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念在红儿年纪小,身世凄苦,一直有心袒护她。明面上红儿是丫鬟,实际却与其他女仆不同。红儿只用跟在费凌霜身边,还能和她一块读书习字。
费凌霜三岁时,全家搬到了现在的府宅。她四岁时,有了自己的闺房。起初,她不愿搬到别的屋子睡,父亲却坚持不肯,一到晚上就把她打发走。
她怕黑,不敢一个人睡一间房,又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,只能悻悻地去了。刚换房间那会,她总是磨蹭很久才睡着,但不管多晚,红儿都会守着她。直到她睡着,走的时候还会留了一盏灯,免得她中途醒来害怕。
红儿待她无微不至,她心中也早就把红儿认作姐姐。
父亲脸色铁青,压着胸腔中冒头的怒火道:“凭什么?就凭我是老爷,她是丫鬟。在我的府里,我要谁离开她就得离开!”
“她是我姐姐!你要赶她走,就把我一块赶走!”费凌霜腾地从床上翻下来,指着父亲的鼻子吼道。
吼完才觉脚下无力,身子一软,不由瘫倒在地。云姨不顾行动不便,过来扶她,被父亲当即呵住。
“谁也不准扶!”
牡丹花池,离家信,周岁宴...一件件事糅杂在一起,如一记猛锤砸开枷锁,放出倾巢怒火,费修立刻大步走到堂屋。
堂屋的正中间,除了摆着祖父、祖母的灵牌,还摆着一道牛皮鞭子。父亲过来,正是要取鞭子。
那鞭子是祖母生前定下的家法。祖母出生贫苦,前半生看尽脸色,后半生享了清福,却担心会被人看轻,遂叫人做了这鞭子立威。
父亲握着鞭子,匆匆而来,一鞭狠狠抽在了她身后的床柱子上。柱子上面涂的漆的木雕瞬间掉了大半在地上。这一鞭,若真打在她身上,恐怕要带走她半条命。可她在那鞭子挥下的当口,连闪都没闪一下。
云姨以为她是被吓得愣在了那,跑过来抱住她,眼泪直流,“老爷,打在儿身,疼在父心啊...”
“他没有心。”费凌霜冷笑一声,不顾云姨的摇头示意。
这一句果然又点燃了父亲的怒火,“陈嬷嬷!愣着干嘛?还不快把夫人带走!”
陈嬷嬷踌躇不前,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,直接跪在地上,“老爷,求你看在先夫人的面子上,饶了小姐吧。”
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嬷嬷提到母亲,父亲神色大变。
费修悲从心生,刻在脸上,就连说出冷冰冰的话都带着悲怆感,“今日,谁也不许为这逆女求情。”
“我不需要谁来求情。”费凌霜撑着床沿站起来,仰起头直视父亲,淡淡道:“你从来都不是我和母亲能依靠的人,旁人的几句劝说又怎会改变你的心意?你要娶妻,要生子,要攀附权贵,我管不着也不想管。可你要动我的人,我绝不会善罢甘休,除非你现在把我打死。”
父亲高大挺拔的身姿晃了几下,仿佛喝醉酒的人是他,还不只有一个他,在他前面有一个,左侧有一个,右侧还有一个。一眨眼,这几个身影竟都扑向了她,在她坠入黑暗前,牢牢将她接住。
“罢了,去把人带回来吧。”
一早候在堂屋的吴总管应了声“是”,疾步出去。
吴总管踏出大门没几步,瞅见了缩在角落的红儿。红儿双眼红肿,脸上还挂着两道未干的泪痕。吴总管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,淡淡道:“红姑娘,老爷有请。”
红儿立马站起来,她身上的包裹从未卸下,起身就走。吴总管从身后赶来,低声道:“老爷和小姐闹了些别扭,如今恐怕还在气头上。你见了老爷,凡事顺着来,莫要顶嘴。”
红儿听到“小姐”,心中一急,问:“小姐和老爷闹了什么别扭?她现在怎么样了?”
吴总管“咳咳”了两声,“没规矩。”
红儿垂头噤声,心中仍十分担心小姐,脚下没留意,险些被正房大门的门槛绊倒。
吴总管将红儿领到大堂里侧,行了礼便退了出去。红儿抬头,见费修端坐着,不怒自威,腿一软跪在地上。
“老爷...”
红儿跪了一会,周遭仍是一片沉寂,她只好继续跪着,直到两膝发麻,才听到那句冷淡的“起来吧”。
“是,老爷。”红儿利落起身,努力不在费修的注视下表现出异样。
费修:“凌霜很关心你,她说你离开费府,她也要和你一起离开。”
红儿:“老爷,小姐说的肯定是气话,你不要当真啊。”
费修轻“哼”一声,“你是要我找不到她人的时候,才当真?魏老夫人是凌霜的姥姥,她想去住上一阵,我还能理解。你呢?连你离开她也要走,她把我这个父亲放哪里!”
红儿忍住心中的哀痛,不卑不亢地答:“红儿不过一个奴婢,先是得到先夫人的疼爱,后又被小姐真诚相待。这些都是老天施舍我的福气。我和小姐虽非亲非故,但好歹陪着她一起长大,小姐认我作姐姐,我又何尝不把她当作妹妹?也许在老爷眼里,我自作多情,我这个姐姐微不足道,可在小姐那里,她能说几句真心话的人,恐怕只有我了...”
“好一个奴婢,我看你的胆子可不比你的小姐小。”费修眼里闪过轻蔑,“你不守规矩,把书信的事透露给小姐,被逐出府是你活该。”
红儿:“我不敢奢求老爷原谅我的错误,但请老爷千万不要错怪小姐。小姐她其实很孤独,很可怜...她不是老爷说的不看重,随随便便就离开。相反,她就是因为太看重老爷,才会走进死胡同,才想出去喘口气。”
“喘口气?”费修声音变得严厉,“喘口气她至于毁了牡丹池,毁了我费心找来的画纸、画笔,还在方御史家的周岁宴上撒酒疯吗?她直接来和我说,我还会不准她去探望她姥姥,不准她去那个乡下喘口气吗?我看,她就是想报复!”
红儿:“小姐心里的委屈闷的久,可能一时宣泄过了头...”
“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,互相包庇啊。”费修手掌落到扶手处,发出一声闷响,起身负手站立,仰首叹息,“她在府中闹闹还好,没想到她在外面闹,还闹得不可收拾。你知道这些京官以后会怎么看我,怎么看凌霜吗?如果只是几个人闲言碎语,我还能遮掩过去,这次恐怕消息已经传开...我也不知,她将来怎么在怀安城做人,以后又怎么嫁出去。”
红儿越听越惊,怔在原地。她暗怪自己目光短浅,从来只心焦小姐的身体和心情,却从未想过事情后果如何。如今听到小姐名誉受损这样严重的后果,脊背顿时蒙上一层凉意。她年纪虽也不大,但也清楚一个名声坏了的女子要面对什么。
“都是我的错,小姐待我那样好,我却没有劝住她,害得她...”红儿眼泪又落了下来,“都怪我。”
红儿不过是个小女孩,哪有这些心机和城府。她虽有些纵容凌霜,但也没有比她对凌霜更忠心耿耿的了。
费修面色缓和了大半,说:“你不用过分自责,闯祸的是凌霜。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,她自己要是没想明白,别说是你,我劝也没用。以前...也只有她母亲能说的动她。”
费修侧过身,有些出神的望着里屋:“云清走了,如今凌霜也不得不要离开。”
红儿望着费修的侧影,思绪如昏暗的烛光朦胧不清,“老爷是要小姐去卢城找魏老夫人?”
“一点就通。”费修点头称赞,“凌霜对我隔阂已深,继续待下去,只怕她会闯出更多祸事,害人害己。她既然想去她姥姥身边,就让她去好了。只是这件事,你暂时不要告诉凌霜,等夫人产子之后,我会派人送你们离开。这之前,我还会安排人教你一些本领,你一定要认真学好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红儿跪地叩拜:“多谢老爷留下红儿,红儿以后万不敢再违背老爷的吩咐。”
“起来吧,又是哭又是跪的,凌霜看到会心疼的。”
屋内昏暗,老爷的唇角掩饰在阴影下,只有从那微微蹙起的剑眉中,感受到一丝孤独和不舍。
“吃一亏,长一智。你若真心向着凌霜,就该事事想在前面,多些分寸才能少些祸事。”费修嘱咐着,好似她们明日就要离开了。
费凌霜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吹了冷风,浑身有些发烫。红儿候在床侧,浸湿了毛巾覆在她额前,等候一会,再把毛巾取下用凉水润湿重新覆上。过了半个晚上,费凌霜的体温才真正降下来。
半夜,费凌霜似是做了噩梦,口中含糊不清地唤着“母亲”和“父亲”。红儿温柔抬手,细心拭去她眼角落下的泪水,心中叹道:小姐,你可知,老爷心里是藏着你和先夫人的。
第5章 偶遇
费凌霜清醒过来,看到红儿,神色如常。大闹御史府、顶撞父亲...这些她已悉数不记得了,她只是奇怪自己怎会睡在父亲房间,毕竟她连正房的大门都不愿踏入。还有云姨、陈嬷嬷和红儿,她们怎么一个比另一个的眼睛还要肿,看到她的时候还眼泪汪汪的。父亲虽有些憔悴,但还算正常,依旧冷冷淡淡的,看到她时还冷哼了一声。
回到东厢房,她不管问什么,红儿都答得模棱两可,答了和没答差不多。只过了一夜,红儿恍惚变了个人,变得不像她了,一言一行反倒越来越像府里的那些嬷嬷。
察觉到红儿变化的不只是她,还有府里的总管和嬷嬷们,他们与红儿的交集突然多了起来,总有理由把她喊了去,红儿自己似乎也乐意去。这府里,不乐意的就只剩费凌霜一人了。没了红儿陪着,她出门遛弯的心思愈发强烈,教书先生是请回来了,但她每日的心思都飘去了府外。饿的时候想着小食,无聊的时候惦记着小玩意,偶尔也会想起母亲...
父亲似乎变得更加忙碌了,偶尔撞见了,也是匆匆一眼。不过,这一眼还不如没瞧见呢,看那眉头紧蹙的模样,仿佛见了她是触了大霉头。
从初夏到深秋再到冬天,眼见着院子里的叶子绿了黄,黄了落,精瘦的枝丫覆上厚厚白雪,费凌霜的心也由波涛不平化作一汪死潭。
今日,若不是那亮如白昼的火光,此消彼长的喧闹,阖家团圆的欢笑,她当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日子。
下午,陈嬷嬷神色慌张地领着产婆进屋,一直到夜幕降临,灯火亮起,产婆还没出来。焦急的人越来越焦急,进入正房的人也越来越多,出来的人只有那么固定几个—要么倒掉污水,要么装好热水。一声声惨叫,一盆盆血水...一切仿佛旧事重演,好在结局大相径庭。
随着一声洪亮的哭声响起,里面的人群沸腾起来,嘈杂中仍听得清都是些贺喜的话。
这孩子,总算生出来了。
除夕夜出生,喜上加喜,想来仆人们今晚要费些神,多说几句吉祥话了。
“小姐,云夫人产下了小公子。”
红儿不知何时进来的,她竟没听见脚步声。子时一到,墙外钟鼓齐鸣,撞在费凌霜心头,又是震撼又是沉重。
“他若是再迟来一会,就能小一岁了。”费凌霜一笑,清澈见底的眸子荡成一轮弯弯月牙,明媚至极。
红儿怔在原地,直到钟声隐去,才回过心神。按照礼数,红儿弯腰行了礼,照旧说了句吉利话。按照惯例,费凌霜合掌回了礼,说了些祝福的话。
“小姐可要去看看小公子?”
红儿的话是提醒,费凌霜笑笑,“你忘了?父亲可没解除我的禁足,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公子,违抗父命可是会被送去别人家做娘子的”。
她这句话,有一半是玩笑,有一半却是真的。她确实早早与人定下婚约,且与那未来夫君见过,只是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,长大后自然毫无记忆。后来母亲将此事告诉了她,还将信物鸳鸯玉佩连同锦盒一块给了她。
那时她觉得嫁人是件遥远的事情,只想永远陪在父亲和母亲身边。如今物是人非,需要她陪的人早已不在,在的人也无需她陪。与其困在府中,年复一年,不如到了时日便嫁了罢。
“且不说小姐年纪尚小,就算到了时候老爷也未必舍得。小姐和小公子是老爷的手心和手背,小姐愿意去看小公子,老爷高兴还不来及。”红儿知道费凌霜是在找借口,每当她想回避一些人或事时,便认认真真地禁起足,平日里还不是在府中晃晃悠悠。
“那可不一定。红姐,你也知道的,父亲每回见了我,眉毛都要竖起来了,我还是不去扫人兴致了。他们高兴就高兴去吧,我守完岁都困死了,你也早点去休息吧。”费凌霜一边说着,一边走到床榻。
红儿无奈摇头:老爷不悦还不是因为你整天想跑出去玩,现在连外头说书的都在影射你,十传百,百传千...老爷不知道顶了多大的压力。
费凌霜钻进被窝,今天不知为何,她莫名感到非常疲惫,人一粘到床,就迷迷糊糊起来。
红儿过来给她掖了掖被角,“小姐,今夜可要留灯?”
看到床上的人昏睡了过去,红儿兀自叹了口气,轻轻将灯放下,又换了深色灯罩,这才退了出去。
大年初一,怀安城家家户户都要去天圣庙祈福,就连圣人也不例外。每逢初一大早,圣人都携家眷到天圣庙上头香,求天神赐福护佑澧朝子民。天还未亮,怀安城早已满城戒备,圣人一行在精锐的御林军护卫下,行至盘龙山下。
天圣庙位于盘龙山顶,若要前往需经过999个石阶,方能抵达,十分考验人的诚心和毅力。普通人如乘车去盘龙山,上山祈福再返回,粗粗算下来,要花费两个时辰。圣人一行虽人马精锐,然礼节甚多,即便每回天蒙蒙亮便出发,也要花费好几个时辰。
早上,费凌霜醒来就去管父亲要压岁钱,刚走到正房门口,就看到他抱着襁褓里的幼儿,一口一个“承志”叫着,完全没有注意到她。费凌霜一面在心里笑这个名字,一面停在原地,跟个外人似的,看着屋里的众人。
此时,正房里的仆人们一改昨夜的紧张神色,个个面带喜色张罗里外,几个府里的老人轮番凑到父亲跟前,念念叨叨的逗着费承志,想是又在说些言过其实的话。父亲明显对这些话很受用,脸上笑意更浓了。
费凌霜犹豫了一会,还是决定让红儿替她去取压岁钱。哪知红儿不愿意去,还说她没去拜年,自己开不了口。就在费凌霜郁闷的时候,吴总管过来送了块“炭”—她要代替父亲去天圣庙祈福。
答应去祈福,当然不是顾念家里的情况,也不是为了什么传统,纯粹是她在家憋太久,要抓住机会出去放风。她总算可以出门了,虽然是要去寺庙祈福,虽然是要爬999个台阶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