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鉴起身后,柳氏看了看脏兮兮的地面,略有些皱眉。“儿媳柳淑兰,给婆婆上香磕头,愿婆婆在黄泉路上一路走好,保佑朱家众人平安。”
村人长日无聊,无一不盯着朱家人的一举一动,很快,他们便交头接耳,神通意会,表达柳氏的不孝。
接下来,便是朱思卉,她面色凝重地接过族长的香,跪下来才刚喊了声祖母,便泣不成声。除了朱思华,在场之人无不动情,就连柳氏都生出几分悲恸。朱思卉哭了好久,一句话也没说出来,她磕完头后,起身继续抽泣。族中几个妇人忙递给她手绢,“你便是荷香婶婶的长孙女小卉吧?她临走前一直念叨你呢,这些年来,你怎么也不回来看她?”
朱思卉闻言,更是难过。她每一年都提起祖母几次,朱鉴总是夸她孝心有加,但从不正面回应。上一次提起时,是看到母亲卧病在床,她联想到祖母年事已高。当时朱鉴说,今年除夕便可回乡。朱思卉很清楚,父亲为官清廉,他的俸禄仅能支撑起一家子的生活。若每年过年返乡一次,将会是一笔重大的开销。
按照高桥镇的习俗,人死后需得挑选吉日入殓、安葬。下葬之前,族人需得轮流在灵前守夜。朱思华一夜未守,她始终未曾露出半点哀荣。有时,村人当着她的面指指点点,她也恍若未闻。似乎待在高桥镇的每一日,都是蹉跎光阴。
众人在灵前设了赌桌,一天十二个时辰,赌桌上从来没少过人。灵堂里的欢声笑语从没断过。朱思卉不明白,为什么那些人连样子都不肯装。更让她生气的是,有族人问起朱家姊妹的前程和姻缘,朱思甜据实作答,说自己已经许了京州通判家的七公子。
朱思卉叹了一口气,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,她竟毫不知情。也不知张七郎为何许人也。
按照习俗,灵堂前的蜡烛不可熄灭。在此期间,朱思卉一共上前补充了五次灯油,续了九次灯芯。有时候,朱鉴刚好撞见她的动作,就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发愣。
朱母在冰块上睡了十五天之后,终于被族人抬到山上安葬。抬棺人开始埋土时,有妇人悄悄拉过朱思卉的衣裳,“大姑娘,等下回头之后,切莫再哭,这是老家的规矩。否则,会给你祖母招来厄运的。”
朱思卉点了点头。果然,从转身的那一刻,她再也没有哭出来。临走之前,妇人道:“像你这么善良的姑娘,一定会有好报的。”
朱思卉心想,她能投胎在沐信辉的肚皮中,便已经是好报。可能投胎透支了她的运气吧。
众人料理完后事,朱鉴便召集全家,商议返京之事。
朱鉴道:“太后有旨,命我办完丧事即刻回京复职。老母含辛茹苦,将我养大成人。我身为人子,不能朝夕侍奉父母,已是极大的不孝,如今老母逝世,我又不能守制,忝为人子。”
朱思卉道:“自古忠孝难两全,社稷为重,祖母定会体谅父亲。”
朱思华和朱思真闻言,立时沉吟。朱思果虽然年幼,见座中气氛严肃,也正襟危坐,认真聆听。唯有朱思甜唇角一弯,露出两行白牙,长姐啊长姐,父亲最是讨厌你,你还敢开口说话。
顿了一顿,朱思卉起身道:“既然父亲因公不便,我愿代替父亲为祖母守孝,请父亲允准。”
朱鉴沉吟几息,朝朱思卉会心一笑,“思卉,你是长女,也最懂事,有你守制,为父就放心了。”
朱思甜歪着半边头,咧嘴笑得正欢。
朱鉴又道:“你一个人留在高桥,着实孤单。”
朱思卉朝朱思甜使眼色,示意她正色敛容,岂料朱思甜朝她翻了个白眼。
朱鉴道:“让老三陪你吧,你们也有个伴。”
朱思甜脸色骤变,当下只得起身道:“父亲,女儿愿意陪长姐。”看着家人欢天喜地收拾行囊准备回京,朱思甜的脸变成了猪肝色,她恨自己一时得意便忘形,没有看懂朱思卉的暗示。她也有点歉疚,都到这个时候了,朱思卉怎么还愿意帮自己。
姐妹二人目送回京的马车离去后,双双往回走。朱思甜的脸色极差,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有此一举。高桥穷乡僻壤,几间陋室风雨飘摇,兼之是死人住过的,如何能住人。连日来吃的都是油腻的咸食,头一回吃还觉得新鲜,天天吃怎么经受得住。
“三妹,你以后谨言慎行啊。”
“长姐,我错了,你说父亲何时会让我们回去?”
朱思卉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“吃一堑长一智,先不要想着回京的事,你要庆幸,幸好父亲只是罚你守制,而且还有我陪你。”
“好吧。”
朱思甜白了她一眼,自顾回房。朱思卉独自待在空旷的堂屋,心中想着,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。每个人出生的时候,他的命途就定了一半。
比如朱思华,她敢爱敢恨,从不会在意任何人的目光,即便身为庶女,她这一生也注定会绚烂如花。虽然并不十分知礼,但心中明镜似的,并不会得罪权贵。相比之下,自己无论如何学不到她那种真性情。
比如柳氏,她目光短浅,就算一时走运成为夫人,也不会走太远。当然,朱思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变她的命途。
比如朱鉴,他发奋刻苦,就算不读书,也会在别的领域有所建树。可他虚伪成性,却又不懂得隐藏,没有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自己,导致很多人都看出了他的心思。他虽然卑劣,但又良心未泯,手段不够彻底,心中始终存了一丝善念。她庆幸,幸好朱鉴不是朱思华,否则她一定死得悄无声息,毫无破绽。
比如明综万,他坚毅不拔,只要太后没有弄死他,有朝一日,他一定会回来重整山河。
比如她自己,只要能逃过这一劫,将来无论嫁给谁,她都有信心相夫教子。
接着,她又想到某个人,不知那人的命运是怎样的。她想了很久,也没有想出结果来。那人身份尴尬,就是不知道当权者会否给他一条生路。若他也逃过一劫,将会有不羁的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