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起身掐灭了安神香,凑近金兽炉鼻子嗅了嗅,果然与自己点燃前的味道不一样。
学下毒使毒的人,首先要精通药理,诸味香料也属药材旁支,所以她有着敏锐的嗅觉。
华胥香,味淡,微辛,闻者多梦魇。
《百香引》是她曾在无极门做弟子时翻阅过的一本书,那本书书页泛黄,破旧不堪,师叔祖说是孤本,里面记载了世间之奇香。里面有许多香的配料已经失传了,比如这味“华胥香”。
看来一切都答案只能在哪个叫做“鸿雁阁”的地方找到了。
江上月复又睡下,翻来覆去,头脑异常的清醒。直到第二日雄鸡报晓天将明时,她起身穿戴整齐出了昭雪楼。近日来,她脚力出奇的好,可以说是身轻如燕健步如飞,一百步的路程她几十步就能走到。倒像是练过轻功似的……
鸿雁阁门外萧索,长满了长草,一个粗衣老仆妇正蹲在草丛里不停地锄草。凌霄花攀着阁楼外的墙壁,肆意生长,有些叶片已经爬到了围墙里面。
老仆妇听到脚步声,佝偻着身子站起,循声远远望着她。江上月微微吃惊,眼前的老妇身形虽老迈,耳力却极好。
“老身等候姑娘多时,随我进来吧。”老仆妇放下手中的锄头,手放在粗布衣服上擦了擦,露出一个枯槁的笑容。
朱红色的大门年久失修,剥落出许多斑驳痕迹,与周遭整洁有序的景象格格不入。“嘎吱”一声,大门摇摇晃晃地被老妇推开,江上月跟在她身后。
“乐然公主还睡着,老身先带你吃些早点。”
江上月来时忘了吃东西,此刻肚腹内空落落的,经老仆妇一说,也饿了。虽然心中有千般疑惑,但还是忍住了,应了声好。
庭院外支着一口锅,底下柴火烧得正旺,热气腾腾的清水白粥在锅里翻滚,老妇用木制勺子舀了舀,米已经煮的稀烂。她慢悠悠地从矮桌上抄起一只碗,盛了一碗清油油的米粥。
江上月闻到清香的米粥,胃口大增,肚子也叫了起来。
待她喝完米粥,肚子饱了,老仆妇坐到她对面,开口说道:“老身想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“请讲。”她倒要看看这位老婆婆玩得什么把戏。
“我们主仆二人是南朝人。”说完这句,老仆妇用黑乎乎的铁钳拨灭了火丛,佝偻着杵着拐杖掩上了幽深庭院外破败的朱红色大门,复又站在江上月身侧。
朝阳出来打了个照面,躲进了云层里。天有些阴了,四周静悄悄的,夏蝉偶尔懒洋洋地叫一两声。江上月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,瞥了一眼老婆婆道:“您站着说话我看怪累的,坐下说吧。”
看到老仆妇颤颤巍巍的样子,站着也才同她坐着时一般高,江上月生怕她话还未说到一半,人身体就受不住倒下了。
“多谢。”老仆妇恭敬地坐在了江上月的旁边,伸着脑袋往屋内探了探,继续开口道:“我的主人,是当年南朝的大长帝姬,陛下最宠爱的妹妹……”
江上月打断了她:“陛下?哪个陛下?”
“先南朝的开文皇帝江逝,昔年南北朝大战,南朝败,都城破,开文皇帝与懿德王后一起殉国。”老仆妇低着头,沧桑地诉说着早已被人们淡忘的南朝旧事。
“打得过就打,打不过就跑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帝后二人何必认死理儿呢?”
老仆妇愕然抬头看了一眼说话姑娘,嘴角微动,没有说什么。江上月话一出口,心觉说错了,因此捂住嘴尴尬一笑。
“既是南朝大长帝姬,有福不享,又为何远嫁到此处来受苦?”江上月环视四周破败的景象,摇了摇头,她此前见识过北朝的王宫,从前南朝的王宫想必也差不到哪去,不论如何,对比这样简陋破败的庭院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她实在想不通为何那个疯女人好端端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,唯一的答案就是,她疯了。
老仆妇哀伤地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,半晌没说出话来。
“因为爱。”
江上月循声回头看去,看到一个女人坐在一把小小竹椅上,手撑着头,恨恨地盯着阴沉的天空。不知何时,哪个疯女人已经醒了,悄无声息地坐在自己身后。虽然女人的发髻还是很乱,但至少衣着端庄,看起来比那日在校场上见到时清醒许多。安静时,身上倒有七八分贵族的气质。
“大长帝姬,喝些热粥吧,不然你的胃又要受不住了。”
老仆妇替说话的女人端来一碗温热的白粥,用勺子喂她喝下,被称为大长帝姬的女人伸出双手接过粥碗,微微笑道:“奶娘你坐下,我自己来吧。”
老仆妇重新回到竹椅上坐下,垂首不再说话。
她喝了一小口粥,缓缓开口道:“南朝有祖制,皇室无子,帝姬可即位。可我头上偏偏有个皇兄,偏偏对我宠爱有加。哪年我十七岁,同阿月如今这般大,风华正茂,心高气傲,凡事都要与兄长争个高下,博取父皇的关注,不甘困在宫墙内只做个小女儿,而我父皇临终前把皇位传给了兄长,我大失所望,一气之下从了军,南朝女子可以从军,皇兄也奈何不了我。那时候南北两朝刚刚开通互市,并未交恶,因此我有幸结识了段将军……”
第27章 华胥香(二)
这个女人称呼自己“阿月”?自己几时跟她这般熟络了?
她口中的段将军想必就是段寻的父亲段韫,江上月听得出神,见她说到此处时,用手绞着一条黯淡无光的长辫子,头埋的很低,露出一副小女儿的姿态,停顿了一会儿,继续说道:“早就听闻他骁勇善战,名气很大,因此我想会一会她,杀杀他的威风。你肯定要笑了,我一介女流,如何在拳脚上比得过男人?我们南朝皇室的女子也个个学习武功,我从小便想成为父皇那样的一国之君,因此从小就逼自己勤学苦练。南朝的男儿们,没几个是我的对手,因此我也向段将军下战书。谁知第一次他竟然故意让我,我很不服气,就三天两头去他们军营外守着他喊他的名字,后来他实在没法子,才答应与我真刀真枪比试一二,不下十招,他一剑削断了我的发冠,我的头发散了,他也见到了我披头散发的模样……”
“从哪以后,我便日夜盼望见到他,可是他早就娶妻生子,夫妻情深,恩爱美满。我多次示好,让他休掉原配夫人娶我为妻,他很生气斥责我胡闹。于是我恳求皇兄将我许给段将军,哪怕是通过北朝武帝向段将军施压逼他休妻娶我……可是皇兄也骂我糊涂,就是不肯帮我……”
江上月心道:这个女人简直比强盗还强盗,哪有正常女人会逼迫良家男人抛家弃子休妻的?你皇兄要是答应你才是真糊涂。
江上月努努嘴:“那你还不是如愿以偿嫁给了段将军。”
“不错。我与皇兄决裂,溜出皇宫来北朝京都将军府找段将军,既然他不肯为了我休妻,那我委身他做小也行。”说到此处,她的睫毛颤了颤,眼泪连珠死滚落,声音沙哑,“我堂堂南朝尊贵显赫的公主,为了他鬼迷心窍,孤身一人不远千里嫁过来,让皇兄为我蒙羞,与我断绝了来往,只有皇嫂总给我写信关心我劝我。可是段将军啊……段将军他不爱我,我为他抛弃了一切,甚至换不回他的一次垂怜……他说,‘乐然,段某永远敬你,但绝不会爱你。此生我只爱我的夫人一个。你若觉得委屈,随时可以离开将军府。’我说,‘既然你讨厌我,我偏要留下!你甩不掉我的。我会天天出现在你面前,恶心死你。’”
她极端的性格和做法导致他与段长将军的关系越来越差,可是错误已经铸成,无法挽回。
“后来呢?你就一直住这里?没回去过?”江上月自然指的是回南朝,言下之意是说既然人家不爱你,你就及时抽身跟皇兄认个错,继续当个逍遥快活的什么帝姬呀!比在将军府受气强多了。
“而后南北朝战端既起,段将军奉命亲征,后来他战死,那是我来将军府的第四年。我原本打算随他一起去了,但是傅姚抢先了我一步。”那张脸了无生气,声音抖的厉害,咬牙切齿道:“你们下地狱恩爱,那我呢?我怎么办?!我偏要好好活着。我不想下地狱还要看你们继续在我面前恩爱。我要等你们都轮回了。我再下去,我们生生世世,永不复见!”
傅姚是段将军的正房夫人,段寻母亲的名字。
“这须臾数年,光阴清减人消瘦。到头来终归是一场空……”说到后面,音调陡然变高,竟是唱了起来,江上月自幼在南边生活,听出那是南边的小调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哀伤。
“她在妆台轻轻瞄着眉,胭脂红唇惊艳了谁?庭院深深,偏逢着个薄幸郎君……而今细思量,向南来,故人长绝,故园空余恨呀恨悠悠呀……”她继续唱着,语调凄凉婉转。
一个国破家亡之人,早就该去死了,是什么支撑的她活到现在?她已经疯疯癫癫与世隔绝十年了啊……
当年她得知段将军的死讯,快马加鞭,千里疾驰到南方战场,亲自迎回了段将军的灵柩,她那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,满脑子都是段将军,殊不知自己的家国已经摇摇欲坠,即将走到末路……
方才还端坐在竹椅上的女人,忽猛地跳起来,足尖轻轻一点,跃到到旁边的槐树上折了一根长长的树枝,当成一把长剑,在树梢枝丫间跳跃,长袖子与树枝一起挥舞着,空气中树枝破空的响声像是不协调的伴奏。
江上月心道不妙,这女人又疯了。
一直缄默不语的老仆妇这时开口道,接过话道:“自从段将军故逝,帝姬就疯掉了,病情时好时坏,她今天说了太多的话,要疯好一阵子了,姑娘也乏了,先回去吧,今日就说到这里吧。你明日来,等大长帝姬清醒了,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。”
这主仆二人用华胥香将自己引过来,就为了告诉自己这些陈旧到发霉的故事?但想到这二人一个疯一个老,又住在如此偏僻萧索的庭院,闲来无事故意消遣她也未尝可知。
江上月前脚刚踏出院门,忽然树上的人悄无声息落到她身后,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提到树上,江上月还未落脚站稳,又被她从树顶重重地推了下去,然而江上月却在慌乱之中鬼使神差的使出了轻功。
此情此景,与梦里发生的一切如出一辙。原来真是这个怪女人在梦里教自己武功!
然而江上月来不及多想,疯女人紧随她后,也从树顶飘落下来,粗暴地扯开江上月左肩的衣服。不知是从她肩上看到了什么,疯女人的喉咙发出尖锐的笑声,江上月听的毛骨悚然。江上月来不及躲避,只觉左肩微凉,忙拉上被扯下的衣服。
“你做什么?放开我!”江上月斥责道。
“哈哈,果真是哪个孩子,是月……”疯女人喃喃道。
月什么?
疯女人还没说完,四个黑衣人从从庭院围墙四面凌空而来,疯女人的双眼露出两点寒光,嘴角滞了滞,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。唇边勾起一抹冶艳的笑容,飞身直下,兀自唱道:“这须臾数年,光阴清减人消瘦。到头来终归是一场空呀……”
王府里怎么会突然出现刺客?
一切发生的太快,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,她还来不及多想,面前那疯女人已经与黑衣刺客纠缠在了一起。老仆妇手持拐杖左击右敲护住主人后背,想必她也会些功夫。
不一会儿,庭院锅里的米粥就被人一脚踢翻在地,几点火星顺着风不易察觉地落到旁边的纸窗上。江上月听着耳边刀剑撞击的响声,一阵恍惚,好几次那黑衣人手中的剑刺向她时,都被疯女人挡了回去。
然而那老仆妇已经被刺客踢倒在自己脚下,那刺客手里的软剑像一条扭动的长蛇,稍稍一拐,极速往江上月这边刺来,老仆妇拼尽最后一口气挡在她的面前。江上月深深吸了一口气,脸上被溅满了鲜血,她的心在颤抖……那老婆婆张着嘴,欲要说些什么,被喉咙里冒出的汩汩鲜血堵住了嘴巴,身子微微抽搐,很快便没了动静。
刺客抽出带血的剑欲要进行第二次进攻,被那疯女人大喝一声,寒光一闪,那刺客拿剑的右手被齐肩斩断……惨叫一声,疼得在地上打滚。
江上月赶紧蹲下替老婆婆把脉,人却是已经断气了……
疯女人跟没事人一样疯疯癫癫地哈哈大笑,手上却没闲着,与四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,江上月看得清清楚楚,那四个黑衣人彼此一招一式配合的天衣无缝,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!好几次他们都有机会杀掉哪个疯女人,只是不知道在等什么,迟迟没有出手。
那疯女人忽然朝身后扔给江上月一把剑:“接剑,教了这么多天,让为师看看你有没有长进!”
江上月抬手下意识接住了长剑,握在手中,看到那疯女人的嘴角渗出丝丝鲜血,眉心微皱,明显是内力受损的迹象……
可江上月临阵退缩了,她功夫很差,只会一些花拳绣腿,即使没有练过武功的人,但凡力气大点都能打败江上月。此刻身上也没带暗器和迷药,跟这些黑衣杀手打起来无异于送死。
“快逃!”她察觉出江上月的迟疑,紧要关头也不勉强她。疯女人大叫一声,拼着性命为江上月杀出一条血路。
彼时一阵浓烟呛进他的鼻腔,江上月猛烈地咳了一声。身后的屋子已经烧了起来,借着东风,火势越烧越猛,顷刻间,已经蔓延到了庭院围墙外的杂草……
逃跑是她最在行的,但此刻逃跑,已经来不及了。
所有人都被困在灼热的庭院内。
“小心!”疯女人看着江上月的头顶上方,瞪眼惊呼道。
江上月顺着疯女人的目光抬头看去,一根被火熏黑的炙热木梁“砰”地一声,直直坠落,不偏不倚,眼看就要砸断自己的小胳膊小腿,心里不住叫苦道:“今天出门没看黄历,这一下不死也残废了。”
跑是跑不动了,她的双腿已经比她的脑子率先放弃了生的欲望,抖得完全控制不住。江上月下决心不得不闭眼铁着头硬扛一下,是死是活听天由命。说时迟那时快,在她闭眼等死的那一刹那,耳边忽传来一声闷哼,木梁并没有砸到她,因为哪个疯女人竟然不顾自身安危奋力推开了她!
那疯女人被黑黢黢的木梁压在身下,面色惨白,登时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,仿佛火舌中开出朵朵殷红的花。
江上月被推到了十步之外,衣服被擦破了,手脚上的皮肉也在地上擦出斑斑血痕。变故徒生,她忍着痛楚爬向哪个舍身救自己性命的女人,手搭着她的脉搏,强忍着泪水,有些语无伦次的哭喊着:“大长帝姬,二夫人,师父!喂!你醒醒啊,别睡,千万别睡……我医术很好,你放心,我会救你的。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