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开取出来,竟然有四种制式不同的信纸。一种是家中公事用的透薄纸,一种是母亲用的白笺纸,还有父亲作画的白宣,还有一种是米笺纸。
陆饮果心中隐隐生疑,先打开母亲写给他的信,信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:
“儿子,你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,你祖父就给你相了一门亲事。你生出来后,和女方家交换信物正式定亲,但是你祖父说你身体不好,二十岁行冠礼前不能告诉你。等你二十岁时,我们去找女方,才知道他们家得罪了大官,已经全都被害死了好几年了。所以一直没告诉你。今年突然听说那个跟你定亲的女孩子回来了,我请你艺节范芪四位叔叔去见那个女孩子。就是闰六月二十五日他们在润州遇见你那次。那女孩说她不知道有这个婚约,不肯出来见面。我们把当年的信物图画寄给她看,她又托词说自己已经嫁人生子了。我猜她是怪我们当年在他们家出事的时候没有帮忙,本来写了一封信给她,但是信寄到了,她人又走了,所以你四个叔叔还是没见到她的面。前几天她写了一封信,托她的仆人给你四位叔叔寄给我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桩婚事。你爹说你的婚事是祖父定下的,我们最好不要管,所以现在才告诉你。你祖父已经不在了,只能由你自己定夺。
女孩家祖籍润州,她祖父叫林邕,是个擅长口技的江湖人,当年在兆州游学,和你祖父相识所以定了亲。你们两个人同年,本来是同月生的,你早产,所以比那女孩早一个月。你们生出来没多久,她的父亲中了状元,名叫林寔,后来一直在南方当官,最后的官职是御史。他们家是因为党争被害的,那女孩当年十四岁。四年前朝廷给他们家平反,还在润州修了个忠义祠。平反后那个女孩子就回来了,也住在润州。我想她应该也是吃了不少苦才死里逃生。你四个叔叔没见到她,只见到她的一个仆人,姓余,听说林家的事情现在都是余一个人在料理。最近她已离开润州,在西州一带,所以通信比较慢。
祖父写的婚约抄给你看,原件一直保留在家中。女方的信物是小时候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沉香木雕,我们的信物是一块白玉配,两个图画也寄给你。还有那个女孩子的回信也寄给你看。她一直不肯露面,我们现在还找得到她,就是麻烦一些,也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,性气怎么样,当年定亲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取名字,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。听你四个叔叔说,你在润州跟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?所以你更要仔细想想怎么处理祖父留下来的婚约。需要帮忙就说,做了决定也要跟我们说。婚姻大事,不要儿戏。”
他看了两遍信,觉得难以置信。
打开那两张图,一张画的是他小时候带的木雕双雁,另一张是金玉双雁。他再打开那张薄纸,字迹工整地抄着着一份婚约,上面有他的生辰八字和祖父的名讳。
他又将母亲的信和那份婚约看了一遍,又看着那个木雕图。从他懂事开始,那个木雕就一直戴在他的身上,大人只跟他说是平安符,要一直戴到他成人。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这是订婚的信物。现在想来,上面雕的不正是两只大雁?
至于那个女孩……
他打开那张米色的笺纸。
“……妾蒲柳弱质,畸余之人,数遭变故,余生聊聊。岂堪君家垂问?本心实非骄诳,俱以相告,恐平添讥笑。前遣老仆以辞约应对,被疑托他。夫人今赐鸿雁,晚辈何能克当?沐手恭书,细陈曲情:期年经乱,零落天涯。仓促以身托非人,有子早夭。不幸见逐,又罹意外,口不利言,手不利握,脚不利行。自知寿短祚薄,命在短折。安敢倚望祖荫以自欺,寄托婚约以成诈?林氏逢难苟存,小女子由死而生,前尘固往,追问何益?世事冷决,翻醒已是尔尔。故再三言婚约宜退,非轻狂不知礼,实由也。望熟思计较,执事早到,不误袁公子佳配。所愿焉。辛酉七月十三日。”
这个字迹他很熟悉。刚到润州的时候,她需要写字跟他沟通,后来她愿意跟他说话了,他也经常看见她在医书上写的批注笔记。
米色的笺纸是仙公山庄通用的。七月十三日,她刚到仙公山庄,所以给母亲写了这封回信?
他在心里叹气,想起昨夜里她在走廊上向他的惊鸿一瞥。
她看到他了么?她看清是他了吗?
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,他倒头睡了一觉。睡到正午时分,他起来沐浴更衣,喝水吃饭。然后他去羊攸的房里,问他:“姚觐有没有跟你说李成竹的事?”
羊攸的伤养得很好,从仙公山庄出来,羊氏的弟子们在山庄外接他,住进了会仙客栈,一切小心照料。被陆饮果刺中左胸的那剑有惊无险,虽然后来对战唐氏几人,但现在所有的内伤外伤,渐渐都变成了小伤。只是受伤事小,面子却丢得挺大。陆饮果既胜了他,按照原来的约定,羊氏同意陆、王、长孙三个人脱离羊氏,自立门户。就他窝在会仙客栈的这几天,羊氏那边已经把三人的事情都处理完了,江湖上的大报小报都记载了这件事情,一时间羊氏大厦将倾的传闻甚嚣尘上。
他身上带着伤,只好继续窝着。好在会仙客栈不愧是穆氏的产业,看家护院的武士们各个训练有素,只要他不在公开的场合露面,那些想打探他和三个人的关系的文人骚客就没法出现在他眼前。
但是他不但要躲着那些看热闹的人,还得躲着当事的三个人,尤其是陆饮果。本来陆饮果下重手刺了他一剑,这个大梁子怎么都结下了,以后不论走到天涯海角,遇见什么人,提起陆饮果的时候,他都能理直气壮地吐一口唾沫,骂一句:“忘恩负义!”没想到陆饮果比他还贼精,愣是抢了他上仙公山庄求医,把面上的事情都做足了,这件事,比长孙百那个伪君子还要伪君子。
如果只是到这里,他也没有什么好孬的,偏偏唐氏冲着他来抢东西,那三个人都为了护着他挂了不少彩,尤其那个最不顺眼的王植略还最悲惨。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羊氏手上半点筹码也没有。如果不是心里有数,他简直可以怀疑唐氏是他们三个人叫来唱双簧的,再加上仙公山庄非得把这事儿往小道里放,一出“人家都被你逼成这样了但依旧有情有义”的好戏就这样成了。
这件事实在太吃亏。
在飞侠峰上一步走错,步步难过。
事已至此,也没有什么好说的。他跟那三个人现在连师兄弟都可以不必互称。不想被江湖上吃瓜子看热闹的人嚼舌根,不想被伪君子们拿来道德说教,最好是跟他们鸡犬相闻但是老死不相往来。他觉得哪怕长孙百那样的假好人都会在这件事上跟他有相同的默契。
然而陆饮果就这么找上门来,一点也不客气,直接把他身边伺候的人支开,以为自己还是羊氏的老十八啊!
他坐在椅子上,歪着身子,问:“陆大公子有何见教?”
陆饮果板着一张脸,道:“我只想只知道当年在月牙谷发生了什么事,姚觐跟你说了些什么?”
“姚觐?”羊攸转着眼珠打哈哈:“他跟我有什么关系?“
陆饮果道:“有什么关系,还要我说吗?”
羊攸晃着头。
陆饮果道:“在飞侠峰那天,你脖子上戴的东西,绳子是金色的。唐氏抢走的那个,绳子是红色的。我的眼睛没看错吧?
羊攸脸上的笑容凝固住。
“飞侠峰上你摆的什么阵,是谁跟你说的?李成竹抓到姚觐的时候在严州,你刚好也在严州。别的还要我说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