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什么说不清的?她现在不是怀上了吗?你假惺惺地忍过了一年的丧期,又多忍了两年,如今终于又要达到目的了。”费凌霜看着云姨,冷笑:“如果不是父亲挑剔,就连生育的工具,也偏要貌美的,可惜良家美人大都早早嫁人,父亲你寻寻觅觅,好在最后找了个歌姬回来...”
她话未说完,“啪”地耳边响起一声巨响,一个巴掌狠狠扇在脸上,半边脸顿时又麻又痛。
她被这怒极的巴掌掀倒在地,耳边除了“嗡嗡”的声音,还听到云姨的哭喊。
“老爷!不可动怒,不能打脸啊!”
红儿慌忙跑过来将她扶起,靠着红儿,她缓过了些神,笑道:“有了这一个耳光,将来还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...但我要感谢这个耳光,它让我更加确信,费府早就不是我的家了。”
费修将将扬起手顿住了,高大的身体如石柱般僵硬,炯炯的瞳孔变得涣散,仿佛失了魂魄。这时,陈嬷嬷突然惊叫了一声,原来是云婉晕了过去。
父亲抱起云姨,转身而去。
那日之后,费凌霜被禁足在自己房间,父亲也向教书先生告了假。这段时日除了红儿,陈嬷嬷偶尔也会进来她的房间,其他仆人虽没有被禁止,却远远避着她。想必私下,这些家仆都以为自家小姐疯癫了。
除了红儿,医师也不时过来一趟,她都十分配合。听说,云姨本就胎心不稳,后来又受了惊吓,动了胎气。医师本是被请来给云姨安胎的,不知为何被父亲临时要求顺便也给她看看。其中缘由医师不懂,费凌霜自是明白的,她乖乖听从,不过是因为费家浪费的钱与她无关。只可惜这个医师过于中规中矩,看来又看去,给她开的都是些清热祛火的便宜方子。
父亲对府中下人管教严格,后院发生的事一概禁止仆人们谈论,违者就要被逐出府。因此,外人对费家小姐的变化毫不知情,仍当她是传闻中那个过目不忘的天才。这不,御史大夫的孙儿将满周岁,邀请了父亲参加宴请,还特别嘱咐要带上她。父亲不好推脱,只得答应下来。
临行前,红儿细心为费凌霜打扮了一番,不仅更加明艳动人,举手抬足间也和先夫人多像了几分。
费凌霜和父亲是分轿坐的,原以为上轿前,父亲要嘱咐一番。见着面后,父亲张了张嘴,不知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,袖手一挥步入轿中。
红儿今日也有些古怪,像是藏了心事,不时皱起眉头。但既然红儿不主动说,费凌霜也不会过分询问。此时,她揭开窗口的帘子,欣赏起街头的景象。那是一幅繁荣、热闹的画面,一些看上去与她一般大的女孩,正在街边玩闹嬉戏,显得无忧无虑。她想起过去也曾有过这般快乐,那时一家人还挤在一间小屋里,如今住的空间大了许多,却感到没有能立足的地方。
“小姐,红儿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红儿的话打破了车厢内的安静,费凌霜见她一脸诚恳认真的神情,想必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。
“红姐,在我面前,不必有什么避讳,直说就好。”费凌霜放下帘子,隔开了些外头的喧嚣。
红儿:“小姐,你是嫡女又是长女,无论云氏以后生的是不是小少爷,你都是费府除了老爷最尊贵的人。”
费凌霜:“红姐,我被禁足的两个月来,什么明的暗的劝告都听过了。你要是学着陈嬷嬷,我就只能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了。”
红儿:“我清楚你的脾气,也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。现在系铃人视而不见,这个铃就不要解了吗?”
费凌霜:“我不能昧着自己的心去做讨好的事情,这个结我也不想松开,否则我会比讨厌其他人更讨厌自己。我现在只想去魏家,去找姥姥,那里也许还有我的一块地方。”
早就费凌霜禁足之前,她就考虑过离开费府,去和姥姥生活。只是这个想法一直没有落地,直到父亲那一记耳光打醒了她,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点离开。禁足后,她拟了一封书信交给红儿,由她寄给姥姥。
这时见红儿面露难色,费凌霜猜到了几分,问:“是不是卢城那边的回信到了?姥爷不答应我过去?”
“不是,没有。”红儿咬了咬唇,说:“小姐的信根本没寄出去。”
“我不想骗小姐,你几次问我我只有含糊过去。其实,老爷早就派人看着小姐,那封信被管家收走了,老爷看了倒是没说什么,只是不许我们透露出去,否则...”
“否则就要把你们赶出去。”费凌霜顺着红儿未说完的话,她早该想到的,虽说卢城路途遥远,但顶多两月该收到回信,如果姥姥收到信件便派人来接,不出半月就该到了。如今没有任何回音,原来是消息被人封了。
“小姐,是我辜负了你,你千万不要埋怨老爷,自己怄气。老爷之所以把这件事瞒下来,完全是因为他舍不得小姐离开,小姐在老爷心里是别的子女不能取代的。”
费凌霜僵硬地笑道:“父亲他不是舍不得,他顶多是感到有些可惜而已,走了一个女字,就凑不成一个好字了。这段时间,你夹在我和父亲之间左右为难,也是难为你了。”
红儿滑下一行泪水:“小姐,如果一个人不能十全十美,我们就把对他的期望减半,这样就能看到更多好的一面,生活中的快乐也会多起来。我希望你过得好,过得开心。”
第3章 醉酒
红儿的话不是没有打动她,只是她本来就是钻牛角尖的性格,只要想起母亲,就会串起一连串对父亲的不满。父亲这个谏议大夫的头衔,难道一点都没靠到母亲的母族?母亲离世仅三年,父亲再娶娇妻,难道就没有违背当初的诺言?母亲因难产而死,难道和父亲隐隐施压没有任何关系?...
她替父亲想不出推托之词,这些疑问像刺一样扎在她的心口,每次想起都会作痛。
马车依旧向前,车外的喧闹声渐渐远去,穿过一段寂静的路后,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,车外重新传来声音,这次掺杂了笑声和乐器声。
过了一会,车停稳后,费凌霜下来了。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朝父亲走了过去,那人看着与父亲年纪差不多,应该是御史府的公子,也是这次宴会的东道主。费凌霜离父亲足有半丈远,却见那名男子主动过来,便福了福身行了个礼。
费凌霜抬头时,那名男子微微一怔,旋即夸赞:“原来只知费大夫玉树临风,今日有幸得见千金,小小年纪,竟有如此绝色,费大夫真是好福气啊。”
“过奖!过奖!”父亲谦虚回道,笑容极其标准,可见心中未有半分波澜。父亲与那男子并肩在前,费凌霜跟在身后。
进大门的那一小段路上,费凌霜隐约听到父亲说了一串恭喜的客套话,言辞华丽,语气夸张,让人提不起兴趣细听。那名男子回了几句,也是干巴巴的套话。
总之是,一个祝贺对方有了儿子,一个祝贺对方快有了儿子。
过了大门,父亲放缓了脚步,似乎是刻意等她。不过,她一转身,随意混入了一个小孩圈子。
费修脸色一沉,奈何在他人府中,加上熟人太多,不好发作。小孩圈当然是个幌子,毕竟里面大多是男孩,跟她一样的官家小姐多乖乖跟在家人身边,不会放开了玩。
费凌霜故意利用了父亲的大局观,她好不容易出门一趟,又因寄信一事心中有怨,当下懒得做表面功夫,父亲也奈何不了她。
玩没什么好玩的,吃的倒是有不少可口小食。费凌霜挑了几样,找了个边缘角落的位置,慢慢品尝。御史大人不愧官大几级,府中内院十分宽敞,视角开阔。她虽然坐了个偏僻位置,却也能将院内的景象一览无余。
远处有个人最多的圈子,圈子的中心便是这次宴会的核心人物—御史大人的宝贝孙子。费凌霜望着中间那白胖小儿,心中感慨:这孙子不好当啊,不过是满了周岁,却像个猴子一样,被人团团围住观赏。但她转念一想,真猴子要熟习多种技艺,才吸引的了人,这假猴子“呵呵”一笑就能引得人群沸腾,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。
差不多过了一炷香的时间,有一群仆人过来撤掉了小食,另一群在院子中间摆上桌椅,挪成了整齐的左右四排。费修和费凌霜被安排在右边第二排的位置。
在仆人的催促下,正餐上桌前,费凌霜很不情愿地坐到了父亲旁边。刚一入座,父亲便问:“方才去哪玩了?”
“看猴子去了。”费凌霜随口一答。
“猴子?哪来的猴子?”费修左瞅瞅右瞧瞧,也没看见哪里有猴子。
父亲一脸当真的模样,让费凌霜忍不住笑了几声。看到费凌霜露出笑容,费修神色松弛了几分,“方御史的儿媳孙夫人与你母亲是故交,让你过来也是因为她想见见你,等会你找机会去问候一下。不能因为贪玩,失了礼数。”
这一瞬间似乎有了些父女温情,然而父亲又说道:“孙夫人是方御史长子的正妻,现在又诞下长孙,地位举足轻重。既然她喜欢你,你就好好表现。倘若以后得到她的美言,父亲在朝中的日子也好过些。”
费凌霜笑容褪尽,眸光熄灭,顿时胃口全无,“父亲截我书信留下我,就是为了这些?”
到底还是要靠母亲的关系,姥姥姥爷没了价值,就借嫡女来攀附母亲的旧友?
费凌霜心中正窝着火,碰巧御史大人举杯要敬酒,父亲举杯时,她乘机夺来酒壶,往口中直灌。等放下时,酒壶竟轻了一大半。
辛辣、苦涩、刺痛后知后觉地包裹着喉咙,她不禁咳了几声。父亲和母亲都不是擅长饮酒的人,她自然也酒量甚浅。这才不一会,她的脸就已经红到了脖子根。
酒这东西闻着香,没想到喝下去竟然这么难喝。
“你喝酒做什么?”父亲压低声音,铁青着脸问道。
费凌霜没空搭理父亲,她喉咙疼的很又有火烧的灼痛感,抓起果盘里的桃就往嘴里送。父亲生怕她丢了仪态,这才有些慌了神。
那头方御史一家人还在与人敬酒,丝毫没有注意到后排的异动。费凌霜知道喝酒的规矩—主人与客人们共饮三杯,再从左到右互相敬一轮。如依着规矩喝下来,别说是那才满一岁的小孩,就连费凌霜也要等到睡过去。
好在今日改了规矩,众人共饮三杯后,就见仆人们在大堂铺上地毯,将笔、墨、纸、砚、账本等物件摆放在上面。“抓周”最早流行于南方一带,现在已基本普及,不是什么新鲜的事,每家摆放的物件也大同小异。不过,即使是一样的东西,品质也有高低之分,方御史家的物件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的。
酒的后劲很足,费凌霜的头越来越晕,只能靠胳膊勉强支撑。马上到了宾客们喜闻乐见的环节,费凌霜却没有一点看的兴趣。相比看“猴”,找个舒服的地方睡上一觉,对她来说才是当下的要紧事。
迷迷糊糊中,不知道“抓周”进行到了哪,周遭突然传来哄堂的笑声。费凌霜揉了揉眼,人稍微清醒了点,脑子依然很晕。
只见地毯上的“抓周”物件纹丝未动,御史家的宝贝金孙在牢牢抓着一个婢女的绣带,婢女神色为难,不敢用力,捏着另一端僵持着。金孙旁边还有个丰腴女子,肤白如雪,唇红齿白,里面束着红色胸裙,外面披着金黄薄纱,宽大的袖口处用金银丝线秀了花纹,与金孙的装扮风格如出一辙,不难认出是金孙的生母孙夫人。
据父亲说,孙夫人与母亲交情较深,但费凌霜还是第一次见到她。孙夫人手上和金孙较着劲,唇边笑意不褪,神态依然优雅。
费凌霜仔细一看,那粉红绣带绣的竟是一对鸳鸯。她立刻拍案喊着“妙哉!妙哉!”,一面晃晃悠悠地起身,摇摇摆摆地走到金孙面前。费凌霜这一幅街头醉汉的模样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。
费凌霜指着绣带上的鸳鸯图纹,笑得前仰后翻,“没想到夫人生了个痴情种啊!”
父亲不知何时跟了过来,要拉她回去,她不知哪来的力气,一把推开父亲,手指在空中划圈,胡乱指着,“请问在座的各位老爷,你们谁没有纳妾?一个都没有,你们都纳了妾,而且不是一个两个。”
“我父亲也纳了。”费凌霜手指划了回来,指着父亲,眸底生寒,冷笑道:“他曾经允诺会好好照顾母亲,可我母亲却不在了。他曾经发誓永不纳妾,却匆匆再娶...”
“你给我闭嘴!”费修怒目圆睁,浑身颤抖,恨不得立刻把费凌霜打晕带走。
费凌霜却不管他,“呵”地冷笑一声,又蹲在金孙面前,“一生一世一双人,你做得到吗?”
周遭人声变得嘈杂,议论声此起彼伏。方御史脸色也不怎么好看,本是个自家的喜庆日子,如今被人一闹成了笑话!
孙夫人放下儿子,过来搀扶费凌霜。起身的那刻,费凌霜顿觉胃中翻江倒海,不禁扑在孙夫人怀里,“哇”地一口把吃的喝的全吐了出来。
孙夫人失声叫了一声,一旁丫鬟忙弃了绣带,搀着夫人,进到里屋。旁边的金孙也被人抱走,偌大的地毯,只剩费凌霜一人躺在那。不知过了多久,昏沉之间,隐约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抱起了她,随之传来了一声浓重的叹息。
又不知过了多久,费凌霜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熟悉的大床上。此时,天色已经黑了,房间里点了几盏烛灯。她坐起身,扶着额头,努力让自己清醒。手掌触到底下一处不平,她侧目看去,丝绸床单上竟绣了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。
门外有人听到动静,匆匆走来。来人是云姨和陈嬷嬷。云姨肚子已显,被陈嬷嬷搀扶着进来。
“霜儿,可好些了?”云姨满脸担心,柔声问。
费凌霜怔了怔,许是有段时日未和云姨说话,今日竟觉得她的声音格外好听。费凌霜默默点头,忽然想起什么,“红姐呢?怎么没看到她?”
云姨和陈嬷嬷对视一眼,却谁也不开口回答。
“红姐呢?”费凌霜看在眼里,心立刻乱了,质问道。
正要下床的时候,父亲走了进去,一来就答:“我已经让她收拾东西,离开费府了。”
父亲冰冷的话如利剑一般刺入她的心脏。
“你凭什么赶走红姐?你明知道她在怀安城无亲无故,离开费府她能去哪?去阴曹地府吗?”
第4章 红儿
红儿两岁时被人贩子用一个糖人骗走,六岁时被带到怀安城,要卖到窑子里。红儿不从,被人公然在大街上殴打,母亲路过时恰好撞见。看到伤痕累累的红儿,母亲想到了她,心中十分不忍,便用自己的积蓄买了红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