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到的结果是心病还须心药医。
这日,天空阴沉沉的,空中乌云堆积成山,似要垂临人间,屋檐下的鎏金风铎叮铃作响,凉风穿过窗扉,透进心里。
慕成下朝后直往明月殿的方向来,禀退一众宫婢后悄无声息进入殿中。
少女依旧坐在临窗处缝制嫁衣,她着一袭素色长衫,一瀑墨发以一根白玉簪挽成灵蛇髻,脸色白胜玉簪。
慕成在她对面落座。
猫唇微翕,“阿念——”
少女垂首,兀自做着手里的事,不看,也不应。
慕成是知道她的性子的,倔强无比,也不指望她能搭话。
黯淡的眼光飘到窗外,看春雨打浇花,他道,“真心爱一个人,会喜她所喜,悲她所悲,给予她尊重和自由……”
顿了顿,续话:“朕给你自由。待容策回来,朕便亲自给你二人赐婚。”他又恢复人前那副沉稳的模样,语气听不出悲喜。
少女如羽双睫微翕,终于肯抬眸看他,嗓子似被沙砾磨过一般,有些嘶哑,“你说什么?”
他的眸子生得极其好看。
狭长而深邃,眼尾微微上挑,看向她时眼神温柔缱绻,似千尺深潭落桃花,足以令人沦陷千万遍。
而她现在心中只有容策,便看谁都差些味道。
“朕说,待容将军归来,便为你二人主婚,你开心么?”
程念放下嫁衣,跪地行大礼参拜,“民女叩谢陛下……”
平静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意,慕成伸手扶她起来,猫唇翕动,终究没说什么。
爱一个人,便是悲她所悲,喜她所喜,不求长相厮守,只愿她岁岁平安,朝朝喜乐。
他垂眸凝视她,一字一句皆是深情:“若是容策对你不好,朕绝不会让他好过。倘若日后你受委屈了,不开心了,朕的怀抱,随时为你敞开。”
程念收回手,终于露出一抹真心的微笑,似皓月破云,皎皎光华流转,嗓音柔柔如夜风拂花,“多谢陛下。我从未后悔与陛下相识,现在是,往后亦然。愿陛下,再遇知心良人,相守一生。”
慕成苦笑。
这丫头说这话,是故意往他心里插刀。
在他心里,能担得上知心良人的,不过唯她一人而已。
第41章 死当长相思(一)
见她笑,慕成心情也不由得转好,自袖中掏出一封信纸递给她,温柔地叮嘱,“看完信,就好好吃饭,身子重要。”
程念展开信纸,纸上书着简单几行小字,笔力遒劲,风骨通达:念念,见字如晤。大军已至岐山下,为夫一切安好,勿忧。
仿佛一颗定心丸入腹,程念长长舒了口气,嘴角不由得翘起一抹好看的弧度,喃喃念道:“夫君,夫君。”尾音上挑,温柔中含着调皮。
从明月殿出来,淅淅沥沥的春雨已转为蒙蒙细雨。
守在殿外的范云见他出来,急忙撑开伞,“陛下——”
慕成的脸色由温转沉,眼角眉梢紧绷,不待范云跟上,拂袖踏进茫茫烟雨中,墨色织金袍角消失在月洞门转角。
但凡他再强势一些,狠心一些,大可以将她一辈子囚禁在这辞别人间烟火的深深宫苑里陪着自己,哪怕她恨他,怨他,他也不在乎,只要能留住她。
然,相比爱而不得的揪心之痛,他更怕见她蹙眉,落泪。
那夜之事尚历历在目,想想还有几分后怕,若她有个什么万一,自己定会后悔一辈子。
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;却有佳人,不恋其主。
·
程念离开那日,天朗气清,万里无云。她收拾好包袱,打算绕过御花园自东门悄然离去,却倒是冤家路窄,与闻皇后碰了个正着。
宫婢们簇拥着身着华服的闻皇后浩浩荡荡走来,左右两名宫婢一人撑伞,一人扇扇,队伍后尾巴跟着四五名低眉顺眼的少监。
不愧是东陵闻氏的闺秀,大乾的皇后,连闲游御花园也如此有架子,端的是名门大族的傲气。这也是慕成厌恶她的原因之一。
遥遥隔着三丈之距,程念行礼参拜,“民女见过皇后娘娘。”
若是之前闻氏只是瞧不上她是个奴婢,但自寻阳关一战她立下大功闻名朝廷后,闻氏心中先是生出一丝惊讶,继而转为厌恶——亏得她是前朝余孽的孙女,若她门第与自己相当,这太子妃的位置究竟花落谁家还不知道。
闻氏居高临下看着她,冷哼一声。
程念只想早些离开这里,等了许久不见闻氏说话,退至一侧,起身欲离开。
闻氏身边的宫女却是看不过去了,不耐地出言道:“我们娘娘还未发话,你竟敢擅自起身?亏得你自幼在宫中长大,竟连这些礼数也不懂?”
宫女名唤月娥,自幼在闻府长大,对闻氏忠心耿耿。自打成为太子妃那一日起闻氏便再未笑过,月娥也跟着烦心起来,对程念的厌恶竟然胜过闻皇后。
昔日宁乐找程念算账一事便是她从中作梗。
其余随性宫婢别有深意地看着她——这月娥也忒胆大,竟敢为难程念?若是陛下知道,她可吃不了兜着走!
毕竟,皇后娘娘不受宠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。陛下尚且不把皇后娘娘看在眼里,月娥一个小小的奴婢又算什么东西?
虽有心为程念说上两句话,但瞥见皇后冷硬的神情,霎时没了这个胆。
蝼蚁尚且惜命,她们是人,更应该好好活着。
宁得罪君子,不得罪小人。
程念不愿与她纠缠,再行礼,“见过皇后娘娘。”
闻氏格外享受这种感觉,迟迟发一言,便让她这般跪着。现在陛下正上朝,一时半会来不了,拿捏她一番也无妨。
她微微垂眸,绣鞋上点缀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淡淡光芒,心下一动,她不知对月娥说了些什么,月娥微微颔首,指着程念道,“皇后娘娘鞋上的珍珠沾了些灰尘,你来擦一擦。”
程念微微蹙眉,抬眸与皇后对视,语气不急不躁,听不出悲喜,“娘娘可能忘了,民女早已脱离奴籍,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。”
闻氏依旧保持端庄优雅的姿态,居高临下盯着她。月娥看一眼皇后,继而转头道,“莫说是你一介平民,便是这朝中臣子哪一个见了娘娘不弯身行礼?你能同他们比?让你给娘娘擦鞋也是抬举你了。”
程念反唇道,“你的意思是朝中的臣子也是皇后娘娘的奴才了?”
月娥冷哼一声,不说话。
朝中臣子谁不巴结氏族志中排行第二的东陵闻家,便是先皇在世时也对闻家也得礼让三分。
程念微微摇头,目光在月娥脸上流转,毫不客气道:“奴婢就要有奴婢的样子,若不改改你这张狂的性子,我且瞧你在这深宫中还有几年可活。”
闻皇后最是厌恶她这副模样,当即忍不住出声,“本宫纵然再不受宠,也是六宫之主,还没到任人骑到头上欺辱的地步。便是本宫身边的奴婢,也比旁人的高上一头,只要本宫在一日,便不会让身边人受到一丝伤害!”
程念扫一眼随游的宫婢们,心想这闻皇后在为人处事方面智商堪忧啊。
也难怪月娥这般德行,原来是仆随其主。
宫中奴仆虽位卑,却遍布宫廷,若能拉拢人心,便可织成一张覆盖后宫的大网为己所用,但凡任何角落有风吹草动便会第一时间知道。清楚宫中局势而不动声色,该退时退,该进时进,方能平安过活。
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奴婢,一个太监。
她若有所思点点头,“皇后娘娘说的是。民女先退了。”
闻皇后终于被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激怒,沉了声道,“区区一个贱婢竟敢对本宫不尊,给本宫绑了她!”
皇后下令,一群宫婢正蠢蠢欲动,忽问一人淡淡道,“是朕将她纵成这副模样,不如将朕一起绑了,如何?”
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仿若千斤重石压在心上,宫人们随之一颤,如风吹麦浪般齐刷刷弯腰,“奴婢(奴才)参加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闻皇后微愣一瞬,随即从容行礼,“臣妾见过陛下。”
慕成头戴冠冕,身着一袭墨色织金苍龙纹朝服,宽大的袍袖拂过路旁花木,眼前旒珠随着他举步的动作微微晃动,堪堪遮住他深邃的眼神。
慕成行至闻氏身前,微垂眼皮看她,语气平平,“若是阿念惹皇后不快,朕替她受罚便是。”
袒护之情溢于言表。
第42章 死当长相思(二)
皇帝当着众奴的面袒护一个女子,无意是在打皇后的脸。
掩在凤袍里的手微微收拢,染了紫色丹寇的长甲陷进掌心,闻皇后直勾勾盯着慕成,不甘示弱,“陛下为天下之主,向来公私分明,不应为一介贫民女说出这等纡尊降贵的话。何况臣此女不尊臣妾,若臣妾不小小处置她一番,何以慰后宫悠悠人口?”
“小小处置一番”便是让步了。
惜乎她不知皇帝陛下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爱眼前这女子,自己尚且不忍让她伤心,何况旁人。
慕成不买她的帐,幽深的眼波下蕴着滔天洪水,席卷天地,“朕既为一国之主,所作所为,没有应不应,只有想不想。皇后既为一国之母,朕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,不如将这胆大妄为的小女子交予朕处置,也好替皇后出气。”是命令,并非询问。
闻皇后鼻尖一酸。
昔日在家中也是集百般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,然而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却好似一文不值,今日皇帝这般做法更是让她在这群奴才面前失了脸面。
指尖刺破肌肤,微疼。
不待她说话,慕成又道,“今日天气甚好,朕便不打扰皇后游园了。”语罢扫扫一眼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的宫仆们,“好生侍奉皇后。”
宫仆们连忙应是。
慕成拂袖转身,举步朝含章门的方向而去,转眸看向程念,“我们走。”
两人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离开,路旁花朵千娇百媚,似行走在一片蔚然云霞之间,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转过花丛拐角,消失在月洞门外。
闻皇后闭目,嘴唇微颤,片刻后蓦然睁眼,忍着怒气扔下两个字,“回宫!”
行至含章门内,慕成停住脚步,转身,眼神微敛,倒映春色万千,“记住我对你说的话。”
伤心了,受委屈了,朕的怀抱,永远为你敞开。
程念屈膝行礼,“陛下对阿念的好,阿念永记于心。愿陛下万寿无疆,盛世永昌。”
慕成收回眼光,不再看她,“马车已备好,你走吧。”
程念再次行礼,背着包袱离开。
慕成负手立在原地,背对含章门,沉默良久。
幸得今日朝上无事,他便提前下朝,赶来陪她走属于两人的最后一段路。
·
茫茫沙漠无边无际,兵器相撞、战马嘶鸣,血沙漫天。
天心一弯月被地上浓郁的血气晕得发红,夜风卷裹着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,马蹄踏着地上残破的尸体追击溃散奔逃的突厥军队。
元征二年,骠骑大将军容策与辅国大将军傅寒率领四十万大军远征突厥,屯军于岐山下。
七月二十四,乾军兵分四路,夜里发起突击,容策率十万精兵打开头战,直捣突厥王庭,突厥可汗撷社利始料不及,仓惶领兵作战,大败。
见三面皆乾军,以为乾军举国来犯,恐慌不能自已,遂率军往东奔逃至阳山脚下,被埋伏已久的傅寒一网打尽,两军血战一天一夜,死伤惨重。
撷利社可汗派人向周国求援,被乾军半路拦截,在四路乾军的奋力打击下,日薄西山的突厥再无还手之力。
乾军斩首九千八百余级,俘获余众十二万部,突厥论为俎上鱼肉,任人宰割。
银亮的战甲被鲜血染红,容策身中数箭,依然端坐于马背上。
他毫不犹豫折断箭杆,对见仁道,“领赤焰中队随本将追击撷利社残步,”语罢环视一眼四周,“其余人留下看守俘虏,清理战场。”
见仁有些担忧,“将军,您的伤……”
俊美的面容隐于面昼之中,锐利的眼眸映出大漠孤烟,纤云皓月。
他微微抬手,“无妨,本将定要生擒撷利社,将其押往盛安!”
见仁将担忧藏在心里,立即召集赤焰中队人马随他追击往东逃跑的撷利社,在千里外的巫山中一株凤凰树下发现到撷利社的尸体。
一根绳,一具尸体,生命就是如此简单。
我的命今日结束于巫山下,容策,你来取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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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军行于茫茫沙漠中,赶牛羊一般赶着突厥子民浩浩荡荡往盛京方向而去。
因容策负伤,大军马不停蹄赶路,七日后终于进入大乾地界天山山脚下,这里驻扎二十万守军,极其安全。
士兵们将俘获的突厥子民赶至角落监守。
军中大夫给受伤的士兵们检查清理伤口。
行军打仗实在太累,容策还未褪下铠甲已然倒榻睡去,还是见仁替他褪下被血凝固成红色的中衣,请来大夫为他清理伤口后又端来热水替他擦身。
容策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醒。
转醒时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,他揉揉眉心坐起身来,只见帐帘微动,见仁端着一盘烤羊腿进帐来,笑嘻嘻道,“主子,睡醒了该吃饭了!”
烤羊腿洒了香辛料,香气四溢,容策斜斜靠在榻上,左右环顾,似笑非笑看向见仁,“你小子端肉却不上酒,是对本将有什么意见?”
见仁将呈着烤羊腿的圆盘搁置在书案上,挠挠头,“主子息怒,您这身体实在不适合饮酒了,况且……您不怕程姑娘生气么?”
提到程念,容策眼中不由自主溢出一丝柔情,他道,“你不说,我不说,念念怎会知道?”
见仁不情不愿,“主子,您不能为了一时之隐而不顾身子啊,夫人她还等着你回去成亲……”说到此处一拍脑门,“对了,夫人给您写的信都快堆成山了,属下这就去给您取来!”
见仁脚底抹油溜出营帐,透过缝隙可见帐外篝火熊熊,士兵们的笑闹声和歌唱声回响在上空。
“夫人……”嘴角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,“还是娘子更好听一些。”
忽然,帐外隐隐传来妇人的求饶声和小女孩的哭声,容策侧耳聆听一番,随即披上外衫掀开帐帘出去。
路过几簇篝火,遥遥见一堆士兵围成一个圈,口里骂骂咧咧,时不时举起手中割羊肉的匕首以示威胁。
“你这贱娘儿们,竟然敢来偷吃大爷的食物,信不信大爷手起刀落,一刀捅死你们娘俩!”