。
三月初八,是日春风绵绵,风中柳絮如雪飘飞,万里无云,阳光和煦。
巳时初刻,献镜队伍在万众瞩目中出了湖州城。
百来人的队伍,前头彩旗招展,接着鼓乐,后面十二个汉子两两一对,抬着六个描金缚银光彩梨花木箱子,里头是那六面铜镜,最后面,崔扶风和陶柏年骑在马上紧随。
出城数里,来到云巢山脚下。
背后城门口,还有百姓和镜商站着没走,遥遥相送。
按计划,这时“劫匪”要出来了。
众人事先都知道的,吹鼓手的气息有些乱,举旗的脚步软了,抬箱子的身体微微发抖。
崔扶风身体紧绷,手里缰绳松了紧,紧了又松。
成败在此一举,是否能顺利,关系着不仅齐家陶家,还有湖州城许多商家。
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她跟陶柏年身上,若是败了……崔扶风不敢想像,若是败了,会是怎么样的万劫不复境地。
山林里静悄悄里,山风吹过,枝头树叶簌簌。
队伍前行着,走出数十步,几百步。
再走下去,离湖州城越来越远,没有城门口那些送行的人作见证,影响就不够大了。
走在最前头举旗的齐家镜工,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崔扶风。
“继续走。”陶柏年沉声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